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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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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欲与你们共富贵……”谭弘闻言突然又是惨笑起来,但也因此下定了决心,不再向左右解释而是大声向对面的明军连声高叫道:“敢请韩世子殿下出来答话。”
    站在兵线后不远的邓名听到这喊声一遍又一遍地传来,到后面声音变得越来越凄厉,有如夜枭之音。
    “虽然是个无耻卖国之人,但他手下总会有几个无辜的吧?不也全是汉人么?”邓名的心肠终于一软,摇摇头就迈步上前。
    “殿下不可。”赵天霸迅速伸手拉住邓名:“等我军准备妥当,一声令下就把这些杂种统统剁成肉酱,殿下何必去理会这临死的老狗?”
    “几十个末路穷寇,我们当然能把他们全都杀死,不过我们终归还是要有弟兄死伤。”赵天霸还有他身边的明军官兵都拦着邓名,不赞同他上前,于是邓名便解释道:“如果他放下武器,我们自己的兄弟就能减少伤亡,少伤一个也是好的啊。”
    说完邓名就拨开身前的军士,一直走到两军的分界线上,站住脚步注视着对面的谭弘:“新津侯,您找我有什么事?”
    谭弘同样盯着邓名仔细地看,在他眼中对方举手投足确实不同于常人,带着一种谭弘没见过的气质,邓名不是他以前见过的某种类型的人。作为现代人,没有受过封建的尊卑教育,邓名对大部分人都持一种平等观念,而谭弘对此很不习惯。无论之前邓名到谭弘的大营前买路时,还是现在胜劵在握时,态度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就好似他们彼此之间的地位并没有对调一样。
    “我自知罪在不赦,但若我束手就擒,我的手下……”谭弘的声音越来越凄凉:“随便殿下处置,只要给他们留一条命就行了。”
    谭弘的话在他身边的党羽中引起了一片嗡嗡声。邓名还不清楚这个时代胜利者对俘虏会有多么的残忍,类似打断琵琶骨、砍断手脚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谭弘的意思就是哪怕邓名对这些人施以酷刑,只要给条活路就可以。
    邓名想也不想地答道:“新津侯的命运我做不了主,我会把你交给文督师处置。至于你的手下,刚才我们不是说了吗,只要投降就免死。”
    邓名觉得自己这样处置很合理,他毕竟不是真的宗室或是一军统帅,等到这场危机结束,邓名就打算向李星汉等人坦承冒称宗室一事并请求对方的原谅。谭弘作为身份显赫的叛将,邓名当然要把他交给奉节的文安之。邓名觉得谭弘的手下按说也不是自己可以过问的,不过缴枪不杀在他看来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再说那个李星汉不也是万县的川军么?他们老乡之间总是有交情的,说不定还有不少熟识的朋友呢。
    谭弘不顾身边的抗议声,加重语气再次要求邓名确认:“殿下绝不反悔?”
    “绝不反悔。”此时邓名已经把谭弘身边的人看了个一清二楚,围拢在谭弘身边的这些人身上都带着骁勇之气,即使在这种绝境下,大多数人手中的刀剑依旧握得很稳。要想杀光这些人虽然不是难事,但是困兽犹斗,明军不付出相当的伤亡是绝对做不到的。如果能够和平解决,邓名当然不愿意有一批明军士兵死在这种没有意义的最后一搏中。
    “殿下……殿下……”虽然得到了邓名的保证,谭弘依旧是一副不放心的模样,但他也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取得保证,邓名已经在全军之前许诺了,谭弘也想不出还能要求什么更好的保证。
    看到谭弘依旧迟疑不决,而他身边的部下虽然有人开始泄气,但有几个却气势不减反增,显出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邓名略一思索,想起他听说过的一个方式,就提议道:“新津侯若仍是不放心,可走到军前,我们击掌为誓。”
    两军都传出惊讶之声,作为绝对上风的邓名,为何肯与穷途末路的朝廷叛徒击掌?一时间就连谭弘都有些恍惚,甚至怀疑邓名是不是有什么后顾之忧,所以才这么急着迅速劝降自己,不过谭弘马上知道这是不太可能的。
    当谭弘从护卫丛中缓缓走出来的时候,邓名也迈步向前。周围的明军全都自发地想拦住他,赵天霸、李星汉还有好几个其他的明军军官都挤过来劝阻,此时已经把船开到江边的周开荒也在船上跳起脚来,一个劲地高喊:“拦住殿下!”
    谭弘离开了他的护卫走到明军军前,虽然在这种情况下劫持邓名是不可能的,但是谁敢说谭弘不会爆起伤人?就算周围有不少护卫,但不把谭弘绑个结实,谁又敢说没有万一?
