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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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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半年,王守悫在县里又遇见了那女子。那女子拉住他便不放,将他强拽到自己住处,置办了些酒菜款待他。那时,他才知道女子名叫胡欢娘,是个唱曲的。这是他头一回接近烟粉女子,慌窘之极。敬了几盏酒后,胡欢娘又哭又笑地说,欠了他的恩,别无回报,愿把身子给他。他忙极力推辞,最后说,这情先欠着,若是日后有用得着之处,再找她回报。胡欢娘这才作罢,他也急忙起身告辞。
    他再想不出其他主意,第二天便赶去城里寻见了胡欢娘。胡欢娘听了来由,先垂头默忖了半晌,而后抬起头说:“恩公说那个王小槐该杀,他一定该杀,我就替恩公办成这事。”
    他忙问:“你……你打算如何……”
    “巧不巧?恐怕是老天教恩公办成这桩事。昨天我在清香楼水边歇息,听见阁子里两个人在低声说话。他们不知道我就在阁子侧边,其中一个提到了王小槐,说元宵节王小槐要去汴京看灯。半夜的时候,他会用一顶轿子抬着他出东水门,过虹桥,轿子顶上插一根树枝。元宵节我们姐妹几个也正约好要去汴京寻趁些买卖……”
    元宵节后,果然传来消息,王小槐在虹桥被烧死。王守悫忙赶到县里,胡欢娘也已经回来,见了他,神色有些疲颓,说:“王小槐不是被烧死的,那轿子上虹桥起火前,他就已经死了……我刺死的……”
    胡欢娘顿了一顿,露出一丝笑,却笑得有些不安,随即又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欠恩公的情,我算是还了。那天半夜,我和几个姐妹守在虹桥边,果真等到了那顶轿子,我忙拽着姐妹们上前拦住那轿子,装作拉恩客、寻生意。我已备好了一根毒针,那毒针是一个术士少了我的恩赏钱,送给我抵还,叫我拿来防身,我一直留着没用。那天,我凑近那轿子,撩起轿帘,里头有些黑,看不清,不过王小槐似乎是被人装在了一只麻袋里。我便朝那麻袋戳了三针,全都扎进了身体里……”
    王守悫看着胡欢娘用手比画如何戳的,心里也像是被连戳了三针,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那一瞬,他忽然发觉,自己原先错了,见孺子落井,不论他是善童还是恶童,人都不由自主会生出恻隐之心。这不忍之心,在是非善恶之前。
    更让他惊异不安的是,几天后,他去见相绝陆青。陆青静望他片刻,而后沉声说:“你之相为蛊卦。情蚀于心,行夺于理。怒乱于中,愤发于外。一念如焚,百悔难及……”最后,陆青又教他清明去汴京东水门内,对着那轿子念一句话。他听了,心中一阵慌愧:
    “纵有万般理,问君可忍心?”
    山篇 狂牛案
    第一章 临
    以一人之身,临乎天下之广,若区区自任,岂能周于万事?
    故自任其知者,适足为不知。
    ——程颐《伊川易传》
    贾撮子守在东水门的城门洞外,不住撮弄着衣角。
    他照相绝陆青所言,一早便赶到这里,等候那顶轿子。虽然已经年过四十,每临大事,他手里总得撮弄一样物事,心里才过得去。他身上那件青绢衫已经穿了多年,虽然极节省,只有年节时才舍得穿出来,却也已经有些起朽,候了一上午,那衣角已经被他撮成了烂绒。
    贾撮子三代都是襄邑皇阁村人,家中原先有五十多亩地,是四等人户。每年除去田税,一家五口人倒也大体过得。他生性又小心和气,面上总是挂着笑,从不和人斗气,反倒常爱替人解劝纷争。农闲时,又常撮合人买卖田舍、贩赁牛具,从中揽趁些小利,因而人都唤他“贾撮子”。
    四年前,他正在撮合一桩田产典买,村里一个姓吴的富家子,为还赌债,将家中一片田产典卖给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双方才在契书上画了押,正在点算钱数,他儿子忽然急慌慌赶来,说家里来了县里的公人,在催唤他。他忙告辞出来,到家里一瞧,是县里一位典史,带着几个书手和弓手。那典史铁沉着脸,将一纸公文递给他:“你那片田产契书首尾有阙,已没为公田。你把庄账、户帖寻出来,一起到田头丈量交割。快些,天已不早了,我得赶回县里交差!”
