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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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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方伊池略一思索,点头道了声“幸会”。
    李掌柜见他好相与,稍稍安心,当机立断,将做好的六七件衣服亲自抱出来,继而赶在六爷发话前卖了个惨:“贺太太,还请您见谅。六爷在我们这儿下的订单实在太多,我又不敢把您的衣服交给学徒做,这些天紧赶慢赶,才做了这么几件,还有好些刚打了样板,正在等从南方新进的布料呢!”
    李掌柜的这几句话倒是没有掺假。
    贺作舟一口气订了一年四季的衣服,瑞福祥的大小裁缝,包括掌柜本人都是又惊又喜。
    有人买衣裳,他们自然欢喜,可买衣服的人是贺六爷,他们又担心出岔子。
    再者,冬天做冬天的衣服方便,可贺作舟的单子里还有十来件夏天穿的旗袍。这寒冬腊月里,让他们上哪儿找上好的丝绸布料?
    旗袍自然是贺作舟的私心,他见方伊池,总是在饭店里,方伊池时常穿着靛蓝色的旗袍徘徊在他的眼底。
    像朵悄无声息绽放的水花,啪嗒啪嗒,溅在了六爷的心里。
    方伊池的确比贺作舟好说话,加之他也是穷苦出身,压根没想为难李掌柜:“不着急,你们慢慢做。”
    他原本想说没做好的不要了,但是瞥了一眼双手插在裤兜里对他笑的贺六爷,硬生生把话又咽了回去。
    不能提钱,要不然会吃“家法”。方伊池害怕贺家的“家法”,好疼呢。
    李掌柜听了他的话,松了一口气,转眼又激动起来:“贺太太,您跟我往楼上走,上头有试衣服的空房间,您挨个试试新衣服,有不合适的,我现在就改!”
    “去吧,”贺作舟也在他身后说,“我在这儿等你。”
    于是方伊池就去了,只是他还没把身上的小褂脱掉,万禄就带着六爷的话上了楼,轻轻敲房门,道:“刚刚城外来了个报信儿的,说六爷先前包下的马队进城的时候出了点问题,他急着过去,让我等会儿开车带您回去。”
    “他怎么去的?”方伊池解衣扣的手微顿。
    万禄笑嘻嘻地答:“报信儿的是万福,他开着车呢,少奶奶甭担心。”
    他像是熟透的桃子,从里到外都被“少奶奶”三个字熏红了:“不要这样叫我!”
    “啊……?”万禄呆呆地挠头,“那我……那我也叫您一声爷?小爷?”
    方伊池活这么大,只在饭店伺候过爷,没当过爷,闻言恍惚了一会儿,实在不知如何纠正万禄的称呼,干脆闷头换衣服,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这一换,倒真的转移了注意力。
    也不知道六爷从哪儿弄到了他的尺码,衣服件件合身,最多是腰宽松些许,也用不着改,日后还能往里添衣服。
    方伊池试了两件,略有些无聊,刚想与李掌柜说说话,就听楼下又传来了汽车的声音。
    他竖起耳朵细听,却不是六爷,不过像是位贵客,因为李掌柜又亲自去招待了:“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怎么,还不欢迎我了?”男人爽朗地笑道,“李掌柜你呀,现在真是好大的威风!”
    “您这么说可就折煞我了。”李掌柜苦笑着回答,“而且啊,您的衣裳还没做好呢。”
    楼下静了会儿。
    男人诧异道:“怎么没做好?我可没提前来,是你当时给我的日子,让我今日来拿做好的衣服。”
    “怎么……变卦了?”后半句话语气陡然严厉,连藏在二楼的方伊池都惊得攥紧了衣袖,更何况是没做好衣服的李掌柜。
    好在李掌柜有理由,所以回答得不慌不忙:“事出有因,事出有因!”