    不过邓名没有这些明军的顾虑,对方是一个将领而不是一个刺客,邓名相信对方是想为自己的手下求得一条活路,既然这样自己当然不会有什么危险。
    邓名挺身而出,和走过来的谭弘面对面地站着,赵天霸和李星汉则一脸紧张地站在邓名两侧。两个人都把剑拔出来握在手中,目不转睛地提防着,如果谭弘有丝毫异动就会毫不犹豫地把剑捅进他的身体。
    这种担忧并没有发生,谭弘老老实实和邓名击了一掌。击掌完毕后,邓名没有转身离去而是伸出手:“新津侯,把你的佩剑交给我吧。”
    说完之后,邓名反手按下左右护卫着自己的剑,眼看最后的一场血光就消于无形,他可不愿意赵天霸或是李星汉节外生枝,因为精神紧张一剑把谭弘捅死了。
    而谭弘也没打算闹事,虽然听上去是个奇怪的要求,但是谭弘也能猜到邓名想表达的意思,就双膝跪倒在地,用异常缓慢、安全的动作解下佩剑,双手高高向上捧起。
    邓名从谭弘手中抓过那把剑,又把目光投向谭弘身后一群还没有投降的敌人,此时在他们脸上已经看不到那种垂死挣扎的杀气,邓名用平静的语气高声问道:“新津侯已经降了,你们呢?”
    接二连三,谭弘余部在邓名的目光中垂下了头,先后把手中的武器扔到了地上,明军警戒着上前,把这些已经不再反抗的人一个个捆了起来。
    第十五节 军心
    驻扎在万县的谭弘,不但手握几千士兵,而且他的战斗经验、从军时间长短都不是周开荒、赵天霸还有李星汉这些年轻军官所能相比的,对于这样的敌手,便是双方旗鼓相当,几个年轻人自问也没有多少胜算,更不用说本来明军所处的险恶境地。只是因为谭弘的骄傲自大,对明军实力的过份低估,以及贪婪和种种偶然情况,最后竟然落得一个兵败被俘的下场。
    看到本来不可一世、可以与自己顶头上司平起平坐的谭弘被绑得结结实实,周开荒和李星汉都很清楚此番自己确实是死里逃生。不仅是他们,其他明军官兵也明白逆转的最大变数就是眼前这位韩王世子。因此在尘埃落定后,士兵们中间又响起一阵阵的欢呼声,这不再是为他们的胜利而兴奋,而是向邓名道贺,感谢他为众人带来的这场胜利,一扫从重庆城下溃逃的悲观、愤怒和失落。
    “真是威武啊,殿下!”
    在邓名身边的普通明军士兵,以亲口向邓名道贺为荣,他们并没有什么与宗室子弟打交道的经验,所以一个个只是恭敬地向邓名单膝跪拜行礼,口中翻来覆去的也就是那几句称颂:
    “殿下神威!”
    “殿下威武!”
    面对周围人的热诚拥戴,邓名先是愣住了,他完全没有与军队、尤其是古代军队打交道的经验,幸好一个现代人看过不少电影,邓名记得很多电影情节——无论中、西方的名将都会向士兵们展示出他们平易近人的一面,诸如拍打他们的肩膀,说一些勉励的话之类的;或者更进一步,亲切地与士兵们握手。
    于是邓名也就开始“亲切”地与身边的士兵握手,微笑着说一些“这是我们大家的胜利”之类的影视套话。得到如此礼遇的普通士兵激动得满脸通红,从军官那里从来都得不到笑脸的士兵从未想过能接触到高高在上的宗室子弟。很快邓名身边就是无数伸出来的手,大家都要求韩世子一视同仁,嚷嚷着要求得到握手的待遇。
    这期间李星汉一直跟在邓名身边,心甘情愿地扮演着一个贴身护卫的角色,谭弘拿走的那串珠子也是李星汉替邓名取回来,郑重其事地交给他。邓名随手往怀里一装就继续安抚士兵,这种重人轻财的表现让李星汉对这位宗室子弟更加敬佩。听到那些向邓名发出的欢呼让李星汉也感到由衷的高兴,咧着嘴一直嘿嘿地笑着。
    崇祯十七年清兵入关的时候,李星汉还年幼不太懂事,在他成长的整个过程中,看到明廷一直在和北京政权交战,谭文也曾经教育他要效忠朝廷。但这个朝廷对李星汉来说还是一个非常模糊的概念,远远不如谭文这样的顶头上司形象鲜明,他向朝廷效忠也是因为谭文对他有恩,因此他要跟随着谭文一起为这个朝廷奋战。
    以往偶尔也有宗室路过万县,不过李星汉并没有机会近距离观察过他们,这些宗室即便是谭文也没有机会深交,这一直让李星汉感到朝廷是个高高在上的东西,虽然威风森严但也拒人千里。而这个正冲着自己部下微笑、握着他们的手称赞他们勇气的邓名,让李星汉感到了一个全新的明室朝廷的形象,这就是李星汉为之奋战多年的朝廷,之前的森严、威压之感大大减轻了,多出了一种能温暖人心的印象。
    李星汉想起今日邓名在一线射箭,与官兵并肩作战的场面。他记得谭文曾经和营中的部将、军官们说过,云贵的战局并非一帆风顺,若是战况不利,朝廷大概就会在晋王的保护下进入四川。
