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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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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抱弦道:“姑娘可是不想赴那个宴?”
    清圆眯着眼睛看向远处的树,喃喃道:“只怕是场鸿门宴啊。”
    抱弦怔了怔,“那姑娘预备怎么处置呢?或者就像二姑娘说的那样,越性儿装病吧,只要不去,有什么变故也怨不上姑娘。”
    可是人家既然设了局,你不去,岂不愈发叫人针对你?清圆蹙眉摇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宴咱们只管赴,到时候你寸步不离跟着我就是了。倘或麻烦还找上门来……索性把话摊开了说,人家是见过世面的,总不能为难我一个小丫头。”
    抱定了主意,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那天没能还掉的玉佩重新翻找出来,趁着沈润在府里,搁在他能看见的地方就成。都是聪明人,她原物奉还,他就没什么可做文章的了。
    第二日便是初六,大家收拾停当了,辞别老太太准备出门。一场前途未卜的宴,远没有赴春日宴那样的好心情,清如因前一天挨了老太太的训斥,把气全撒到了清圆身上。阴阳怪气的挤兑是每日必须,擦身而过时一唱三叹般调侃:“四妹妹这回是真攀上沈指挥使兄弟了,今儿借着你的东风,咱们也上沈府开开眼界。”
    谢家的家风就是如此,即便你肝脑涂地,也得不着一声好。清圆听清如绵里藏针,心头反倒踏实下来,看她们各自登了车,抱弦待要搀她上脚踏,她把手撤了回来,转身往清如的车走去。
    清如原要放帘,眼见她来了,登时有些慌,往后挪了挪身子道:“你要干什么?”
    清圆永远是一张人畜无害的脸,探进手来,悄声说:“二姐姐快接着。”
    清如不知她是什么用意,见她手里抓着一个镜花绫做成的荷包,犹豫着不敢去接。
    清圆硬塞进了她手里,细声道:“二姐姐知道这是什么?”
    清如摇摇头。
    “是三公子先前送我的。”清圆脸上露出了一点忧伤的神情,落寞道,“我和他终究是不能成事的,可姐姐也瞧出来了,他对我还有牵挂。我思来想去,这么下去对彼此都不好,今儿就借着这场宴做个了断吧,这物件转赠二姐姐,二姐姐一定要收好。”
    清如和绿缀面面相觑,虽然不信她有那么好心,但也挡不住对淳之哥哥的向往。于是扯开荷包的扎口看,一面不忘警告她,“你最好别想戏弄我……”结果倒出的竟是一块兽面佩。
    清如愣了一回,这种东西一看就是男人的物件。她们平时是恨清圆恨得咬牙,却也知道除了李从心,她与外男没有交集,所以几乎可以断定这东西就是李从心的了。
    “为什么要给我?”清如侧目乜着她,“你按的什么心?”