    “还事出有因?”男人不咸不淡地笑笑,哐当一声拉来一张椅子,“来,你跟我说道说道。”
    李掌柜揩了把冷汗,眼珠子转了转,不露痕迹地扫了眼二楼,话到嘴边又换了种说辞:“六爷在我这儿下了个急单,要了好些衣裳。”
    李掌柜不提方伊池,单拿六爷的名号压人,换了旁人倒也好说话,奈何今日来拿衣服的也是贺家人。
    “哟,我家老六来做衣裳了?”男人颇为惊奇,“既然是他,倒也无妨。”
    “……真是赶巧了。你干脆把衣服给我,我带回家去,也省得他再跑一趟。”
    李掌柜一下子哑巴了,支支吾吾不肯道出实情。
    “你这小老儿……”男人眼睛微微眯起,瞧出了端倪,“怕不是拿我家老六的名号骗人呢吧!”这话一出,语气又严厉回去了。
    李掌柜有苦说不出,在心里暗道一声对不住,还是把做给方伊池的衣裳拿出来几件,继而眼睁睁地瞧着这位贺家人变了神情。
    那衣裳精致秀气,一看,就不是给贺作舟本人的。
    至于是谁,有心人随便猜猜,便能猜到真相。
    作者有话说:六爷:奇迹太太真好玩儿,啊进入贺家线了!小凤凰飞吧,每日例行求海星。
    第二十三章 过往
    方伊池在楼上也是胆战心惊,他听那男人说“我家老六”,便知道这是遇上了贺家人,至于是哪一位,他当然听不出来,可也晓得,自己这样的身份,贺家估计没人瞧得上眼这门婚事。
    果不其然,楼下的人沉默了几分钟,愤愤开口,全然不知楼上还有一个竖起耳朵的方伊池:“想我贺家爷们儿铮铮铁骨,皇帝还在的时候,战死沙场的就不在少数。”
    “旧事不提,单说老爷子的儿子,已经为国捐躯了两个!一个被倭人炸得只剩一只手,一个剿匪时血溅山头。”
    竟这般惨烈,方伊池头一回听说,猛地屏住呼吸,仿佛看见千军万马呼啸而过,硝烟战火在眼前纷飞。
    他懵懵懂懂地想:贺作舟是幸运的,毕竟生来尊贵,从出生起,便是个“爷”;可贺作舟又是不幸的,在这样一个满门忠烈的家庭里,打小便背负起寻常人只是挂在嘴边的国仇家恨。
    “我家老六是什么人?他八岁扛枪,十六岁上战场,剿过最凶狠的匪徒,炸过最难缠的鬼子,连如今的贺老爷子都不得不让他三分!”
    “可他居然要娶一个男服务生,你让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如何面对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李掌柜知道方伊池本人还在,忍不住嘀咕:“又不是您逼着六爷娶的太太,就算是日后见了列祖列宗,也不会……”
    可惜话未说完,就被冷嗤声打断:“你懂个屁!”
    “老六是我的侄子,我再不济,也还是他的长辈!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自己登报的不作数!”
    原来楼下这位是贺作舟的叔叔,方伊池躲在门后悄悄握紧了拳。
    那声“不作数”让他的心猛地空了一块,既庆幸,又没来由地觉得委屈。
    可现在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婚讯已经登报了,他方伊池在外面早已不单单是一个服务生,他还代表六爷,所以就算是名义上的“叔叔”,也不能因为他,驳了六爷的面儿!
    楼下的男人还在说话:“再说了,贺老爷子早就发了话,贺家的这些小辈里,谁先有了子嗣,谁就能继承家业。”
    “老六娶个男人,是自断后路呢。”阴恻恻的笑声响起,张口闭口的满门忠烈不过是掩饰私心的华丽借口。
    方伊池握在把手上的手猛地一缩,像是被烫到一般哆嗦起来。
    报纸上的婚讯是在他和六爷睡完那天早上就登的,也就是说,贺作舟在完全不知道他能生的情况下,直接放弃了贺家的家业。
    方伊池穷苦惯了,完全想象不出贺家的家产有多少,但易地而处,他绝对不会轻易放弃那么大一笔钱。
    可贺作舟悄没声地就把他捧成了贺太太。
    说不感动肯定是假的,就算贺作舟另有所图,方伊池也着实被震了一震。
    他不信什么情啊爱的,因为在饭店里见惯了衣冠楚楚的客人,喝两口酒就变得如市井的混混一般恶劣,他一直觉得有钱人家的老爷是披着层光鲜外衣的魔鬼,再仪表堂堂的公子,肚子里也都是坏水。
    六爷可不就是方伊池栽得最大的一个跟头?
    可他想不通,贺作舟怎么就为他放弃了整个贺家呢?
    不值啊……
    方伊池茫然地眨了眨眼,手指顺着衣衫上的纹路慢慢地滑动,楼下的人又说了什么话,他全然听不清,只在心底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自己是能生的。
    如果……如果他和六爷有了,是不是就能帮着把贺家的家产抢回来了?
