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O文学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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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闹春生于六十年代尾,恰好赶上了国内的十年动荡,生在农村的他,打小过的就是苦日子,他出身的村子在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贫困,要赶个集、去个县城都得走个大半天的山路,等他稍大些,就跟着分到村子里的知青开始念书,他在读书上很有一些天分,后头考上了县里的初中,家里咬咬牙、找大队支了钱,把他送进了学校。
    他深知读书改变命运的道理,咬紧牙拼命读,可成绩再好也改变不了家中窘迫、缺少劳力的事实,等到初中快毕业,家里人熬不住,开始把他往回喊,劝他回大队做个书记、仓管,裴闹春在城里长了见识,也知道读书能给人生带来多大的改变,可他不能为了自己,把家给拖垮了。
    在裴闹春的记忆里,这段时间几乎是灰蒙蒙地,他蓄着泪,收着从家里带来的几件半旧衣裳打算回家,却被老师堵在了门口,他们老师是从首都分来的知青,后头在村里成家,便也没打算再回去,对方拿了一小包钱硬塞到他的手中,告诉他读书可以改变命运,不要轻易放弃,只要他能读,学费、生活费他会全盘包办。
    裴闹春那天跪下,给老师磕了头,哆哆嗦嗦地收下了钱,回家和父母说他想读下去。
    后来,裴闹春自是拼了命的读,一路高中、师范大学直到毕业,而老师同样遵守了他的承诺,裴闹春师范毕业后分配工作,他和领导打了报告回到了这座“没出息”的县城,像他的老师一样,做孩子的引路人,好人不长命,他工作没两年,老师就过世了,也就是在那时候,裴闹春才知道,老师帮助的不仅仅是他一个。
    他也在此后的人生,用始终不变的行为向老师致敬,捐款、支教从不落于人后,同时期一对一帮扶的孩子,基本都在两个以上,工作四五年,口袋空空,有的只是学校帮忙协调分配的巷子里的老房子。
    故事如果只说到这,估计大家都要拍手叫好,喊一句好人一生平安。
    可这位大善人,还有家人。
    在那个年代,老师的身份,算得上是择偶市场的加分项,更别说裴闹春长得挺清秀、身高也过了175,还有着不错的好名声,等他房子刚分配到手,就有人托着媒人上了门。
    苏秀珍年轻时相貌姣好,中专毕业,分配到了县医院做护士,她一眼瞧中了裴闹春,两人条件相配,又有媒人在中间搭线,很快就走到了一起,领了结婚证,成了夫妻。
    可也是在结婚后,苏秀珍才发现一切和她想象的全然不同。
    婚前,让她心驰神往的“善良”,婚后看来,只剩下“愚蠢”,她从不知道,这世界上竟然有人,能把百分之八九十的工资,全都“捐”出去,自己每天吃咸菜喝粥,一年都不添一件新衣服,相见时,裴闹春拉着她去湖边散步、自带白水,她隔着滤镜,只觉得对方是懂得节约、勤俭持家,婚后她才知道,对方兜里统共没有几块一毛的,别说看电影了,就是在路边买点冰棍,都掏不出钱!
    她忍了,告诉自己,对方是之前没有成家,不知储蓄,她试着沟通,却败退在对方的高谈阔论之下——
    “秀珍,人这一辈子怎么过不是过呢?吃粥咸菜也是过,大鱼大肉也是过,可我们只要省点钱,你知道能帮助多少人吗?”
    “我是穷出来的,如果不是有人帮我,这辈子我读不上书,而现在我出息了,能赚点钱,怎么能不去帮助别人呢?”