    清圆眨了眨那双鹿般纯质的眼睛,“二姐姐对三公子不是有情么……还是我会错意了?二姐姐若不要,那就还给我吧,只当我没来过。”
    她作势要拿回来,清如自然不肯,她见状也不计较,轻声叮嘱着:“想个法子让他看见,三公子是聪明人,一见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说完鼓励式的一笑,转身往自己的马车去了。
    第39章
    马车向指挥使府进发,窗口的风吹进来,吹拂起清圆鬓边的发,撩在颊上隐隐发痒。她侧过头轻蹭了下,稚气的动作,还留有孩子般的天真。
    抱弦探过手来,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显然被她先前的决定惊着了,“姑娘,回头殿帅要是问起来……”
    清圆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让她把心放回肚子里。人压抑得久了,会生出一种极致的破坏欲,自己在做什么,自己知道。
    清如被谢家保护得太好,不管老太太也罢,扈夫人也罢,无论她怎样蛮狠刁钻,最终都会不问情由包涵她。清圆永远忘不掉那记耳光,自己在谢家虽是不起眼的庶女,在陈家却是祖父母的宝贝,从来没人沾她一手指头。可是回到谢家,被她们这样轻慢,老太太连一句公道话都不曾有,让清如赔罪,清如不愿意,也就不了了之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清圆一向很有耐心。这世上最叫人难受的是什么?是期盼已久的美梦被破坏,你不可辩驳,无可挽回,像水泼在地上,掬不起拢不回,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渗透进尘土里。一个人无欲才没有弱点,清如的欲望满身,弱点也满身,李从心就是她最大的野心。如果这个希望被碾碎了会如何?也许会痛哭流涕,会沦为笑柄。她不要清如怎么样,只要她狠狠受一回教训,也就够了。
    “你猜猜,二姑娘会怎么戴那面玉佩?”清圆笑得纯质无害,一个急功近利的人,得到一样东西必会用到极致,她简直有点期待清如的表现了。
    可是抱弦依旧忧心忡忡,“只怕会得罪了殿帅啊……”
    确实,这种做法未见得半点也不自伤,但她想赌一赌。近来的事像隔着一层迷雾似的,总叫她看不清,或许这次是个破局的机会,只要把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捋清了,就知道将来的路该怎么走了。
    从谢府到沈府相隔有一段距离,平常天气倒还使得,如今愈发闷热起来,窝在那小小的空间里,时候一长就憋得慌。好容易车停下来了,小厮鞭上的响铃一摇,抱弦便推门下车,再回身来接应她。
    那厢芳纯从门内出来,这回见了她不叫妹妹了,只依礼唤她四姑娘。当然熟络还是熟络的,悄悄冲她挤了挤眼睛,小声道:“路上受累了,我备了冰盏子,快进去吧。”
    嫁做人妇后,即便再不喜欢交际,也要学会周旋。芳纯复又去接应谢家的另几位姑娘,一一认清了长幼,笑道:“我听四姑娘说过,家里姊妹都是相邻的年纪,这样多好,四个人站在一起,看上去都差不多大小。姊妹间年纪相仿,也有话说。”
    清如在席间听人议论过这位都使夫人的生平,虽然如今因嫁得一个显赫的夫家鱼跃龙门了,但不能改变她娘家门第不高的事实。如今世道,一般贵女们都很在乎出身高低,像都使夫人这种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实在不能入她的眼。
    当然这种想法也只在私底下,脸上依旧得体地笑着,一举一动都合乎一个大家闺秀的标准。
    清和是姐妹中年纪最长,理当代妹妹们同都使夫人让礼。她端端纳了个福,含笑道:“多谢府上款待,我们来了这么多人,可要叨扰夫人了。”
    “哪里的话。”芳纯笑道,“家主们公务忙,平时鲜少在家,有这样热闹的机会,我欢喜还来不及呢。男客自有他们那头招呼,咱们不必管他们。姑娘们路上可热着了?我打发人往屋子里放了冰鉴,进去便凉快了。”一面携了大姑娘,又携二姑娘,视线还招呼着三姑娘,一团和气地把她们请进了府里。
    果然一进门,就见地心中央摆着一个巨型的青铜冰鉴,比那天带往护国寺的还大些。清圆不由失笑,芳纯的夏天是离不开这件好东西的,怕热怕成了这样,铜鉴好找,但要想供得起里头的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反正又有冰鉴,又有七轮扇,两个侍女跽坐在一旁缓缓摇动轮轴,清风带起冰鉴上的寒气,转眼满室清凉。芳纯要尽地主之谊,命人预备了凉茶又备冰镇的果子点心,这头忙完了还得料理男客那头,一个人便有些分身乏术。最后笑着同大家商议:“横竖今儿的宴没有长辈在,那头除了令兄们就只有一个淳之,指挥使和都使大家又见过的……越性儿搬到一处可好?人多热闹些,譬如你们横塘的春日宴,原本也没有那么多的忌讳,咱们非要弄出个男女大防来,反倒有拿搪的嫌疑了。”
    既然主家这么说了,大家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纷纷起身挪到大花厅里去。清如先前还有些恹恹的,直到说一处开席,人才又重新活过来,由绿缀搀着,款款随众前行。正是错身而过的刹那,抱弦看见她纽子上悬挂的兽面佩,一时吃惊,扭头看向清圆。
    清圆还是一身坦然,牵了她的手说:“走吧。”那块玉佩本来有小荷包装着的,清如嫌荷包碍事,索性大大方方摘了,怪得了谁?
