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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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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出警的公安局,还是上次搭救陶清风那个分局。警察调查过陶清风的事情,和他已经很脸熟了。情况也知道个七七八八,并不需要马上做笔录。
    陶清风说:“明白了,您们去忙吧。等严老师醒来,我会告诉他联系车保险。”
    陶清风摸出餐巾纸替严澹擦去头上的汗,看到严澹神情已经逐渐平静下去,似乎是睡着了。
    严澹并不是单纯入睡,他还做了个梦。
    梦里并不是冬日薄阳天,而是盛夏的艳阳天。可他必须穿着符合礼数的长袖官服,还要骑在马背上,前去京郊五十里外的“进奏存录院”送这一年留档的重要奏报。
    “进奏存录院”就像是一处资料馆,保存着每年臣子递送给皇帝的重要奏折副本,原件当然是收在宫中。但是大楚的开国皇帝,居安思危得太过头,担心敌国来犯时来不及转移重要文件,就在五十里外的搭建一间资料馆,每年都要去送一次。这个规定一直保留下来。
    虽然基本上除了备份之外没有其他实际用途了,六部也都不太重视此事,每年都是让吏部栓选的新人,东奔西跑做杂事时,前去报送一趟,需要送过去留档的帖头其实不多。路途有三十里,来去得好几日。也不是可以乘马车的宽道,而是窄道,只能骑马。
    每年送报时间,都是六月夏祭前,但是这好歹算是朝廷正规事,得穿戴齐整完备的朝服。还要会骑马的人。所以每年人选虽然都找吏部栓选的新人,但也算是新人里的苦差事之一了。
    严澹在梦里知道,这件事其实是轮不到他自己的,但是看了看身侧并行之人,正是同样也穿着长袖官服的陶清风,便觉得,自请同担这份差事,其实不但不辛苦,还颇为享受。
    不过显然陶清风并不知道,燕澹生是自请过来,和他一起送录存副本的。陶清风只是疑惑,虽然同在吏部等待栓选,但是燕澹生和自己平时被分派的差使,很明显的云泥之别。这是他们等待的第三个月,燕澹生大概已经确定要被六部其一给录走,自己却不知要等到何时。
    没想到这回上司把苦差事也分给了燕澹生,陶清风以为:是上面的意思要“磨练磨练”燕三少爷吗?
    赶至中途,日头愈发毒辣,中途并无荒村野店,他们将马赶至溪水边,找了处树荫坐下。
    陶清风解开背囊,取出了包子、馍和水壶,递给了翻检背囊一脸懊恼的燕澹生。
    “谢谢,我以为半路是有酒家客栈的……”燕澹生没带吃的。
    陶清风失笑想:果然是上面要磨炼这位少爷,对方怕是还以为可以去酒家客栈听个小曲,吹点横笛,和踏青的文人骚客们吟诗解个闷?
    陶清风带的包子很多。燕澹生倒是不客气地接过来,咬了一口非常震惊,“何处寻得?比徐广记的包子还好吃。”
    陶清风自然是没吃过那一两银子一屉的天价金贵徐广记包子,笑说:“买不到。我娘做的。”
    燕澹生吃得小心翼翼:“果然买不到。”一边吃着,燕澹生又惊喜地指着马儿汲水的溪边,水楣的苇草被风吹开,像是一道波纹般漾过:“那里有窝蛋。”
    陶清风看了一眼道:“是野鸭子的蛋,挺好吃。”
    燕澹生看向陶清风眼神都变了:“还可以吃?”
    陶清风点头:“可以的。不过现在是夏天,也不是饿得太厉害,还是秋天再吃吧。”
    燕澹生赞同:“广川说得对,春夏季节本来就不该田猎渔狩。秋天到了再吃。”
    燕澹生显得尤其开心。吃饱喝足后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往身后树墩子一靠,笑说:“日头太辣,先小憩片刻,养足精神再上路吧。”
    陶清风道:“燕兄歇着,我不困,我去给马弄点草料。”
    燕澹生关切道:“一起去吧?怎么弄?你别用手去拔草,有些锋利的草,会割到手。”
    陶清风笑了笑:“所谓弄草料,只是去把马牵到水草更茂盛的地方——它们应该已经吃完第一轮了。你歇着。”
    就算上头意思是少爷来历练,陶清风想,他怎么可能真的让燕澹生去干活呢。
    但燕澹生还是跟着陶清风一起去牵马,又高兴地认了一通草类,也不怕暴露出自己在田间知识的匮乏,而是尽量和陶清风搭话,总算也找到一种认得的品种。
    “这我认识,一种黑豆,祭祀时会用的五谷之一。只是为什么要种在水边?这里不像农田。”燕澹生的手轻轻抚过初长的菽苗。
    陶清风道:“是黑野菽,随便长的,没有人种。但也别拔,”陶清风很平静道:“等到秋天,附近饥民吃不饱时,可以救一下命。”
    燕澹生的情绪一下子就低落下来,过了一会儿,说:“广川,你想去六部何处?”
