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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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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村里的路,还是六十年代头修的,早就已经坑坑洼洼,刚离开县城外平整的公路没多久,这辆专门负责县村交通的公交就摇摇晃晃起来。
    一上车,没有经验的初晴就一眼瞧中了最后的四人整排位置,裴闹春试图劝阻,却没拦得住格外激动的女儿。
    这做车也有讲究,像是这种公交类的大车,越是后头,越压不住重心,凡是道路稍微颠簸些,能震得人头晕目眩,屁股都疼。
    裴初晴很快自食恶果,晕得不行,死死巴在妈妈身上不敢往前头看。
    “就到了。”苏秀珍也安慰了女儿一声,她倒是不太会晕车的体质,只是这屁股在椅子上一上一下的,也被撞得有些疼了。
    “到了到了,下车了。”前头的司机一口本地话,声音粗犷,赶人下车。
    “这里要下!”裴闹春立刻把一家的行李拿上,扶着女儿、妻子起来,就往车门处走,“等下出去了,就是爸爸长大的地方。”
    车门一开,新鲜空气和冷风一起进来,反倒缓解了裴初晴的晕车症状,她这一好转,又立刻开心了起来:“终于到啦!”这点激动,在下车的那瞬间,荡然无存。
    他们一下车,公车立刻关门,头也不回地加速离开,只留下发动时的一团黑色尾气。
    裴初晴眨眨眼,茫然地看了一圈:“爸,这就是你长大的村子?”入眼先看到的是一片田,往远处看就能见到影影绰绰的房子,这道路挺粗糙,像是有小碎石般,和她在城里看到的沥青路完全不是一回事。
    “是,这就是爸爸长大的地方。”原身对家乡充满了感情,连带着裴闹春也有点激动,他指着前方,“咱们往里头走就到了。”
    裴初晴牵着妈妈的手,跟在爸爸后头走,她和妈妈都没拿东西,可还是走得有些累。
    ”刚过了田就是一颗异常宽大的无名树,看起来很有岁数,颇有些遮天蔽日的气势,树下放着些椅子,冷风吹过,树叶不时落下,可即使是十度以下的天气,那还坐了不少人在唠嗑。
    “……闹春?”
    “哎,闹春来了!”
    似乎有几个妇人认出了裴闹春,挺开心地打着招呼,喊着人。
    裴初晴注意到的,是在椅子旁边玩草的几个小孩,大大小小,最大的五六岁模样,最小的大概只有二三岁出头,几乎每一个,小脸蛋都红的厉害,皮肤略有些黑黄,头发挺乱,都剪得很短,身上穿的是各式棉服,款式有些……裴初晴觉得这样做评价好像不太好,可这些款式,确实在商城里比较少看见,看起来都有些旧。
    她忍不住想起巷子里几个阿姨家里的孙子孙女,每天都被打扮得漂漂亮亮,抱着在门外聊天,明明应该都是孩子,可看起来却真的很不同。
    “我回来了。”裴闹春一个个打着招呼,“这是我老婆,秀珍,还有我女儿,初晴。”他简单做了个介绍,还好他家在村里的辈分简单,便一律让初晴先喊姨姨、伯母之类的称呼。
    “哎哟,你女儿都那么大了?”其中年纪最大的是裴闹春的二伯母,她挺激动,“上回你是不是说,你女儿现在上初中了。”她竖了个拇指,“真厉害,可不像我家那个,皮得不行,初中就不去上咯。”
    裴初晴听到这话一梗,在陌生的环境,她知道插话不好,可听到的这些,让她有些迷茫,书本里明明说了,九年义务教育,不该要上到初中毕业吗?她小学同学里不多的没上初中的同学,也去中专学了技术,还没见到辍学的。
    裴闹春没忍住说教了起来:“我都劝了你几回了,小学毕业文凭以后能做什么?初中现在学费也不多的……”
    二伯母摆摆手:“你会读书,他不会读咯,花这个钱做什么,你二伯给他找了个师父,去学维修空调,听说一个月能有七八千呢以后!”她说起这事来笑得挺开心。
    裴闹春脸色差了下来,笑得勉强:“……那也挺好。”
    裴初晴在后头,抓着妈妈的手下意识一紧,她家才二层高,以前请过维修空调的,直接从窗户外头出去,调在上头修,吓得她心惊胆战,更被说现在高楼这么多……可连爸爸也没说什么。
    二伯母和聊伴道别,走在前头引路,一边和裴闹春聊:“村长上回挺高兴,说你捐的那些书很好。”
    “分完了吗?分完了我再拿来。”
    “我们村里头哪有那么多初中生哦。”二伯母被逗得咯咯笑,像是听了个笑话。
    “……景林呢?”