    一行人挪进大花厅,清圆之前并未来过这里,见这广厦深宏,由不得赞叹一声好开阔去处!南北地坪窗对开,齐整地垂挂竹帘,阳光穿过篾间纹理,在莲花青砖上投下一地斑驳的虎纹。这是男人的世界,冷硬、果断、磅礴。花厅里原本畅谈的人,见她们移过去都站起身迎接,于是侠客行的气吞山河里,嵌入了阳关三叠的婉转,那份刚硬便再难刚硬起来了。
    这么多的人,除了真心实意来赴宴的正则三兄弟,其他人都有自己的小心思。李从心欣喜于见到了走出垂花门的清圆,清如欣喜于自己的心终将有个着落。先前她在车里仔细思量过了,由头至尾她好像都未对淳之表达过心里的想法,这么下去,只怕要错失了好机会。清圆一向夹着尾巴做人,她既然不敢攀搭丹阳侯府,那让这位侯公子死了心也好。看看吧,赠她的玉佩她转送了别人,好心为救她脱困的名册,让她找到了更辉煌的下家,三公子心里什么想头?上回在大佛寺,她顶了清圆和他会面,彼此不也相谈甚欢吗。他分明是个温柔多情的人,也许对她不是全无好感的。如果自己再主动些,逼一逼,未必不能逼出好结果来。
    所以那面玉佩出现在她衣襟上显眼的位置,对面所有人都看得见,包括李从心。一个姑娘,能做到这样程度,将男人的饰物戴在自己身上,可见她有多大的决心,大到令自己都感动的地步。
    李从心当然看见了,他对谢家二姑娘的决绝暗暗感到惊讶。恰好正则就坐在他边上,他偏头,笑着扬了扬下巴,“原来令妹名花有主了,以前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
    正则怔忡了良久,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清如什么时候许了人家,他怎么不知道?因此李从心一问,他有些答不上来,看着对面的妹妹正襟危坐,他觉得很丢脸,恨不得自己的叹息声能传到她耳朵里,赶紧把这男人用的东西藏起来吧,别丢人了。
    清圆还同清和坐在一起,没心没肺地给清和夹点心,小声说:“是不是隔灶饭香?我怎么觉得沈府的樱桃饼比咱们家的好吃?”
    清和前两天接了李观灵的信,信上情意绵绵,许诺婚事不变,家里正张罗相看日子,等排出了黄道吉日就具帖,打发人快马加鞭送到幽州来请期。清和得了这样的承诺,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愈发两耳不闻窗外事,全副精力都放到了小琐碎上。听清圆这么一说,牵起袖子举箸,“真的?我来尝尝。”
    宴席上不能没有雅乐和歌舞,跳着胡腾的龟兹姑娘舞进来了,裁成了条状的裙子鼓胀得像灯笼一样。雪白的莲足在盘子大的锦垫上转腾,每一次都踩踏得精准,仿佛那足尖落地就会生根一样。大家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击掌声此起彼伏,忙于吃点心的清圆终于也抬起眼来,脸上带着笑,随着激烈的曲调击节打点。
    这种胡腾,举手投足间有灵巧婉媚,也有野性粗犷。龟兹姑娘的腰上垂挂着兽骨的装饰,腕上却绑着精美的铃铛,四个人四只手,一齐摇动,聚拢来,聚成莲花的形状,然后一瞬迸散,那花瓣停留的位置便多出一双眼睛,两道视线。清圆闪避不及,撞个正着,那是沈润的眼睛,淡漠地朝她望过来。
    殿前司办事向来细致入微,清如胸前那么大的幌子,他不可能没看见,可他似乎连半点情绪的波动都没有,越是这样,越让清圆不安。
    “这宴席什么时候才结束呢。”清圆笑了笑,调开视线对清和说,“我想回去了。”
    清和也百无聊赖,面上却要装得饶有兴趣,低声说:“我的脸就像被钉子钉住了似的,简直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说到这里就真的想笑了,原来大家都在勉强应付,指挥使家的席面,果然不是好吃的。
    不过最难熬的一截过去了,一切便又活泛起来。饭毕清圆提心吊胆了一阵子,发现沈润没来找她的麻烦,悬了半天的心也彻底放下了。
    上回的矢口否认,造成这回的有口难言,果然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沈指挥使现在应当已经注意到清如了吧?哄清如戴上那块玉佩,既可断了她嫁入丹阳侯府的指望,又可将沈润的注意力引向她,如此一举两得,才符合清圆原先的设想。
    芳纯也有些闹不清了,“你家那位二姑娘……怎么戴着男人的佩?”
