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文学

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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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自己把裤衩洗了啊。”陈嘉说。
    “哦,还要我洗了啊?”周遥道。
    “废话,不是你穿脏的啊?”陈嘉说。
    “好么,洗么。”周遥哼唧。
    “你不洗就是我替你洗。”陈嘉道,“你自己洗了!”
    说的就是被他穿脏的浅蓝内裤,周遥笑着,在喷头下面开始洗裤衩。他要香皂,陈嘉不给。他转头就去拿瞿连娣的那瓶红色“蜂花”,倒出来好多,陈嘉说他“你竟然用‘蜂花’洗内裤!”
    俩人胡扯淡起来就没那些忌讳了,就忘了刚才瞬间大脑短路溢出的情绪。周遥在水帘子里一转身就撩了陈嘉一身水,俩人互相撩着玩儿。陈嘉说:“别撩了,闹得我想撒尿。”
    周遥一摆头示意:“你尿啊。”
    在澡堂子里,周围人来人往,还是别扭,不习惯。陈嘉垂下眼,脸好像也被蒸汽熏红了,男孩暴露青涩害羞的模样,绝对动人。
    洗完澡回来,把蓝色裤衩挂在陈嘉家门口的晾衣服铁丝上,俩人转过脸就出去玩儿了。
    瞿连娣现在都习惯了,对他俩去哪儿玩都特别放心,都不问。男孩本来就撒出去放养,更何况有周遥这么聪明伶俐的同学“管着”陈嘉。
    周遥心思是细致的,想法很多,走在路上就说:“咱们去王府井?那里有好多商店。”
    陈嘉:“你要买什么?”
    “你平常也老是踢球么,”周遥说,“你想买一双足球鞋么?”
    陈嘉微一愣:“……贵吧。”
    “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贵!体育用品商店里都有,季末还打折呢。”周遥认真地说,“我带你去看看么?”
    其实,真没有那么贵,这就是个消费习惯。当时家庭条件尚未达到中产小康的人群,都没有这般的购物意识,男孩子成长过程中,是需要一双足球鞋、一双旱冰鞋的,是需要一辆自行车,或者一个滑板的。这不是为了有面子,这甚至是男孩身心健康发育的必备必需品。
    很多家长,就是没有这种消费意识。比如,瞿连娣有一回从单位回来,提到她们科室另一个女同事,家里闺女上小学六年级来例假了,当妈的竟然不给买卫生巾,只用卫生纸。为什么呢?因为卫生巾贵呗,小资家庭用的,不买,平时用卫生纸就得了呗哪那么多事儿?
    “你说这当妈的,得有多抠门儿,给自己亲闺女,舍不得买卫生巾!”瞿连娣跟隔壁大妈闲聊时候说的。
    当然,瞿连娣还以为她儿子听不懂“卫生巾”是什么东西呢……
    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有时也亏待儿子了,让陈嘉委屈了。
    周遥却替瞿连娣想到了,或者说,周遥对他的陈嘉是有爱护和保护欲望的。他拥有的东西,他希望陈嘉也有。他的快乐人生,他渴望与陈嘉一同分享。
    俩人那天就坐车去了王府井,周遥是轻车熟路,来过的,径直就带哥们儿去了“利生体育用品商店”。
    “这双你穿真的好看!”周遥说。
    陈嘉坐在地上试鞋,面前已经摆好几双了,好鞋穿上就舍不得脱下,包着脚,真的特舒服。
    “过季打折,这双是半价!”周遥说。
    陈嘉瞄到价签了,半价就是从60块减价到30块,还是挺贵。
    周遥说:“跟你妈妈说说?她肯定也想给你买。”
    陈嘉说:“……我问问她吧。”
    “啊——”周遥又说,“就最后清仓了,就这几双,断码了,你下次再来就卖光了!”
