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文学

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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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坏的结果……不敢想象。
    唐缈第一个谈话对象是司徒湖山, 因为淳于扬暗示他偷钥匙。淳于扬虽然年轻但谨慎, 不会随口乱喷, 一定是发现了那老货行为不轨的端倪。
    司徒湖山还算有点儿风度,尽管不喜欢离离,到了晚上却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她, 理由当然是照顾妇女同志。离离欣然接受,毕竟客堂的太师椅不是个睡觉的好地方,早上起来腰酸背痛。
    那房间十天多前还是间空屋,是司徒湖山自己打扫出来的, 吱嘎作响的竹床也是他修好的。
    他身无长物,所有财产用十个指头都能数过来,比如一身旧道袍, 一套内衣,一双布鞋,一顶斗笠,一包法器,一块毛巾,几盒烟,一只大茶缸(外出时既能喝水又可盛饭),一只布袋(里面有毛票十元八角五分),这些东西全部奉送到离离跟前,她都不会看上一眼。
    唐缈找到司徒湖山时,他正在和淳于扬在天井里一边乘凉一边下盲棋,刚刚开局。
    司徒湖山半躺在竹椅上,说:“炮八平五。”
    淳于扬轻咳了两声说这个开局好,中规中距:“马二进三。”
    “你也挺规矩。”司徒湖山说,“马八进七。”
    “卒七进一。”
    两人你来我往说了二三十步,司徒湖山突然一拍大腿:“哎呀,你这个炮退得从容啊!”
    他仰头眨巴着眼睛在手里直掐,丧气说:“重摆!”
    唐缈蹲在他们边上问:“谁赢了?”
    司徒湖山不理他,对淳于扬说:“你的水平可以,与你爷爷半斤八两。”
    淳于扬回答:“不敢当。以前我没有书看,除了画册,就是棋谱。”
    说罢两人又摆上,迅速落了三四盘,淳于扬占据绝对上风。司徒湖山倒也干脆,形势稍有不对他就认输,说“重摆”,还说淳于扬的棋路都是从他家祖传的孤本里学来的,问那棋谱经过十年浩劫还在不在?
    淳于扬说:“祖父当年被迫去扫厕所,万般无奈把棋谱藏在女厕所里,居然好好地保存了下来,那书如今依然在我家。”
    “那就好啊!”司徒湖山感慨,“多少古物均有此劫,毁于一旦者盈千累万,只要能多保存一件,就是为中国千秋计,为子孙后代计。唉,干戈兵革斗未止,凤凰麒麟安在哉?”
    唐缈问:“那两句诗什么意思?”
    司徒湖山很不高兴:“你小子怎么还在啊?”
    唐缈说:“我没地方去。”
    “你蹲这里还不如去蹲茅坑!”
    “表舅爷,我有话问你。”
    “我没拿什么钥匙!”司徒湖山不耐烦。
    “不是钥匙,别的事情。”
    淳于扬站了起来:“那司徒先生,你们谈话,我去后面走走。”
    “哎别走别走,我不想跟落榜生谈!”司徒湖山阻拦。
    淳于扬浅笑了一下,还是走了,临走在唐缈耳边轻语:“好好地审。”
    唐缈没理他,顺势在他的竹椅上坐下,问司徒湖山:“你如果心里没鬼,凭什么不愿意和我说话?”
    “因为你没脑子!”司徒湖山气呼呼的,也起身打算离开。
    刚走几步,唐缈在他身后说:“表舅爷,姥姥说你不是司徒湖山。”
    “……”司徒湖山退回来,还是坐到躺椅上,伏低了问,“你说什么?”
    “我说——不对,姥姥说——司徒湖山是司徒湖山,你是你,他和你不是同一个人。”
    “这话怎么说?”
    唐缈叹气:“表舅爷,你要参加高考,估计也是落榜的命,这话还不清楚么?你老人家是冒名顶替的。”
    “……”司徒湖山瞪大眼睛,嘴角抽搐,居然好半晌没说话。
    唐缈观察他的表情:“你默认了?”