    陶清风的想法是很早以前就确定的:“我想去礼部的弘文局或修文馆,以后进国子监。那就是我能去的地方,和做得到的事情了。”
    燕澹生又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一定,都能成为好官的。”
    陶清风笑了笑,认真道:“我只想去当清官,当不成真正意义上的好官。但你可以。燕兄。”
    燕澹生沉吟,问:“清官难道不是好官?”
    陶清风说:“燕兄有所思,想必心中已有答案。”
    燕澹生点头说:“所以你想去所谓的,清官也能做好官的地方,我懂了。”
    陶清风点点头,燕澹生从来都这么聪明,他是真的懂了。这以他的出生经历来看,其实并不容易。但陶清风心想:燕澹生总归是不同的,和那些人不一样。
    燕澹生回到刚才的树荫下坐着,这回是真的显出一丝疲惫,后靠着树墩,很快闭上眼睛。却总是动来动去,背部硌着疙疙瘩瘩的树干,很不舒服,睡不安稳。
    陶清风坐在燕澹生旁边,重新把包裹收拾了一遍。燕澹生打着瞌睡,靠到陶清风的肩上。
    陶清风身子僵了僵,小心翼翼没敢动,还尽量调整一点肩头,让他靠着稍微软点的地方。
    可惜陶清风实在太瘦,肩上也攒不出二两肉。燕澹生迷迷糊糊间睁开眼睛,语气有一丝幽怨:“什么枕头……硌死了……”
    陶清风转头,难得地戏谑道:“抱歉,看来在下破旧的肩枕,是无福托燕兄的贤头了。”
    燕澹生这才清醒一半,愕然地,露出一丝可疑的懊恼,却又眼珠子一转,赶紧道:“那不如,借广川兄的尊腿一靠,在下可有这个福气?”这样说的时候,燕澹生甚至往前靠近几寸。本来两人穿戴着的官服就热,靠得近了,更是感到脸上熏过一丝热气。
    陶清风一愣,有些无措,却又转而笑道:“燕兄都这么有精神了,那还是尽早上路吧。”
    燕澹生见状也笑吟吟退开,重新骑马上路。两人习得小六艺中“御”一项,骑术都很不错。按时把录档章帖,送到了“进奏存录院”。
    黄尘古道逐渐模糊远去时,严澹的梦境,又被缥缈地牵涉到了另一个场景中。
    面前有个似深鼎的高大容器,里面燃烧着他最不喜欢见到的丈高火焰。奇怪的是,严澹却并没有感到头晕,大概因为他已经晕在了梦中。
    他咳嗽着,周围的人传来哭泣的声音,他却看不清那些模模糊糊的人影,眼中只有火光在闪烁着。
    鼎中有东西,在火焰里烧去了。
    严澹感觉自己在咳嗽,边咳边笑,对周围之人说:“不要哭。我很高兴。”
    他又说:“别闷着我这把老骨头,打开窗子,让火再大一点。”
    他抬起手,属于老人布满皱纹,又枯瘦的手,举到空中,要去感受吹进来的一缕清风。
    “窗子再开大一点……”他咳嗽说:“让火……再大一点。风……再大一点。”
    他凝视着熊熊燃烧的火焰,里面的著书已经化为乌烬,像是苍灰的蝴蝶,被火苗舔舐到空中,又碎成齑粉。
    严澹在梦里意识到,他不是晕火,他只是想从火中看到一个影子,风吹进来的时候,那个影子好像在火焰深处升起。他却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了。
    没关系,风助火燃,风会随他而去,长风万里,去黄泉、去忘川。风是追不住的,但来生是可追的。
    来生……是可追的。
    在那浓雾隧道般的黑暗中,严澹半醒半梦之间,脑海中重新浮现出了两个深刻的念头,一个来自过去,一个来自现在和未来。
    广川,你究竟是谁?
    广川,我还是没法……不喜欢你。
    严澹睁眼双眼,醒来了。他一睁眼就看到陶清风低头,关切地望向他。他自己枕在陶清风的大腿上,睡得很舒服。
    “严老师,你没事了?”
    严澹眼前还闪现着梦中点滴,自从他有了对陶清风身份不科学的猜测后,对于自己相关的梦,也多了一丝疑心。梦中的燕澹,梦醒后的自己,究竟有什么关系?
    难道梦中情景并非自己想象,而是真实的,存在于他脑海里?