    陈嘉低头穿回自己的白色胶鞋:“卖光就算了。”
    “那,不然你先买了?”周遥说,“买了再跟你妈说。”
    “我又没带那么多钱。”陈嘉皱眉。
    “我带了,我帮你先买了!”周大款痛快地掏兜,这就是男人花钱时应有的态度。
    陈嘉就眼睁睁瞅着周遥不知从身上哪个兜掏出三十块钱来,真他妈有钱,拦都拦不住,就把那双足球鞋买了。
    售货员瞅他俩,多看了几眼,问:“几年级了啊?”
    “初二。”周遥眼都不眨,买东西的做派绝对是纯爷们儿。
    “利生”就是最有名的体育用品专卖店,专门卖国产和进口的名牌货。
    周遥把鞋盒子往陈嘉手上一摞:“没关系,等你管你妈要到钱,你再还给我,多大事儿啊!”
    后来,他们坐车往回返,陈嘉就一路抱着那个沉甸甸很有分量的鞋盒子。
    他主动请遥遥吃东西了,他们俩在王府井多走了几步,逛百货商场,买了羊肉串和糖炒栗子,两人都特爱吃的。
    特别的开心快乐。
    有人同享,才是一个“乐”字。
    陈嘉坐在车上,难得主动开口谈这些:“下学期不是周玲教咱们年级音乐课了,咱学校新来那个音乐老师,非要开手风琴课,让每人都买手风琴。太贵了,我们家肯定不买了。”
    “那,买个小点儿的,普通的呢?”周遥说。
    “也贵,两百多块吧,就为了上个音乐课,算了吧!”陈嘉道。
    “……”周遥也没话讲。新来的音乐老师也是忒么心血来潮,想哪是哪,说开手风琴课就真的开手风琴课,以为这是部委大院的附小呢?也不考虑考虑机床厂大部分职工的工资水平,您怎么不开个口琴课就算了呢,口琴多便宜啊!
    “没事儿,肯定好多家长都不愿意买,都往学校提意见了,就不开课了。”周遥拉住陈嘉的手。
    陈嘉张开手掌,就把周遥的手容纳。俩人拉个手,仿佛就自然而然的,随着心的。
    他们本来该在下一站下车换乘,就在这一站,公共汽车的中门上来不少人。
    陈嘉蓦地不说话,突然陷入一段难捱的沉默,两眼发直。他们俩坐在公车后门的最后一排座位,陈嘉是半前倾的姿势,僵直地盯着前方。
    “怎么了啊?”周遥说。
    “下车?”周遥又说。
    陈嘉嘴唇紧闭,颈间脉搏抖了一下:“你先下吧。”
    “什么啊?”周遥说,“你不回家?”
    “我看见那谁了。”陈嘉口型微动,声音很轻。
    谁啊?周遥往前方拥挤的车厢瞄去,没有一个是他们机床厂或者学校里认识的人。
    陈嘉轻声对他说:“陈明剑。”
    周遥:“……”
    第16章 跟踪
    周遥确实不认识陈嘉他爸。他就看过陈嘉家里挂的那张结婚照,还是十多年前照相馆的黑白相片。人的模样总会变化,会变得更成熟体面,精神气质甚至会发生飞跃。生活里活生生的人,与照相馆一张蓝布前表情刻板生涩的留影,太不一样了。
    “咱俩还是回家么。”周遥小声说。
    他的手一直握在陈嘉手里。
    陈嘉低着头,紧抱着鞋盒,视线却是从很薄的眼皮下面直射出来,盯着前方。
    陈嘉说:“我看看。”
    陈嘉也仍然攥着他手,攥得很紧,以至于骨节凸出来。
    结果呢,他们就没有按照回家路线下车,跟着又多坐了几站地。周遥把视线溜过人缝,小心翼翼地往前方瞄,隐约能看到陈嘉爸爸站立的身影,人长得瘦高条儿,玉树临风,从他这个角度看去,腿也很长,侧面轮廓可真像啊……
    他还做贼似的,遮遮掩掩地偷看;陈嘉连贼都不做,就这么直不楞登地盯梢。
    也不怕被对方看见他俩。
    而陈嘉他爸就自始至终面朝一个方向,一手拽着头顶的拉环扶手,看车窗外,跟身边人专心致志地聊天,根本就没有往这边看上一眼。
    售票员报了某一站站名,前方的人转身下车了。
    帝都公车上的售票员,都是本地土著,操着浓重的胡同口音,报站名儿嘴里永远含着个热茄子,就没有一句能让人听明白,也不知这站名儿是报给谁听的。别说周遥一个外地来的听不懂,后来陈嘉说,他也从来没听懂过。
    陈嘉“腾”地就站起来,这次没拉周遥的手,撇下他就走!