    贾撮子惊在那里,半晌动不得,只有手指不住撮拧。他手里拿着王豪将才给他的一串酬谢钱,那穿钱的麻线竟被他撮断,铜钱滚了一地。
    他知道自己被“括田令”括到了。
    十年前,朝廷财用不足,有个叫杜公才的吏人向宦官杨戬献计,说汝州可种水稻,没有官田,可括检当地民间田契,只要田契上亩数多于实有田产,便可没为公田,征收公田钱。杨戬当时执掌宫中入内内侍省,便设置“稻田务”,于汝州施行此法,果然大获其利,深得天子褒赞。杨戬便将“稻田务”更名为“公田务”,又设立“营缮所”,继而并入“西城所”,将这括检之法扩延至山东、河朔,凡天荒逃田、河堤退滩,尽都括为公田。更开始搜检民间田产,一层层查看田契多年转卖来由,一旦发觉哪片田最早并无田主,便收没为公田。
    贾撮子家中那片田在睢水河湾边,大约七十年前,睢水涨溢,淹没了农田,原先田主只能弃地逃荒。大水退去后,许多田主并未回来,这些田地便成了无主之地。朝廷为奖劝流民开垦,免税借牛,满五年田主若不回归自陈,则此田归新垦者,并设为永业。贾撮子家的那片田产,便是他祖父从流民开垦者手中买来。
    这几年,杨戬“括田令”愈推愈广,渐渐遍及京东、两淮、浙江。贾撮子早已听到许多远近传闻,心里一直有些惴惴。不过,杨戬家本是这襄邑皇阁村人氏,几十年前才迁离。村中人都说,杨戬至少会顾念乡里,不会括到襄邑来。
    贾撮子也是这般想,哪知道这“括田令”还是括了过来,并括到自己头顶。
    回过神后,他觉得脊梁骨猛然被人抽去,顿时哭起来,双膝一软,跪倒在那典史脚边,连声哀求起来。成年之后,他从未这般哭过,哭声极怪异,像是破门扇被寒风吹摇,门轴吱吱轧轧发出的刺耳怪响。口中那些言语更是全无伦次,连他自己都听不明白。
    那典史显然见多了这等哭嚷,猛然提高声量:“你求我做何用?我也不过奉命行事。快些起来,又不是你一家被括。你这里才是第三家,还有十来家要去检核。日头已经偏西,今天怕是得赶夜路才回得去。我听你哭嚷,回去被县爷责骂,谁听我哭?快些起来,莫叫我捆了你去!”
    旁边几个弓手将杆杖在地上杵了一下,发出重笃声。贾撮子听了一颤,知道求不过,只得哭着爬起来,两腿发虚,险些又栽倒。他只能用袖子抹掉泪,让浑家去取庄账、户帖。浑家却也已经哭得瘫倒在卧房门边,拼力摇头,用手撑住门框,不让他进去取。他眼泪又滚了下来,只得费力走到卧房门边,抬腿跨过浑家胳膊,从柜子里找出那两张命符:一张是庄账,田产官验凭据;一张是户帖,官定的田赋数目。
    这两张麻纸他一直小心用油纸卷起,外头又裹了层布,藏在柜子最上一层。这时抖着手展开一瞧,忍不住又哭起来。一个书吏跟了进来,一把从他手中夺了过去,转身就朝外头走去。他忙哭着追了上去,如同幼儿逐母一般。外头那典史见两张官符都已取到,转身便走,他只能快步跟着。
    一行人出了村北,穿过田埂,走到他家那片田地。刚才那书吏展开庄账,一边读着上头所记,一边引着那典史去勘查田亩四至:“戊字第二百七十八号赤土田,五十七亩三角六步。东止至娄善地,西止顾希和地,南止柳祥地,北止睢水……”
    那时已是六月底,满田的麦子都已结穗,青郁郁,绿蓬蓬,极喜人。贾撮子瞧着那麦芒在日光下丛丛闪耀,犹如亿万金针,乱纷纷刺眼扎心。棵棵青穗更似包满了泪,在风里一波又一波摇着头,要一齐哭起来一般。他强忍着泪,抖着双唇问:“这些麦……还算我的吧?”
    “田既已归了公,麦自然也入了公。不过,朝廷有恩命,原田主若想承佃,今年只须纳三成田租。另外,你已没了田产,不再是主户,成了客户,往后便不须纳税了。”
    那典史说罢,便带着手下走了。贾撮子孤零零站在麦田中间,再哭不出来,只觉着天顿时黑了,满眼的飞虻,雪片一般。
    唯一让他略略安慰的是,这片乡里的确并非只有他一家田被括去,他还算被括得少的。紧挨着他家田东头的,是他远房姨父娄善。这姨父是村里一等富户,家里原有四百多亩田地,其中睢水边有一百多亩,也是从当年垦地流民手里买得,都被括走。还有三槐王家,有五六家田地都被括。尤其宗子王豪,他家院子背后那座大土丘,原是他家坟山,整片林地都被括走。
    娄善、王豪召集了他们这些人,一起去县衙申告。到了那里,竟已有上百户被括田的人聚集哭闹,知县却闭门不见。闹了几天,众人都喊不动时,知县才在县尉及数百弓手围护下,出来解释:“此乃朝廷严令,本县只能奉旨施行。尔等尽速退去,否则以聚盗群匪论处!”