    让严澹愈发真切感受到这一点的,就是那个“黑野菽”。
    自己从小没有去过乡下,是没见过这种豆子的。如果梦境都是人自己根据现实经历的想象,为什么他会梦到一种从来没见过,还讲得头头是道的东西呢?
    还有“进奏存录院”这种生僻的官署名,依照它在梦里的职能,严澹想着,这该是史料中被称为“存文馆”的地方。并没有“进奏存录院”的名称留下来。自己能杜撰么?
    严澹一边想,一边起身,对陶清风说:“谢谢,我没事了,不用担心。”
    两辆车相撞处的火焰已经被扑灭了。严澹给车保险公司打了电话,这种非事主过失的意外状况,是要全额赔付的。
    严澹一边招呼陶清风走过来行车道这边,两人一起等出租车。陶清风问:“严老师晕火是怎么回事?”
    严澹说:“我小的时候,坐在车上,第一次看见远处的森林火灾。我看到大火,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在里面。但又不知道是什么。我一度以为是鬼怪,这种想象导致了心中的恐惧。于是就产生了应激的保护措施,让我再看到大火时,会犯晕眩失去意识。但是家里烧饭菜的小火苗不会,打火机也不会。”
    陶清风道:“原来如此,得尽量避免见到大火。”
    严澹若有所思,“不过我或许,已经找到了克服晕眩的办法,一旦我知道了火中的东西,不是鬼怪后,应该就不会晕了。”
    陶清风好奇道:“火中的东西,是什么?”
    严澹说:“我梦到了。是书,很多的书。被投到了火中。”
    陶清风更奇怪了:“梦到这种事?”
    严澹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最近……总是想一些奇怪的事情。”还梦到了陶清风,但是严澹不会说出来。
    陶清风追问:“想一些奇怪的事情?”
    严澹不答,反问道:“广川,你是谁?”
    陶清风吓得心脏漏跳一拍,还以为严澹发现了他身份的什么蛛丝马迹的秘密,紧张地思索该如何作答。严澹已经自言道:“当然,这是苏格拉底提的。我们每个人都该问问自己是谁。我最近,也总是在想,我自己是谁这种奇怪的问题。”
    陶清风附和问:“那么严老师,想出来了吗?”
    严澹又不答,继续反问:“广川,你觉得,决定一个人是谁的,是他的身体、族别、记忆、性格,习惯,这些东西吗?”
    陶清风沉默了一会,摇摇头:“我觉得,是灵魂。”
    陶清风无法说出,他自己就是这样的经历。身体变了,记忆读取了,族别和时空变了,性格可以伪装,习惯可以培养……可是他是来自一千多年前大楚的陶清风,并不是身体原主人陶清。
    严澹说:“我同意你的看法。是灵魂。”
    这也是他对陶清风那个惊骇猜测的立足点之一。
    这也是严澹在梦醒后偶尔仿徨的思索之一:自己究竟是谁?自己的灵魂?燕澹的灵魂?是一个吗?
    不管是不是一个灵魂,严澹都觉得,这和喜欢着陶清风,是有关系的。虽然他总是在梦中喜欢得更多更深一些,醒来后就像罩了层玻璃壳子,但偶尔那层壳子后面,也有小螃蟹在敲击冰面,蠢蠢欲动。
    哪怕他并不知道来路,却仍然控制不住这种喜欢。严澹心想:那套说服自己不喜欢的矜持已经被丢掉了。这种事情既没有道理,也无法精确地衡量,更不能像往试管里加药水一样,让它想多就多想少就少。
    ——不管那个花盆在不在那里,我都喜欢着你,也无法停止这种喜欢。虽然无法明确到底有多少,但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喜欢着,不让你感觉困扰。这和你,没有关系。
    第64章 撩不动(二更)
    严澹带陶清风来华大, 本来是来看甲骨文的。但路上那一耽搁, 打车到大学城校区时, 天色已晚。
    “饭点了,先吃饭吧。”严澹看着陶清风自从下车后, 又把帽子戴上,口罩套着,围巾拉高的紧张样子, 笑说:“对,这里不能露脸,学生里面应该不少认识你的。”
    虽然陶清风并没有火到全民皆知, 但年轻人本来就是关注八卦群体最热衷最潮流的一群,很多人对于年轻小生更是如数家珍, 其中稍微有点名气的都不会落下。
    何况, 就算不认得陶清风, 大学里本来就是个倾向关注帅哥美女的地方。严澹已经够扎眼的了,在路上不断的有学生冒着星星眼叫严老师。要是陶清风再露出真容, 两人一起走, 他们就别想顺利在饭点前穿过这片繁荣的大学城门口的商业街了。
    每个大学校园外面,总有一条街, 布满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包括但不限于沙县小吃、兰州拉面、煎饼摊子、奶茶店、咖啡馆、重庆小面、桂林米粉, 驴肉火烧, 烧烤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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