    周遥手里一空,跟着也赶紧站起来,突然心跳加速。因为陈嘉这时眼神和磁场就不太对了,脸色冰冷一言不发。这一晃,他们好像又回到半年以前,冰天雪地里,南营房的小胡同中……周遥是认识不同面孔的陈嘉的。
    他俩就从后门跟着下车。
    周遥是下车后才知道,他们坐到美术馆这一站。
    陈嘉爸爸和一位阿姨走在一起,一位穿衬衫长裤,另一位穿雅致的素色连身裙、白色中跟皮鞋,并排安安静静地穿过车流,向着“中国美术馆”大门的方向走去。
    看起来非常、非常和谐,就像是校园里并肩行走的两位年轻老师、或者单位里熟识的两个同事,走在大街上不会有人侧目或者感觉怪异。对于周遥而言,反正他也都不熟,瞧着那俩人,就像是应该走成同路的那一类人。
    但是,对陈嘉而言,那就是他很熟悉的一个人。熟也不熟的。
    说“熟”是因为,那是他亲爸,父子血缘毋庸置疑,长得都特像。
    说“不熟”是因为,陈明剑可不仅仅是缺席了老婆生产、没听见儿子第一声啼哭,在陈嘉从小到大的生长道路上,大事小事,这人就有意或无意的不断地在“缺席”,绝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完全就甭想指望了。这个家庭就这样缓缓地分崩离析,至亲之间渐行渐远,彼此身影已经模糊,距离也就越来越远。后面的追不上前面的,而前面的人也不会停下脚步等待落在后面的。
    那天,陈嘉就在中国美术馆大门口,路边,侧柏绿化带前面的台阶上,坐了快俩小时。
    午后天气很是闷热,在外面蹲着一点儿都不舒服。
    中途陈嘉把鞋盒子递给周遥:“遥遥你先回去吧。”
    周遥很仗义的:“我陪着你。”
    陈嘉说:“你把鞋拿走吧,我不想要了。”
    “我拿走给谁啊?”周遥低头瞅自己鞋尖,“我给你买的。”
    “咱俩穿一个号。”陈嘉说,“你也能穿。”
    “我就是给你买的。”周遥说出心里话,“陈嘉你不用还我钱了!”
    “回去就还给你。”陈嘉别过脸去,“我有压岁钱,用不着你给我买。”
    周遥中途还两次跑到旁边的小卖部。一次带回来两瓶北冰洋汽水,第二次实在忍不住了,买回两个面包俩人分吃了,“义利”的果料面包。饿死小爷们儿了,饭还没吃呢,就跑这地方蹲点儿盯梢?
    他也劝陈嘉,咱俩人走吧,在这儿蹲着跟踪你爸爸干啥啊,陈嘉大爷?!
    “一提你爸你就不高兴了,那就别看了呗。咱俩悄悄回去,也别告诉你妈妈今天这事。”他说。
    陈嘉不理他,说急了就让他滚蛋了。
    陈嘉一言不发沉着脸,周遥就只能蹲着不吭声。平时心情好开玩笑动手动脚是没事儿,但周遥一直有点儿怕陈嘉,不敢惹毛的。今天这团火球看起来要炸,他其实特别紧张和不舒服。他不喜欢这样。
    后来,那两位逛美术馆看画展的人,鉴赏艺术品完毕终于出来了,低声说着话。
    北京的街头,电车舞动着两根长辫子似的过电器,缓慢地吱吱呀呀地开过去。天空阴沉沉的,像要下雨,但又挤不出一滴雨点,就这样闷着,像一口昏黄色的大锅扣在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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