    “我……我……”司徒湖山差点儿直接跳到房顶上,“我默认个屁!!!”
    唐缈被他喷了一脸的唾沫,真是畅快淋漓一把澡,换做淳于扬估计会当场恶心死过去,当然死的是司徒湖山也未可知。
    司徒湖山连珠炮似的问:“这话是谁说的?是你瞎编的还是唐碧映?唐碧映怎么敢这么说?她居然信口雌黄?我不是司徒湖山,难道你是司徒湖山?难道她是司徒湖山?!”
    唐缈说:“表舅爷,你别激动啊,你把身份证给我看啊。”
    “我他妈没带!”
    “没带你跑出来当盲流?”
    司徒湖山气得眼睛喷火,追打唐缈:“你他妈才是盲流!你们全家都他妈是盲流!流氓!!”
    唐缈原本应该被他撵得满院躲闪,奈何脚不好,只好抱着头勉强抵挡说:“可空口无凭啊,我之前又不认识你,唐好唐画更不认识,唯一认识你的就是姥姥,可姥姥说司徒湖山早死了!”
    司徒湖山猛地止住脚步,问:“唐碧映说什么?”
    “她说司徒湖山1966年就死了。”
    司徒湖山像是被一根木楔子钉在了原地,他死死地瞪着唐缈,想从他的脸上找出撒谎的证据。可唐缈没有撒谎,“1966”这个数字明明白白地写在姥姥给他的那封信中。
    司徒湖山消瘦的面颊微微抽动,花白山羊胡子也随之颤抖,虽然如今落拓,但看得出他年轻时的清俊,纵然老了也保留了几分神采。
    他的表情变换着,过了好几分钟,突然坐倒,一边在怀里掏东西,一边颓然说:“我是司徒湖山,我有道观开具的介绍信。”
    于是唐缈就看到了一封字数虽少,但却是天底下最不伦不类的介绍信。
    介绍信格式是印刷的,其余信息用毛笔填写,内容为:
    介绍信(编号0000023)
    某某县公安局某某派出所:
    兹介绍清风道长(俗名司徒湖山)同志等壹人前往你处办理本观户口事宜,到时请予接洽为荷。
    此致
    敬礼
    (有效期柒天)
    (盖章)
    某某山通天观拜上
    1985年4月23日
    “……”唐缈问,“这什么东西?”
    司徒湖山抢过介绍信,塞进怀里:“看清楚了吗?我清风道长就是司徒湖山,公家盖过红章,派出所有户口。唐碧映……唉,我也懒得骂她了,她大概听了哪里的谣传,说我死了。”
    唐缈有些纳闷:“总之你是真的表舅爷?”
    司徒湖山丧气地说:“总之不是冒名顶替!”
    “上回你和姥姥见面是什么时候?”唐缈问。
    “1953年。”司徒湖山说。
    “那一年怎么了?”
    司徒湖山哼了一声:“还能怎么了,唐竹仪死了呗!”
    “哦,原来前任家主是1953年去世的。”
    “对,而且是暴毙。”
    “怎么死的?”
    司徒湖山生气地说:“我哪知道?我得到消息时他都过了头七了,搞不好还是唐碧映毒死的呢!”
    “别胡说了。”
    司徒湖山迟了两秒,低下头说:“对,我是胡说,唐碧映绝不会害他。唉……算了,我也能理解唐碧映,命运蹉跎,物是人非,她是认不出我来了。”
    唐缈问:“你们之前没怎么见过?”
    司徒湖山苦笑摇头:“几乎没见过,我只是听说过她,因为这个女人很是了不得。打个比方吧,看过《杨家将》没?杨排风是天波府里的烧火丫头,可其上阵杀敌,人称红颜火帅。唐碧映虽然也是唐家的打杂丫头,但是当年她的厉害程度却不亚于杨排风。说起来,一直到唐竹仪死的时候,我才和唐碧映见了第一面。”
    唐缈托腮,八卦地问:“第一印象怎样?”