    众人只得含愤作罢。眼瞧着这些,贾撮子也只能哀叹年景不好、时运背晦。
    那年入秋,他成了官田的佃户,将自家辛苦种的麦子收了,三成上缴给了县里。第二年,田租涨了一成。说是四成,缴租时,仓吏从来都是以大斗满合称量,又加各般折耗,累加起来何止五成!
    他家顿时落入穷困。乡里再有田舍买卖,因他没了田产,怕不稳靠,也再不寻他做中人,连这些散补钱也没了着落。
    原先地是自家的,再辛苦,也都乐意。如今田归了公,一小半收成要平白上缴出去,每一锄下去,都让他心里酸恨无比。可为免饥寒,又不得不比往昔更加卖力。
    他一直信那句“小心行得万年船”,以为只要处处小心,便能得安。这时才发觉,自己这命数不但由天,更由人。二百里外的汴京皇城内宫里那个断了男根的宦官,随意一个念头,便能撮弄你一家福祸生死。而你,只能听命。
    原先,遇事时他爱撮弄手边的小对象,没有对象,便撮弄自家手指。自从田被夺了以后,他渐渐喜好上撮弄虫蚁。每天种地累了,在田坎上歇息时,总要从草间捉只虫子,不停揉撮,将那虫蚁撮烂,又撮净,心里才会痛快。
    平日为人处世,他则越发小心。只是有一两年,脸上再笑不出。
    每年夏秋之际,青黄不接,尤其困窘。朝廷虽有青苗法,可以贷些青苗钱救急,只收二分利。他却哪里敢去借,只能向姨父娄善求助。娄善虽被括去一百多亩地,却仍是一等富户。不过,娄善为人极苛俭,看顾亲戚之面,也收他一倍利。几年下来,本利累加,欠了三十多贯钱。
    他家里虽养了些猪鸡,却连着三年一口肉都不敢吃,全都拿到草市上卖钱还债。每到年底,还得特意留一两只鸡,孝敬给姨父。即便如此,姨父见了他,面色也越来越黑。
    去年十月,地已经开始结霜,他正在田里忙着收冬瓜。姨父竟寻到田头,他以为姨父是来讨债,忙撂下锄头,赔起笑。姨父却望着村东北那座大丘,连声感叹:“那大丘虽被括走,王豪却又佃了回去。这些年朝廷兴了多少大营大造?听说连陕西、山东的松树都被砍尽了。各样木料越来越金贵,那丘上大半是杉树,大杉树现今一棵至少值五贯钱,便是剩余的那些杂树,砍作柴,一棵也能卖八九百文。王豪一年租钱却不过三十贯。如今他过世了,这大丘落到了他那个瘦猴一般的毛孩儿手里。可惜可惜……”
    贾撮子不知姨父要说什么,只能赔着笑,小心点头。
    娄善却忽然转头盯住他,略略压低了声音:“我去问那毛孩儿转佃,他却说要在那土丘上射鸟,不转。可恶!我又托人在县里查了文簿,那佃契上头定的是十年。你为人最活络,若是能把这佃权设法转到我手头,你欠的那些债,便给你抹去。”
    贾撮子一听这等天大好事,忙连口答应。姨父走后,他才忧烦起来。若是别人,倒也可以尽力去说。但王小槐,年纪虽小,却是个神童,一天背诵的经书,别人一年未必记得住,又顽劣至极,将三槐王家闹得人人又恨又怕。王小瑰既然回绝了姨父,他再去说,恐怕只能招来那银弹弓一顿爆栗子。不过,为那三十贯的债,便是挨十顿,也是值当。
    于是贾撮子忐忐忑忑去见王小槐。三槐王家聚住在村东,和贾撮子他们这些村人中间隔了一条小水沟,用一座短木桥相连。虽说已经迁居到此近四十年,三槐王家似乎仍有些清高自傲,除了春秋社日,平常难得和他们往来。贾撮子若是无事,也极少跨过那短桥。
    他穿过巷子,还未走到王小槐家院子,便先听到一阵嘈乱。随后,便瞅见一只狗在那院门前哀叫狂跳,那狗尾上燃了一团火。而王小槐则站在台阶上,手里舞着银弹弓,又笑又跳,嘴里不住地喊:“火狗儿跳,火狗儿跑,烧熟尾巴自家咬!”旁边围看的几个孩童都面露惊怕。贾撮子见那狗痛得疯急转圈,叫声更是割心,忙避开眼,不敢再看。那狗在地上团团乱蹭了一阵,才蹭熄了火苗,呜咽着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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