    “他读得挺多,读到了初中毕业呢,爸妈带去城里了,没准会在城里找学校吧。”
    “麻子家那俩女儿呢?”
    “你给学费那家?一个去护士学校,一个去读药了。”
    ……
    第10章 父亲他是大善人(十)
    二奶奶是裴初晴见过最大辈分的人,起初她还反应不过来,迷茫地眨着眼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还好爸爸及时发现,小声告诉了她,二奶奶看起来和眉善目,嘴皮子却很利索,走起路来像是安了加速轮似的,哪怕是年轻气盛的她,都差点没跟上。
    “妈,你来这里住过吗?”裴初晴好奇地看着妈妈,爸爸在前头同二奶奶边走边聊,她和妈妈稍微跟不上,落在了后头。
    “来过。”苏秀珍记忆犹新,当初公婆还没走的时候,大年三十他们就到这来过年,“妈对二奶奶家也没什么印象,一般就和你爷爷奶奶吃个团圆饭,就回城里了。”
    “是这样啊……”裴初晴继续往前头看,路边偶尔会路过大大小小的房子,有的相对新点,像是这几年才起的,能有三四层,和郊区路边的房子差不离,有的则破旧得很,门大开里头却是一片黑,看起来有些吓人。
    “到了,我房间给你们打扫了。”二奶奶很热情,招呼着三人先进里屋,她家的房子在村里算得上中等大小,前些年儿女寄回来的钱全花在屋子里,也学着别人盖了个二楼的小平层,屋子很多。
    “辛苦了,太麻烦您了。”裴闹春道谢,带着妻女到楼上房间去。
    裴初晴松了口气,她刚刚看到路边的破败建筑,心有戚戚,还好这房间没她想象的可怕,房间不算大,中间是张硬板床,扑着大红色的毛毯,许是久没人住,窗帘看起来有些灰扑扑的,顶上悬着个迷你电扇,因为冬天,插头已经被从排插上取下,唯一要人不便的是房中没有卫生间,要上厕所得到楼下去,不过裴初晴到不太挑剔这个。
    “还不错吧?”裴闹春把东西摆放清楚,他和妻子商量了,担心女儿换地方睡不好,晚上让她俩一起睡,他靠在门边,回忆起记忆里的破房子,“这可比爸爸以前住的房子要好太多了。”
    “好多了?”裴初晴神色迷茫。
    “是,何止是好多了,要是你见着以前我们的房子,这里都可以算得上星级大酒店了。”他声音全是感慨,“你爷奶都是种地的,家里也穷,一年到头省不下几多钱,我们以前的房子,还没有你二奶奶家一半大小,房间和房间之前,是用木板隔出来的,可这木板久了,多少有些霉味,地板就更不用说了,那时候哪有什么瓷砖?地板总是灰扑扑的,甚至还不太平整……”
    裴初晴被吓到,她眼神飘到妈妈那,在看见妈妈点头确认后分外惊愕,小时候,学校里也号召过给贫困山区的孩子捐款,甚至她们还都看过那黑白色调的大眼女孩照片,心里有些同情,可却也着实想象不到,真正的穷是什么样的,哪怕想象得到,也觉得分外遥远。
    她曾经以为,穷就是他们家那样的,时不时地喝粥、桌上从没什么时兴菜色,一年到头一家人没一起出去玩过,衣服如果不是太不合身了绝对不换。
    裴闹春笑着过去揉了揉女儿的头,分外认真:“所以读书能改变命运,这个道理在哪都对。”他放松地把手背在身后,“不是读书有多好,是对于很多人来说,读书是唯一的出路了,只是……”
    “只是什么?”
