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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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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瞿连娣说:“不想见了。”
    老蔡媳妇那一对眉毛是刚文的没几天,眉毛一挑就仿佛要从皮肤里渍出颜色儿来:“瞿师傅,您这就让我难为了,您这也太难弄了,介绍仨了,仨您还都不满意?”
    瞿连娣道:“这话说的,我也没求着您给介绍,您递过来一位我还非就得看上了然后接着啊?”
    老蔡媳妇道:“厂子里黄花大闺女都没你这么挑的,挑也得按你条件挑啊。”
    瞿连娣把嘴一撇,就这样儿:“我挑不挑的我乐意呗。”
    “你还是嫌长相吧?”老蔡媳妇打量,“老杨岁数就大点儿,长得确实‘一般’,但家里条件不差,人家有楼房,比你家这十米小屋怎么样啊?”
    “我管他什么条件?”瞿连娣冷眼说,“我活这么大岁数我忒么还缺张床睡了?”
    老蔡媳妇一冷笑:“成,那你就这样儿单着,耗着吧,我也是多余管你们这些活得不滋润的人。”
    瞿连娣“唰”得把照片都甩出来了:“那谁的照片您拿走吧,也甭放我这儿搁着,看着也不顺眼!”
    老蔡媳妇拉长着脸,郁闷得差点儿没拿那张相亲人的照片擦她的鞋底子。
    这位精明能干的媳妇,现在也早就从行政科副科长,升到厂办当官去了,毕竟进厂多年资历深厚。官儿越大想管的摊子就越多,男女的事儿她都想管,估摸很看不惯厂里一群上了岁数的孤男寡女,嫌他们几个四六不靠的老家伙给正经人民群众丢人了。自己生活愈发富裕,有房有车子女都出息,自觉中年婚姻如此的美满,就特别看不起那些人生不顺利、活得不完整的。
    老蔡媳妇把犀利的眼神扫过来,是要连瞿嘉他家房檐上挂的梅干菜都要扫射下来:“瞿连娣啊你年轻时候就这样儿,你说你看谁顺过眼?……就看那谁,陈明剑特顺你眼,结果呐?!”
    瞿连娣顺手想要掷出手里的刷锅扫帚,把某人嘴堵上。
    身后门帘一掀开,王贵生两手黢黑,拎着一块抹布,出来搭了一句:“扯半天了你俩,成了吧?瞿连娣她确实看谁都不顺眼,甭给她瞎介绍了你赶紧走呗。”
    老蔡媳妇一只脚抬起来正要擦鞋底,呦呵,晃瞎了眼,差点儿没绊一大跟头!
    这还介绍个狗屁对象。
    “王、贵、生!”老蔡媳妇满脸抖动都不对劲了,“你们俩,耍人玩儿呢么?”
    瞿连娣皱眉:“我耍你什么了?”
    老蔡媳妇指着说:“欸你要是跟这位了,跟王贵生不清不楚得你倒是早知会一声啊,我还跑断腿儿,我还跟人家说你这些年多清苦一个人儿呢。”
    瞿连娣毫不示弱,上前一步说“我跟谁就不清不楚了?!”王贵生赶紧把人拉开:“这大岁数,都甭瞎扯淡的,那谁媳妇儿你也满脸褶子了,说话看人靠不靠谱?老子忒么的过来帮人家通个烟道管子,扫扫灰,我干什么啦?”
    老蔡媳妇啧了一声:“她家的烟道管子,用得你来通啊?“
    王贵生说话也不好惹:“难不成能用你?你肯定也不做啊。”
    老蔡媳妇说:“人家家里没个半大小伙子顶事儿的?”
    王贵生说:“半大小伙子办事儿没我这老家伙牢靠,上回不就中煤气了么,老子帮人家掏个炉塘子瞧你这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有你什么事儿啊?”
    这厂办领导当初为什么没给瞿师傅介绍路军儿他爸呢,显然,就不是一路人,说不到一块儿去,平时就老不顺眼了。
    老蔡媳妇往外走着,回头甩了一句:“猴年马月的事儿你还记着呢,你记真清楚啊。”
    瞿连娣手里那刷锅扫帚真就掷过去了。
    扔得贼准,“啪”!
    热闹了。
    机床厂里两位挂了名儿的悍妇拌嘴闹架,往日就素有口角、心有不忿,年轻时就吵过,谁惧谁啊?
    老蔡媳妇一肚子忿忿,回头瞟一眼瞿嘉他家窗檐:“一条腌咸鱼都挂上了,这一股子腥味儿,隔十里地从厂区大院儿我就闻见这股味了呢!”