    清圆笑着,摇了摇头。
    芳纯觉得有些无奈,一个人太有主见,实在不好左右。她也不打算管了,转头招呼侍女搬进大果桌来,上头码放着各种果子冷食,想吃可自取。
    花厅的另一边,跳罢了胡腾又换了两个汉子舞康居刀法,那种外邦的表演花哨得很,刀背像长在身上似的,从脖子后背一直到腰腹,贴着肉皮,能抡出花来。
    清圆不爱看那个,总觉得过于血腥,不知什么时候一个闪失,就有血光之灾。于是从花厅里走了出去,宁愿走到廊下看风景。里头太喧闹,一阵阵的筚篥吹得人脑子发疼,还是外头更清净。幽州的庭院都建得很深,不像横塘,楼建成筒状,人在天井里,恍如沉在了塘底。这里的深,是一种景致的纵深,风景一层套着一层向远处延绵。都说江南园林别具巧思,其实要论布局,幽州比横塘精细得多。
    如果能下一场雨,雨后的园子一定比朗日下更美……清圆正思量,不防边上的一扇小门忽地打开了,有人探出手,一把将她拽了进去。
    那是男人的臂力,一拖一拽气势惊人。清圆的心都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了,脚下踉跄着,收势不住,一头扑进了那人怀里。
    至于那人是谁,哪里还要考证!她又惊又恼,不知道为什么私下见面总是这样,上回在夹道,这回又被拖进了这里。勉强站定后慌乱地把人推开了,自己顺势往后倒退几步,退到一张长案前,拿背抵着案头,又不好做脸,讷讷道:“殿帅,有话好说,你总是这样,太不合礼数了。”
    礼数?沈润一笑,“沈某从来就不是个讲礼数的人。”见她望向与隔壁花厅共用的墙头,他愈发欺近了些,“我劝姑娘三思,要是引来了人,你就算不想跟着沈某,只怕也不行了。”
    清圆不是个糊涂人,有一瞬确实蹦出想呼救的打算,但转眼便又打消了念头。姑娘家就是这上头吃亏,越是在乎名节,越叫人容易拿捏。
    沈润风月场上也来去过,弄情的手段自是不少。他低着头,一手撑在她身旁的案上,唇角勾出笑,那种姿势和神情,像一只精致优雅的兽,紧紧衔住她,让她无处可逃。
    他喜欢她方寸大乱的样子,自她第一回入他府邸,不卑不亢侃侃而谈时起,他就有一种欲望,想看看这个年轻的孩子究竟有多勇敢。如今看下来,她的胆子确实大,虽说背后的深意他一眼就看穿了,但自己贴身的玉佩戴在了别的女人身上,足以让他感觉受到了折辱。
    清圆不适,也想不明白这位人前庄重的指挥使,为什么人后是这种轻佻的模样。武将的身形挺拔矫健,要对付一个姑娘简直易如反掌,他离得太近了,人与人之间一旦突破了那种距离,势必让她觉得不安全。
    温热的气息幽幽落在她耳畔,她下意识闪了闪,“殿帅请自重,我虽不值一提,但也是好人家的姑娘。”
    “好人家的?”他轻轻一笑,“谢家对你来说,也算好人家?”