    裴闹春眼眸低垂,看起来挺伤感:“只是很多人连想得到这个机会,都没有可能。”
    裴初晴想反驳,她的年纪,刚好遇到了国内义务教育全免费,像是她坐在的学校,初中后只收点教辅学杂费,再加上学校里零零散散的班费、校服费用,一年顶天了也就几十一百,话还没出口,却想起了刚刚爸爸和二奶奶对话,哪怕她再觉得不可思议,这些事情却好像都是现实。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裴闹春笑着问。
    “很奇怪……”爸爸一问,裴初晴的好奇心滔滔不绝,“难道村里学费很高吗?而且义务教育,不是每个孩子都要接收教育吗?”
    “哪有那么容易。”裴闹春被傻女儿逗笑,他在刚接收这个世界记忆时倒是和女儿一样受到冲击,在整理完记忆后,倒是能坦然面对这些,“难道还能有人拿刀子逼着孩子去上课吗?”
    “可不上课要做什么?”
    “多了去,可以做家务、带弟弟妹妹,也可以去学手艺。”裴闹春说得轻松,话题却挺沉重,“现在学费降低了,小学一般还是上的,学个简单的名字,识个字,到了初中,辍学的就多了,更别说往上读了。”
    “……为什么?”她不明白。
    “因为大家都觉得读书没有用,爸就给你举个简单的例子,你知道他们去做什么学徒、送货,卖点体力的,能赚多少钱吗?”裴闹春伸出手,“少说三千。”
    “没人是傻瓜,他们的价值观告诉他们,浪费十年读书,出来赚个四五千是没有意义的,更别说还要交费。”
    裴初晴被爸爸绕进去了,开始在心里算数,比起了价值。
    裴闹春又开口:“只是对于绝大部分不读书的人而言,他们人生的上限永远只有那么高。”他怕女儿没听懂,简单地解释,“大部分不读书、没学历的人,他们能找到最高工资的工作是一两万,大多是卖体力的,对于大部分有学历的人而言,他们的天花板,却可能是五万十万。”他忽然又笑,“当然,也有可能像你爸爸我,到现在工资只有个几千块。”
    “闹春,村长喊你去他家吃饭,带上秀珍和初晴。”二奶奶直接在楼梯那喊人,没上楼。
    “走吧,我带你们去村长家吃顿大餐。”
    爸爸和妈妈走在了前头,裴初晴匆匆地加快脚步跟上,她还不太习惯于主动思考,更依赖于别人给她结论,爸爸说了这么多,反倒让她皱着脸想不明白——到底是读书好还是不读书好呢?她喜欢读书,可是能赚钱也很重要吧?
    时隔多年重回故地,裴闹春对道路依旧记得清楚,他脚步匆匆走在前头,很快到了村长家。
    裴初晴惊讶地张大了嘴,眼前这套房子更像是小洋房,五层高,装修得挺好,因为是春节,门外还挂着一排红灯笼,房子被用围墙围着,里头道路平整,还放着两辆小轿车。
    在城里看到这样的房子,她只会习以为常的略过,可经历了刚刚的破房子和爸爸说的话后,她对这样的房子叹为观止。
    “爸,为什么……”
    “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村长家这么大?”裴闹春像是女儿肚子里的蛔虫,一下猜出了她要问的话,“村长是村里投票选出来的,大家都投相对有名望、能主持工作的人,以前是宗族——也就是大家族里的长辈,现在一般是财力比较雄厚,能适当回馈村里的人担任职务。”
    他们还没进房,忽然有个十岁上下的小男孩拿着水枪冲了出来:“谁是裴闹春!”他剃着个板寸,高举自己的蓝黄配色大水枪,虎视眈眈地看着来人。
    他很快反应过来,这来的人分明只有一个男人,将枪口对准了裴闹春。
    “你干嘛?”裴初晴生气极了,立刻挡在爸爸前头。
    小男孩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撕下来的纸,举高眯着眼和来人比对,若有所思:“好像不太像。”
    裴初晴眼尖,一眼看出了那是爸爸出的教辅书上印刷的头像,刚刚还霸气十足挡在自家爸爸身前的行为瞬间动摇,她张开的手略有些下垂,有些矛盾,不想让爸爸被人欺负的心和对恐怖教材袭击的愤怒交织在一起。
    “你闹什么呢?”从屋里出来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很壮实,一把抓着小男孩羽绒服的帽子把他提了起来,“你皮实了是吧?给你玩玩具还欺负人,欺负到你爷爷客人身上了。”
    小男孩拼命踢腿,扯着嗓子喊:“我没欺负人,我是打坏人。”
    男人是村长的儿子裴华,没理儿子的叫嚣,招呼着三人:“闹春,好久不见,来,进屋子吧!”