    瞿连娣回吼:“熏死你了还不滚一边儿待着去,以后甭来!”
    王贵生还黑着胳膊拎着抹布,歪脖一乐:“快走吧,那谁,不知道的以为你这是为老子在这儿跟瞿连娣找茬骂大街呢,回头我跟老蔡怎么解释,丢人不丢人?”
    “就你,甭他妈臭美了你!”老蔡媳妇丢下一句跑了。
    王贵生还就臭美上了,挺自恋地一甩抹布,糙着嗓子乐了好几声:“老子这辈子也头一回遇见,俩女的在我跟前掐起来,就因为我进了谁家的门儿。”
    老蔡媳妇急匆匆转过邻家墙角,迎面就踢翻了谁家泡着衣服的盆子。
    一抬头,可不就是瞿连娣家儿子么。
    瞿嘉叼着烟,瞅着她,干吗来的。
    老蔡媳妇抖了抖嘴唇:“快去瞅瞅你妈吧,呵。”
    瞿嘉一翻眼皮:“我妈怎么了?”
    老蔡媳妇正等这一出:“你可快别回家,你妈跟那个王贵生刚才在屋里干吗呢你知不知道……”
    “有您什么事儿啊?”瞿嘉烟没离嘴,轻声道,“您是来扒窗户看的?”
    邻居家那一盆湿衣服彻底扣地上了,一股洗衣粉味儿。“叮叮哐哐”一阵乱响之后,院子里彻底消停了。
    瞿嘉一进家门就把自己掷在床上,把随身听耳机塞上。
    本来就天热,上火,心里也莫名的烦躁。
    说到底都在意旁人嫌弃的眼光,都会被闲言碎语影响心情。这老蔡媳妇就是来搜集八卦和传播绯闻的。赶明儿厂子里那些闲人又有的嚼了:当初两个戴绿帽子的老家伙搞到一起了,瞧那两家养出来的俩熊儿子,都不是省油的灯,这回可够看了 。
    原本没什么默契的瞿连娣和王贵生俩人,都默契起来。瞿连娣给王贵生连丢两个眼色:孩子都回来了,你也赶紧滚蛋吧甭让人说我闲话。
    王贵生点头:活儿帮你干完了,老子这就麻溜儿滚了。
    瞿嘉拔了耳机,拿过吉他调音,拨拢琴弦。好久都没练了,周遥在的时候抱遥遥,周遥不在就只能练琴。
    王贵生擦了沾煤灰的手,站在门口:“哎,叔也会弹个带弦儿的,但不是你这么时髦的,改天给你拉个二胡?”
    瞿嘉点点头:“成。”
    瞿嘉这样脾气,竟然没跟男的挂脸色或者骂街,王贵生那时也心生一丝感激,一笑,挥手走人:“哪天想吃什么新鲜玩意儿,你就跟我说。”
    瞿嘉“嗯”了一句,拨了一声琴音,目送对方背影。
    这人总是来,来着来着就让某些“期待”成为习惯,这样特别不好。真心的么?万一哪天突然就不来了呢?
    ……
    瞿连娣最近对她儿子也不错。不知是否出于补偿心理,过去几年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抠扣索索,亏待瞿嘉了,于是掏出几千块存款,家里终于装了电话。
    现在厂里普通工人月工资,也有八百多块一千块,大件家电都能攒起来,这就是个消费习惯。瞿连娣瞅着这部电话:“我好像都好多年,没正经给谁打过电话。”
    “您打啊。”瞿嘉说。
    “不爱跟人瞎联系,我给谁打?平时说个事儿我就用办公室的,反正不用花钱。”瞿连娣说。
    人在精神上,就是这样慢慢迟钝了变懒了,也好像把自己封在一堵墙后面,就不愿意再走出去。要这张脸面、要自尊心,不想听闲言碎语和外人的奚落嘲弄,宁愿又臭又硬化成一块石头。
    “行啦,你打吧,知道你煲电话粥,甭再堵胡同门口占着人家公用电话没完没了的!”瞿连娣嘲了儿子一句。
    “是周遥老给我打。”瞿嘉很拽的,“他老是呼我,非要让我回,我才懒得找他。”
    “呵。”瞿连娣嘲笑道,“赶紧把咱家号码告诉人家?”