    方伊池的脸上涌起了病态的潮红,他没钱没势,连身份都不讨喜,唯独曾经带给他噩梦的身体能帮到六爷。
    他越想越是心惊肉跳,等楼下没了声息,脚步虚浮地往下跑。
    李掌柜的一看方伊池苍白的脸色,就在心底暗叫不好,贺作舟才是要命的那一个,伺候不好谁都不能伺候不好他的太太,于是赶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劝他:“刚刚的话,您甭往心里去。”
    “如今的贺家,是六爷一言堂,刚刚那个啊,是贺老爷子的远方表亲,生拼硬凑来的关系,勉勉强强称得上六爷的叔叔。”李掌柜常年为北平的达官显贵做衣裳,知道的事儿自然也多,现在全拿出来说给方伊池听,“当着您的面儿,我也就不兜圈子了,他就是惦记着贺家的家业呢,毕竟老爷子说过,日后贺家要由有子嗣的小辈持家。”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儿,大家族嘛,总不能绝后不是?”李掌柜说顺了嘴,意识到方伊池是男人,连忙轻咳着补充,“贺家那么多人,说句逾越的话,您甭不爱听!但是贺六爷就算打光棍一辈子,贺家也不可能绝后。您就请好吧。”
    方伊池还有些愣愣的,接过李掌柜包起来的衣裳,走到店外去找万禄。
    李掌柜原以为方伊池会愤愤不平地骂上几句,谁料他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心性……”李掌柜笑着摇头,小声嘀咕,“真是绝了。”
    在一旁裁布的小伙计顺嘴来了句:“说不定这位贺太太能生呢?”
    “别胡说八道。”李掌柜笑得更厉害了,“能生的男人本来就少,城里那几个,刚出生就许了人家。”
    小伙计不服气地反驳:“那几个是因为人家有钱啊,穷人家的孩子谁没事儿去医院做检查?”
    “有那个钱啊,还不如多吃几顿肉呢!”旁边立刻有别的裁缝小声附和。
    李掌柜原本还没把小伙计的话当回事,等外头传来汽车远去的声音,拨弄算盘的手猛地一抖。
    哗啦啦,好大一声响。
    小伙计吓了一跳,剪刀没拿稳,差点划破上好的布料:“哎呀,您这是怎么了?”
    李掌柜失神地望着手里的算盘,喃喃自语:“能生的,能生的!贺家这回有的闹了……”
    坐在汽车上的方伊池并不知道瑞福祥里发生的事,他正犹犹豫豫地问开车的万禄:“你们六爷在家里……还有什么长辈吗?”
    他想问的其实是六爷在家里的地位,但不好意思直接说出口,所以换了个问题。
    开车的万禄是贺作舟的心腹,有点城府,话也不少,哪能不明白方伊池的顾虑,当即道:“小爷,您甭害怕,想问什么就问什么,反正等您和我们六爷成了婚,日后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您都会知道。”
    “六爷会不会生气?”他还是犹豫。
    万禄转着方向盘憋笑:“咱们爷疼您还来不及呢。”
    方伊池瞬间有些难为情。
    万禄也不再多话,边开车,边向他讲述贺家的家事。
    贺家是将门之家,往前细数几代,出了无数有名有姓的将军。贺老爷子,也就是贺作舟的生父,当初跟着起义军干·翻了皇帝老儿,膝下无子时便已立了军功无数,只可惜常年奔波战场,没能护住妻儿,让结发妻子和嗷嗷待哺的第一个孩子葬身于敌人的炮火之下。
    “那是贺老爷子的大儿子,尚在襁褓中便已夭折。”万禄说起这件事时,语气严肃,连神情都庄重了不少,“不过知道这事儿的人太少了,老爷子当年也不乐意声张,所以只有少部分家仆还记得当年的事。”
    “后来老爷子续了弦,娶的是扬州盐商之女。”
    “有了发妻做先例,老爷子自然更爱护新娶的媳妇儿,这位太太也争气,头两年就给贺家添了两个大胖小子。”
    “可惜好景不长,战争又打响了,贺家的爷们儿半数上了战场。老爷子惦记着家里,月月写家书,好不容易挨到能回家的时候,军队里却出了叛徒,在老爷子到家前绑架了太太和少爷。”
    “太太是个有骨气的女人。”万禄深吸一口气,压抑住眼底的泪,“抱歉……我当时是被太太捡回家的,所以……”
    “没事儿。”方伊池听得揪心,“你要是不愿意说,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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