    “精神的富裕,才是真正的富裕,秀珍,你现在没想通。”
    她就不明白了,她结个婚,想要过点好日子,也不追求大富大贵,有罪吗?可她又要怎么反驳呢?如果吵得厉害了,一句“秀珍不让我再捐款、帮助别人了”,就让她一下成为了品德卑劣的小人。
    苏秀珍回家哭闹过好几回,可父母不理解他,他们说裴闹春是个好人,俩口子没啥过不去的事情,在一起好好过,还劝她早些生个孩子,生了孩子后什么事都没有。
    她对裴闹春不是全无感情,包含着这点期待,她选择了回家,对方却似乎是摸清了她的底线般,得寸进尺。
    自打有了她不低的工资,裴闹春开始敢把自己预留的钱全都捐出去,今天这个学生没钱吃饭、明天那个学生学费差钱、后天山区有个孩子如何如何可怜……苏秀珍从交家里的水电、出家里的支出到后来甚至开始给裴闹春发起了生活费。
    她有时候都嫌弃自己“贱”,不知道为了什么,可就这样,日子一天又过了一天。
    婚后第三年,一个小生命来到了这个家庭,略过孕期苏秀珍和裴闹春的种种矛盾不说,这个孩子还是给苏秀珍带来了很多幸福感,她甚至开始期盼,有了孩子后,裴闹春能有责任感,对孩子、对这个家负责。
    当然,很快她就知道这一切全是妄想,丈夫始终如一,毫无改变,继续在外头做着他的大善人,甚至不多去考虑,再多了一个孩子之后,家庭的支出是否足够。
    在有了孩子之后,苏秀珍开始有些认命,她不希望让女儿没有爸爸,也不希望让女儿从小到大在流言蜚语中长大,一方面她试着接受眼前的一切,从边边角角省下点钱作为女儿之后的支出,另一方面她却还是很怨恨,怨恨他的丈夫善心只挥洒到外人,不肯看一眼家里。
    裴初晴便是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她知道,她的父亲是个多么有名气的“大善人”,帮助了多少人,她更知道,她有个多不负责任的父亲。
    父亲是初中教师、母亲是县医院编制护士,她要说她家里没钱,谁都信不过,可她确实从未过过稍微宽裕的日子。
    她只知道,她买双新鞋、买件新衣,父亲会长吁短叹,说她生活奢侈,这点钱到乡下,能给人吃多少顿饭。
    她只知道,她想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和朋友一起去趟公园,父亲就会说,多少小孩这辈子连公园的大门都没见过,如何可怜,不如把门票钱捐献出去。
    她只知道,书包破了要缝、衣服买大不买小,因为可以穿得久、出去玩这种事情没有必要……这一切都因为她有个太过善良的父亲。
    裴闹春回忆到这,心已经开始有些抽疼,他记忆里的裴初晴,衣服从来没有合身过,那背包,也是从小学背到现在的……
    而发生于今天的这场争吵,理由更是荒诞。
    裴初晴学校中举办了合唱比赛,他们班是第一名,被选派到市里参加比赛,带队老师要求他们整齐着装统一白衬衫、黑色裤子、黑色皮鞋。
    裴初晴自是没有这样的衣服,苏秀珍省了又省,特地攒了点钱,打算等周末带女儿去商场购买,却在今个儿正午吃饭时,听见丈夫忽然开口:“抽屉里那钱我先拿去用了,学校里有个小孩,检查出来白血病,号召捐款……”
    苏秀珍手发着抖,忍无可忍,冲裴闹春大发雷霆:“那女儿的衣服呢?”
    “可以借。”裴闹春不以为意。
    她歇斯底里地和丈夫大吵了一场,差点要动了手,却看见丈夫晃了晃,直接晕倒在地上,也就是在这时候,来自公元3000年的裴闹春进入了这个身体。
    如果裴闹春没来,这场架将会吵得轰轰烈烈,苏秀珍红着眼为女儿借来了不合身的衣服,裴初晴穿着这身衣服,和班上的同学一起登了台,红着眼表演结束,下台后就躲在墙角嚎啕大哭。
    苏秀珍找到了后台的女儿,搂着她哄了又哄,在女儿的一句:“为什么我的爸爸是这样的好人?”面前轰然倒塌,她发觉,她的隐忍,不止让自己痛苦,还让女儿也跟着难过。
    回到家,她毅然和裴闹春提了离婚,纵使要面对流言蜚语,也带着女儿重新开始生活。
    她临走之前,站在家门口,看着满脸茫然地丈夫,讥讽地说:“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做个好人,你自己善心大发,别拉着我们俩母女一起吃苦。”
    和母亲离开家的裴初晴,前所未有的过得开心自在,虽然时常听到外人的闲话,可再也没有以前的压抑。
    她偶尔听说过裴闹春的消息,听说大善人又捐了钱、听说大善人又帮了人,不过,都和她们没有关系。
    裴初晴以为一切已经过去,可童年的一切却在她骨子里留下深深的印记。