    “你果然就是裴闹春!”小男孩一听急了,他努力伸直小短腿,够不到人,水枪在半空中摇晃,对不准人,想强装出气势却无能为力:“我警告你,不许再出题目了!我不做,打死也不做!你再出,再出我就要打你了!”
    “哟,本事了?”裴华听儿子这话,被逗笑,“闹春,你别管这傻小子,我爸听说你出的那些书市里都抢着买,特地也给我家狗蛋买了一套,这小子考得不上不下,做点题就翻天。”
    “我不是狗蛋,我是裴傲天!”
    裴闹春刚想说没事就有点愣,他怎么记得村长老挂着嘴边那个聪明得不行的孙子叫做什么……
    裴华听了这话立刻怒了,把儿子挂在肩头给屁股就是重重来了两下:“你爷奶宠你你还作天作地了是吧?本事了,连名字都改了,你咋不给我也改一个?”
    他想起来了,这小子的名字叫做裴聪明!他那时还为这个直白的名字惊了惊。
    裴聪明还没消停:“行啊,爸你的名字也不好听,你就叫裴傲龙好了!”
    “呵呵。”裴华冷笑,“闹春,你们到里屋去,我有点事挺着急。”他和闹春算是一块长大了,也不见外,说完话背着自家熊孩子往屋里走,远远就传来裴聪明声嘶力竭地喊声:“你不是我亲爹——我是垃圾桶里抱来的——”
    裴初晴在后头笑得肚子都疼了,生活气十足的场景让他一下冲淡了自己刚刚的纠结,她像是想起什么,小跑两步拍了拍爸爸。
    “嗯?”
    她压低声音“爸,你看,其实也不用出那么多教辅书的吧?”她本想过善意的建议爸爸多出高中的教辅书,可想想自己也迟早升学,便放弃了这种坑害自己的想法,她讨好地笑,“你看,人家……傲天,也很委屈,我们老师都说了要减负!对吧!”
    裴闹春还没反应,苏秀珍立刻过来伸手搭在女儿肩头:“你还要减负呀?”丈夫一周只有一天休息,还得抽出半天带女儿出去玩,女儿晚上也从不熬夜的,怎么就还减负了。
    “我发誓!”裴初晴四指指天,“我只是怕爸爸出太多书辛苦,舍不得爸爸累。”
    “那也是,闹春,你也别太辛苦了。”苏秀珍一听这话风向又变,忧心是丈夫自责从前的事,才这么拼了命的工作。
    “没事。”裴闹春轻描淡写,“省里销量好,编辑打算帮我扑到省外,新的一套小初高教学手册稿子我已经改好发过去了。”他温柔地也伸手过去搭在女儿肩头,“只可惜我晚了点,没能宝贝我们家晴晴全部的教材。”
    “晴晴已经很开心了。”苏秀珍笑着应和,“你这么体贴她、照顾她。”
    “……嗯,我很开心。”裴初晴肩头很沉,心更沉,嘴唇上扬,眼神却看不到开心。
    爸爸,你对我的爱太沉甸甸了,沉的让我举不动了。
    想到未来爸爸会一拍腿——“我们家晴晴数学不太行”出本加强手册,“我们家晴晴实战不太行”出本100套考卷……裴初晴就两眼一抹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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