    司徒湖山斜了他一眼:“不怎么样。”
    他继续,神情已然陷入回忆:“我记得那是阳历二月,刚刚过完年,天气很冷,我在湖北秭归附近的乡间流浪,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过后,突然收到了唐竹仪病逝的消息。”
    “家主死了,我当然要回来奔丧,路途遥迢,山道又艰难,我连一双合适的胶鞋都没有,所以走了四五天,半夜才到。进门时看见灵堂冷得好似冰窟,空空荡荡,只在正中挂着好大一匹白布,遗体已经埋了所以没放棺材,只在桌上摆了一块灵位牌。唐碧映脸色灰得可怕,简直就像炉膛里烧过的草木灰烬,披麻戴孝地一个人跪在桌前的蒲团上。”
    司徒湖山挠挠头:“我进门时,她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木呆呆的好似人也跟着死了。我在一旁跪了半晌,见她不想跟我说话,所以也没多问。大约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她才想起我这么个人来,跑到厨房给我下了一碗素汤面。”
    “一直没说话?”唐缈问。
    “一直没说话。”司徒湖山说,“后来我想了想,她大约是说不出话来了,哭了那么多天,嗓子都哑了吧。”
    他叹息:“那时候唐家早已经凋零,丧事十分凄凉,除了我以外没有任何人来。唉,你们唐家这么大的家族,在蜀中欺行霸市几百上千年,搞到最后居然还不如贫下中农,好歹人家还有左邻右舍帮忙张罗,你家里就剩一个丫鬟,寒冬雪夜里跪在蒲团上。”
    “我守灵到天亮,准备离开时给逝者磕头,她还礼也给我磕了一个,于是我和她就匆匆说过两句话,我说‘节哀,我走了’,她说‘路上小心,多谢念及旧情’。”
    唐缈问:“就两句?”
    “就两句。”司徒湖山重复,“更奇怪的是从此以后我就不太记得唐碧映的长相了,只记得这两句话,我在她心中大概也是面目模糊吧。”
    他见唐缈听得认真,又继续:“我和她本来就是不太熟悉的两个人,一下子时间过去三十多年,彼此都老成了这副模样,哪还能互相辨认出来?再说三十多年来运动不断,人人裹挟其中身不由己,飘零的飘零,含冤的含冤,屈死的屈死,狂风暴雨,颠倒荒谬,拢共到了前几年才消停,唐碧映她自己也坐过牢嘛对不对?我上次回来时并不是道士打扮,怎么这次好端端地就披上道袍了?她心有疑虑,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唐缈沉默。
    司徒湖山说:“唐缈,你不用把偷钥匙之类的事怀疑到我头上,我如果想拿唐家的东西,别说是一把钥匙,连你们的命也能顺手拿来。我只是老了,想回来看看,或许不凑巧赶上了一个特殊日子,和那些人撞在一起。我对唐家、对唐碧映、对你和那两个小丫头毫无恶意,探望过了就走,你不用再问我什么了。”
    然而唐缈还是得问:“表舅爷,如果你没拿钥匙,那么你觉得是谁拿的?”
    司徒湖山冷笑:“还用问吗?当然是周干部啊。如果不是他,我就把头割下来给你当酒壶!”
    “周干部偷了钥匙,这么确定?”唐缈问。
    “当然确定,我怎么看他都不顺眼,这个狗日的绝对有诈!”司徒湖山问,“不过你说的到底是把什么钥匙啊?用来开哪扇门的?”
    唐缈也不懂他是明知故问呢,还是真不知情,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反正它一开始放在祠堂的香炉里面,后来不见了,我发现时香炉灰撒了一地。”
    “祠堂?香炉?”司徒湖山显得一头雾水。
    他理不清里面的关系,继续一口咬定:“反正就是周干部偷的!我想了两三天终于明白了,周干部是个文物贩子,他盯上唐家好久了,虽然忌惮唐家历来的名声,但看家里只有三个女人,老的老,小的小,所以才敢贸然上门!”
    “文物贩子?”唐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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