    她热爱购物,喜欢收藏,只要想要,就要拥有,她讨厌人说她是个好人,更讨厌做慈善,哪怕面对旁人的不解,竞争伙伴地冷嘲热讽,会计的避税要求,甚至还和男友因此吵了几次架,她也始终毫无动摇。
    她这辈子,最恨做好人。
    小说中没有交代,裴初晴后来回过老家一次,她走进了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进入的那个破房子,冷眼看着那个瘦弱得厉害的男人,他明明做了很多好事,却在六十不到的年纪,查出了癌症晚期,他桃李满天下,帮助的人数不胜数,可他们宁可捐点钱、派代表来看他一次,也没有谁愿意真的来照顾他。
    “你后悔了吗?”她居高临下地问,她每次夜深人静的时候都想要听到那句话。
    男人茫然地摇了摇头,挤着笑招呼她,要给她看看最近他资助的几个孩子——哪怕是病了,没钱治病,他也没停下捐钱的脚步。
    裴初晴转身出了门,蹲在外头掉了眼泪,请了护工,没回来过。
    后来,男人走了。
    她应该觉得快意,可却痛彻心扉,她为她不负责任的父亲办了丧事,沉默地看着数不清的人到灵堂来给父亲拜祭,上香。
    她不觉得感动,只觉得荒诞。
    到底是在哪里出了错?
    第3章 父亲他是大善人(三)
    记忆灌输的时间比想象的长,等到裴闹春理完脑中纷乱的想法后,屋子里也暗了下来。
    他开了位于床头柜上方的灯,按着记忆里的位置将手伸进床头柜摸索,果然找到了一本破旧的黑色皮质封面笔记本,裴闹春是个讲究人,从工作以来,每一笔金钱的支出都算得仔细,整齐地登记在本子上。
    黑色的笔记本看起来很有年月痕迹,纸质已经发黄,虽然主人挺爱惜使用,可依旧拦不住斑驳的表皮,整本笔记本呈现爆本的状态,没法贴合关上,里头还夹着不少大大小小的纸张。
    裴闹春越看越沉默,在原主的记忆中,对于捐钱这事,总是很快略过,没放在心上,可当写在本子上成为一条条记录时,才显得多得惊人——
    “1990年6月10日,支出张泽学费、书本费150元。
    1990年6月20日,去山茆村看望休学的李四同学,支出学费、生活费210元。”
    这是他刚毕业没多久,在学校任职有了工资就开始的记录。
    最新的一条记录,是今天早上记的:“学校组织捐款,350元。”
    他沉默地,想起刚刚009投放给他的灵魂投影——也就是原主本人,对方身形瘦削得厉害,皮包骨的模样,脸颊一点肉都没,眼窝深陷,穿在身上的衣服尺码太大,显出空落落的腿管。
    原主脸上没什么愁苦表情,看起来挺安详,不似受到了很久的病弱折磨,只是看着他喃喃自语地说道:“我这辈子,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的心,也对得起老师,只是对不起秀珍和初晴。”
    “摊上我这种老公、这种爸爸,应该算得上很倒霉吧?”他死之后,以灵魂的形态跟着女儿很久,也见过了妻子一次。
    他看见女儿像是购物狂一样,到商场里扫了一个又一个精美、价格不菲的包,灵魂状态的他想要劝劝女儿节约点钱,做做慈善,却没人听得见他说的话,他又跟着女儿回到了家,进了女儿的衣帽间,那比电视上的看起来更要浮夸,里头装得满满当当。
    他看见初晴随意地将买下来的包丢在角落,走到了深处,拉开了带着玻璃罩子的柜子,那位置一看主人就挺精心布置——
    却看见那里头,放着一个格格不入地浅蓝色旧书包。
    他是记得那个书包的。
    那是女儿拥有的第二个书包,他和妻子一起带着女儿到商场里选的,或许也不能叫商场,是商场每天门口都有的清仓推车,五折出售的老款式,女儿想要的柜台里那个有只kitty猫的粉红色翻盖包,他看了眼价格,便拉着女儿到了外头,选了这个在他看来简洁大方,在女儿看来太过朴素的书包。
    后来包破过几次,秀珍帮着缝缝补补,有一次女儿摔跤了,把包划开了一个大口子,抽噎地带着包回来,想要换个新的书包,他没同意,压着秀珍缝了个大笑脸上去,开心地和女儿说,这就不浪费钱了。
    秀珍和初晴离开的那天,女儿也是背着这只包,她紧紧地抓着书包的袋子,回头看了他一眼,无悲无喜,直接离开。
    然后,他听见初晴对着那个包,大声地骂了起来:“你看到了没有,我现在不用你给我买的破书包了,我能买十个,一百个,一千个!我一个包,比你一个月的工资还多,你知道吗?如果你在我面前是不是又想叫我去捐钱了?是不是又想叫我去做好人了?我告诉你,我不干!我宁可买包回来在家里堆着,我也不像你一样去做好人!”