    清圆倒被他问得答不上来了,谢家确实不算好人家,每个人都自私又贪婪。她生在这样人家是没办法,可总不能否认她是个清白的姑娘吧。
    “我只问你一句话。”他低沉的,压抑着怒火的嗓音回荡在她耳畔,“我赠你的东西,为什么在别人身上?”
    清圆瑟缩了下,仿佛感觉到獠牙冷硬的触感落在她脖颈上。她往后撤一点,他便欺近一点,直到她拗成一个难堪的弧度,他才满意地停顿下来,然后等她给他一个答案。
    “殿帅忘了护国寺那天的事了么?我再三想把东西还给殿帅,是殿帅一口咬定那不是你的物件。既然不是……”她无辜地笑了笑,“自然凭我处置了。”
    “嗯?”他的声调奇异,见她还笑,发觉这姑娘有些棘手。不过这样临危不乱,着实也超出了他的预想,他愈发有兴致了,懒声道,“四姑娘不会打算把一言九鼎之类的好话,妆点在沈某身上吧?沈润声名狼藉,四姑娘没听说过?我的东西放在你这里,你就该好好保管,不能不要,也不可转赠他人。你今日这么做,让沈某很失望,沈润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你要是惹恼了我,接下来会怎么样,你想过么?”
    到了这个地步,装傻也没有用了,清圆吸了口气,试图同他打商量:“殿帅,咱们站直了说话,好么?其实这阵子我瞧家里大人的意思,也确实有意和殿帅结亲。依我的愚见,殿帅这样的门第身份,还是配个嫡女更相宜。我替殿帅转呈了玉佩,殿帅何不瞧瞧我家二姐姐?她是大夫人所出,倍受老太太喜爱,要是殿帅愿意,我替你们牵线搭桥,殿帅意下如何?”
    第40章
    他忽而笑起来,笑得猖狂又好看。
    “牵线搭桥?你们可真是姊妹情深啊,一个愿意抢,一个愿意让。四姑娘打量沈某好糊弄,还是拿沈某当傻子了?二姑娘不是一心想嫁入丹阳侯府吗,四姑娘打算拆散人家好姻缘,自己从中渔利不成?”
    清圆愣住了,实在想不明白,这么私密的内情,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殿前司掌全国侦缉刑狱,但也不至于连人家内宅的事都打探得一清二楚吧!她觉得有些可怕,惶惶地望住他,开始琢磨他究竟是当真手眼通天呢,还是看了今天席上的种种,凭推测得来的结果。
    “我二姐姐并未许人家,一家女百家求,三公子也好,殿帅也好,都可以试试——试试又不为过。”她心平气和地说,说完又同他打商量,“咱们挪出去,可好不好呢?叫人沏上两盏茶,有话咱们坐着说罢。这地方昏暗,隔壁又都是人,万一引起误会,我的清誉受损不算,还要连累殿帅脸上无光,细想想,岂非得不偿失?”