    “他不在,他去夏令营了,在外地呢。”瞿嘉话音里暴露一丝浓重的怨念。
    他又补了一句:“我还以为,您是要跟王路军儿他爸煲电话粥,突然就安电话了。”
    瞿连娣说“得了吧我搭理他呢!”,赶紧拎着买菜筐子就跑了。
    母子真是心连心,性情都一样一样的,口是心非言不由衷,嘴里永远道不出心里的。
    本来还想找儿子掰扯几句,“你最近怎么了是不是跟遥遥太黏糊了电话打太多了”?多少是让王贵生这件事有点儿分心,瞿连娣自己也心虚,不知怎么跟儿子说,怕瞿嘉尥蹶子不高兴,干脆就没说。
    一个屋檐下的俩人,最近总之都神神秘秘,各干各的,出门都不跟对方如实汇报到底去哪了。瞿连娣有她不愿说出来的烦心事,瞿嘉也有他的烦心事。
    亲妈刚走,瞿嘉一分钟都没浪费,很积极地把自家的新电话号码,呼在周遥呼机上了。
    整个儿下午和傍晚,他拨拢着琴弦,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唱周遥爱听的歌,连唱了七八首。夏日傍晚的阳光晒进他家厨房,在砧板的面盆上打了一层光,想象周遥站在那里,对他笑,听他唱。
    周遥是晚上过来电话,电话响的时候瞿嘉从床上弹起来,都不看他老妈那脸色,迅速就坐窗台电话旁边。
    “你干吗呢?”周遥声音有些哑,疲惫,但兴致很高。
    “没干吗,没事儿干。”瞿嘉说。
    “今天正好刚从成都郊区回来,我们看大熊猫去了。那地方造得可好了,山清水秀,我们还进去摸熊猫呢。”周遥滔滔不绝。
    “嗯,爽吧?”瞿嘉说。
    “玩儿特爽。”周遥由衷地说,“可惜你不在,回头给你看我抱熊猫的照片。”
    “我想抱你。”瞿嘉声音很轻,掩盖在瞿连娣看电视的音量中。
    “你说什么?”周遥没听清。
    不能大声讲出“想亲你抱你”的思想意识活动,瞿嘉对着听筒,突然吼了一句:“遥遥!”
    周遥立刻就笑了:“明——白,嘉嘉。”
    两人之间暗号,亲亲热热地喊“遥遥”,就代表所有最亲密的。我想抱你,想亲你,想舔你小舌根儿,想让你陪陪我。
    高一学期已经结束了,都放假了。考试成绩自不必说,周遥就是作为年级里优秀学生和班干部的代表,去参加市里组织的暑期夏令营,坐着绿皮火车去成都了。瞧选的这天堂般的地方,这帮搞夏令营的教育局老师八成也是吃货,公款一路吃喝玩乐,简直爽疯了。
    瞿嘉就又被撂在北京,他这所谓的班委纯属混日子,这种好事且轮不上他。周遥太优秀了,好事都是周遥的。
    周遥着急忙慌:“后边儿好多人排队,一人就给讲十分钟,我得挂了啊。”
    “再陪我聊会儿,”瞿嘉粗声道,“让后面人排着去你管他们呢!”
    “怎么啦……”周遥小声道,“想我啊?”
    “你比熊猫稀罕,聊会儿。”瞿嘉说。
    “熊猫也有一千多只呢,我这样儿的才几头啊。”周遥一乐。
    “你就这一头么。”瞿嘉说。
    许多烦心的事儿,电话里却又说不出来,就沉默着,浪费一分一秒的宝贵时间,直到好学生周遥实在撑不住脸皮没那么厚,把听筒给了后面排队的,留给瞿嘉一个恼人的忙音……
    周遥参加个夏令营,不到十天也就回来了。交了几百块钱活动费服装费,脑门儿和后脖颈子晒爆了一层皮。
    但他不在的这十天里,发生了很多重要事情。
    第二天一大早,绿化队开工干活之前,王贵生同志过来送了一盒小黄花鱼,让瞿连娣给儿子炸黄花鱼吃,孩子肯定爱吃。
    “以后甭麻烦,留给路军儿吃呗。”瞿连娣说,“瞧那孩子也瘦得猴儿样,又这毛病那毛病的,也怪不容易。”
    “本来就属猴的可不瘦得猴样?他跟你们瞿嘉一边儿大。”王贵生站在门口没进屋,“俩孩子都怪不容易的。”
    瞿连娣笑了一下,点点头,谢谢您。
    瞿连娣又进屋拿了一大塑料袋西药:“拿瞿嘉名字开的,给你们路军儿的。我还多开了感冒和消炎的,觉着总用得着吧。老吃你们家好东西,我这怪过意不去的。”
    “一堆药比黄花鱼贵多了!”王贵生爽快道,“我欠你人情,是我过意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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