    她骂累了一样,瘫坐在地板上,眼泪簌簌往下掉:“你怎么能不后悔?你应该后悔的!你是不是傻?你如果捧着我,我心情好,随便捐两个包出去,都比你捐的钱多!我恨死你了,我恨死你了!”
    他飘在旁边,哑口无言。
    他是个爱劝人捐钱、自己也身体力行的人,可在那瞬间,他竟然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那也是他曾经宝贝着,期待着出生的女儿啊,怎么就成了这样了?他真的后悔了,可是重来一次,他也改不了了。
    裴闹春看着那满脸平和的男人,脸上陡然扭曲了起来,有自责,有狼狈。
    “我希望你能帮帮我,好好地对待我的女儿和妻子。”他嗫嚅着嘴唇,“我不知道怎么才是对人好。”
    “……我也希望你能好好地引导初晴,陪陪她,告诉她做个好人,不是坏事,不要因为摊上了我这种坏爸爸,就不爱这个世界,不肯帮助别人。”
    裴闹春看着那消失无踪的灵魂,深深地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
    “妈,你和爸爸为什么吵架?”裴初晴看妈妈心情不好,没打扰,乖乖地在旁边做完了作业,眼看妈妈连做饭的时候,都有些神思不属,她担忧地凑过去问了起来。
    “……没什么。”苏秀珍有些逃避地撇开眼神,“你这孩子,先去看看书,妈这还得准备饭菜呢,油烟重,你别往里头凑。”
    裴初晴吸了吸鼻子,露出个陶醉表情:“哪有什么油烟味,妈妈做的饭第一好吃,特别香。”
    “就你爱搞怪。”苏秀珍被逗乐,敲了敲女儿的脑袋,推着她出去,“可别给我捣乱了,乖。”她心里愁肠百结,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再省点钱出来,她哪敢和女儿说,她留出来的钱被丈夫又拿去做好人了?
    苏秀珍做护士,成天最常听到的就是育儿经,县医院的效益不错,每年奖金发得也多,同事里舍得在小孩身上花钱的可不少,她总负责做应和的角色,听人家说什么报兴趣班、这个学钢琴、那个学古筝,她就觉得对不起初晴。
    两人刚走到厨房门口,便同时看到了掀开门帘,从房间里走出来的裴闹春,有说有笑的表情霎时僵住。
    “……你好点了吧?”气氛着实太过尴尬,苏秀珍先开了口。
    裴闹春忙回答:“好多了,我没什么不舒服了。”他说完,又觉得太生硬,补上两句客套话,“秀珍你开始煮饭了?挺香的,晴晴作业做完了吗?”
    这话说得太过尴尬,三人同时陷入沉默。
    “做完了。”这是裴初晴,她抿着唇,看天看地不肯和爸爸对视。
    “……嗯,在做。”这是苏秀珍,她也尴尬得厉害。
    “我……我出去一趟?”裴闹春有点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他支支吾吾地说。
    “想出去就去。”
    裴闹春此刻贴墙站着,进退两难,以他强烈的求生欲而言,他一听这话,就知道出去肯定要扣印象分,可这不出去,事情解决不了……
    “我等等就回来。”裴闹春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时钟,信誓旦旦,“晚饭前我就回来。”离他们家一般吃晚饭点也就剩下一个多小时,他脚步匆匆地往门外跑,半点看不出刚晕倒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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