    可惜她的这番话,没能让目下境况有任何改善。沈润在执掌殿前司后,和所有朝中要员都形成一种猫捉老鼠的关系,他习惯性地将一切操控在掌心,且他必须处于绝对的优势。这小小的姑娘,初看的时候甜腻可爱,接触后才发现,她很有一股以柔克刚的能耐。她可以在困境中笑着为自己解围,这哪里是闺阁中吟诗作画的姑娘,分明是脂粉堆里的战将。
    如果说先前因那块玉佩的事被冒犯,他的火气略有些大了,那么现在的情绪倒真是完完全全被一种戏谑的态度所替代。像那晚在夹道里的相遇,那孤单伶仃的身形,他看出了美,也看出一种夹缝中生存的可怜姿态。
    世人都说殿前司辖下,是一群锦衣华服的穷凶极恶之徒,若说善心,其实真没有多少,也只对这样的姑娘,才稍稍调动起一些来。同情她,捉弄她,似乎不冲突。他欣赏聪明人,一个人心性如何,值不值得深交,凭他的阅历,短短几句话就能得出结论。谢清圆很入他的眼,从那次独自站在会客的花厅里等候,娴雅的姿态,笔直站立了两盏茶时候一动不动,他就知道她是个沉得住气的。
    也许同一类人才会互相吸引,他如今到了这样的地位,莫说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姐,就算要聘王侯家的千金也易如反掌。可太顺利的人生没有纹理,遇到一点波折便六神无主,这样的人进不得指挥使府大门。还是这个好,沈氏是经受过风雨的门庭,不讲嫡庶那一套。她要跳出火坑,他这里有现成的安乐窝接着,两下里可以一拍即合,何乐而不为?
    离得很近,近得能看清那张稚嫩面庞上轻软的绒毛。她有一双漂亮的眼睛、温腻丰润的脸颊和耳朵,奇怪,分明处处透出天真,却又那样满含心机,像华美的金匙上喂了毒,含一口就能令人毙命。
    “把玉佩讨回来,好好收着。”他在态度上退了一步,已经是最大程度的妥协了。
    清圆知道这种时候讨价还价会坏事,只好点了点头。
    他终于收回撑在她身侧的手,慢慢站直了身子,那种收敛锋芒的样子,竟有儒雅的韵致。
    清圆终于能够松快地喘口气了,这片刻的时间,简直像经历了一场生死拉锯。
    小小的隔间里光线幽暗,只有半封的窗口照进一道光柱。细细的,蓝色的粉尘在那一线日光里转腾,他靛紫色襕袍的一角恰好沾染了一点光,立刻描摹出一圈炫目的金边来。清圆总觉得看不透这个人,甚至今天见他是这样,再转过天来,他又是另一幅面貌示人。
    两两对站,实在有些尴尬,隔壁的筚篥还在吹着,她在那片尖细的喧闹里迟迟地说:“落进我二姐姐手里的东西,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原样拿回来……”
    尤其是冠着李从心的名头送出去的,恐怕清如宁愿砸了,也不愿交还给她吧!这件事之所以出纰漏,是她由头至尾算错了沈润的态度,本以为那晚强塞的东西不过出于他的一时兴起,没想到竟不是。
    沈润蹙了下眉,“我想法子拿回来,但下次四姑娘要是再弄丢了,我就要登门兴师问罪了。”
    清圆心头一紧,忙点了点头。这件事最后虽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玉佩留下的问题依然还在。她思量再三,掖着手道:“殿帅,清圆是驽钝之人,虽一直在深闺里呆着,却也知道规矩体统。按道理,我是不能收外男的东西的,尤其这样贴身的玉佩,搁在我这里,我日日如坐针毡。可殿帅实在不肯收回,我也没有办法,只求殿帅不要声张,顾全我的脸面,将来殿帅要来取,我随时可以奉还。”
    她把自己说得质铺一样,收下他的东西,只是暂时替他保管,绝不存在什么儿女之情。沈润是何等聪明人,轻乜起眼道:“四姑娘想必还有别的话没说吧?”
    “还有……”清圆低着头,半晌才抬起来,一双大眼睛楚楚望着他,语气里简直带着央求的口吻,“我的身世,殿帅一定已经知道了,我有冤屈未解,我娘死得不明不白,这件事我不能善罢甘休。我是今年五月里才及笄的,倘或有人登门说合,我就得离开谢家……我现在不能走。我不知殿帅打算如何处置我,我思来想去,打从一开始我对殿帅就只有敬畏景仰,从来不曾慢待或得罪过殿帅。能否请殿帅超生,饶过我这一回,自此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殿帅赏我的恩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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