    “不知道皇上、太子又是什么样子的?”李星汉心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疑问,以往在他心目中的永历皇帝有着一张威严至极的面目,比李星汉见过的最严厉的将领还要再严厉上一百倍。即使是幻想自己位于这张面孔前,李星汉都会紧张、恭敬得五体投地,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一定也是和这位殿下一样吧?”李星汉看得见部下那些激动的面孔,却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其实也和他们相差不多:“一定会握着我们这些大兵的手,亲口感谢我们为他们朱家而战,是的,一定是这样,所以连西贼那帮恶贯满盈之徒也会俯首贴耳。唉呀,要是我在为朝廷战死前,能得到陛下、或是太子殿下的亲口赞扬,那我这辈子也就没有白活了。”
    心里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李星汉不知不觉地把眼前的“宗室子弟”邓名幻想成更加尊贵的大明皇帝和东宫太子,并因为沉浸在这样的幻想中而热泪盈眶。
    与李星汉不同,赵天霸距离邓名稍远,不过他此时也在心中回想邓名今日在战场上的表现:“三太子毫无疑问是从未上过战场的,对如何射箭也一无所知。可他不以上战场为羞,也不隐讳他根本不懂射箭这件事,反倒客气地向我一再请教,直到放箭杀敌鼓舞士气。”
    赵天霸忍不住把邓名和其他的宗室相比,例如永历皇帝,其他托庇于李定国或是孙可望羽翼下的宗室子弟,以往一听说战局不利,永历朝廷就会以最快的速度逃向安全的大后方。对于胜利,朝廷固然是会给予丰厚的赏赐,但赵天霸能够感觉得出来,朝廷并不是感谢军人的牺牲和付出,而是因为无奈,因为乱世而不得已提高对军方的封赏。
    之前赵天霸隐隐对李定国为何誓死效忠明廷有所不解,如果说只是利用这个旗号那还能说得过去,毕竟这个旗号能够把明廷的嫡系部队、甚至闯营旧部联合起来。可李定国对明廷表现出了远超于此的忠诚心,这让赵天霸这种对晋王府忠诚不二的人也感到一些迷惑。相反,之前的孙可望作乱反倒能够让相当一部分西营官兵感到正常:老子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为何要屈居在你这个窝囊废之下?
    今天看到邓名的形象,又想起永历朝廷的君臣面目,赵天霸在心里默默叹息:“要是陛下有一成三太子的模样,大概也不会有秦晋之争了吧?云贵的西营将士们,也不会对头上顶着一个朝廷暗暗心怀不满了吧?”
    此时周开荒下令把船停靠在岸边,准备把邓名接上船休息。刚才见到邓名的举动后,周开荒内心也颇为感慨:“三太子身先士卒这是勇敢,而为了不让士兵在大胜前伤亡这是仁义,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换言之就是父亲和儿子是很相似的。三太子勇敢而且仁义,这些天看来还是贤明有德的人,最大的毛病也就是不知民间疾苦。若烈皇也是如此这般的人物,为何当年会罔顾百姓死活?可烈皇若不是个贤明有德的天子,他又怎么会有三太子这样的儿子?”
    最开始川军士兵表现得要更为激动一些,受到他们的感染,大昌兵也纷纷拥挤上前要求得到邓名的亲口表扬,尽管有着闯营余部的身份,但是天家贵胄的身份对这些连秀才都有仰视感的底层士兵来说还是近乎天神,根深蒂固的上下尊卑意识加上欢庆胜利时的情绪感染,让他们也迫不及待地想亲耳听到皇家子弟对自己英勇奋战的感谢——邓名就是在逐个感谢这些作战士兵,这不但是将来可以傲视同伴的资历,有人还想到这甚至可以在驱逐鞑虏后讲述给子孙们听——想当年,韩大王还年轻的时候,就这么地站在你爹(你爷爷)的面前,就这样地拍着我的肩(握着我的手)说我是个英雄好汉!
    众人心中各有想法的时候,邓名却忽然清醒过来,虽然演这种角色很让人振奋,但邓名还是记得自己毕竟不是真正的宗室子弟,而且不仅他自己知道,周开荒和赵天霸也不过是为了团结李星汉而配合自己演戏而已。若是继续这样不知进退地在军队中拉拢人心,邓名担忧自己恐怕会引起周开荒等人的不满,毕竟他还是要继续前往奉节,未来一段时间也还是要生活在明廷的治下。
    扮演欲望一去,饥肠辘辘的感觉就回来了,邓名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赶紧去谭弘的大营,他和其他明军官兵一样,近四十个小时没有吃过东西而且一直暴露在野外,之前分到的一点食物早已消化殆尽。现在邓名满怀对敌军储备的期盼,恨不得立刻就能走进温暖的营帐。
    还没有进行过对俘虏的仔细清点,所以不知道具体数字,但最后投降的三百多清军士兵,再加上之前捉到的几百溃兵,两千多明军手中现在至少有七、八百俘虏,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数字还会继续增加。
    周开荒把船停到岸边,想让邓名上船前往大营,这个建议得到了袁宗第和谭文两部明军的一致拥护。邓名心中大奇,忍不住把提出这个建议的周开荒仔细打量了一番,在心中盘算着:“你这是要把我放在火上烤么?现在承蒙你和赵天霸的功劳,我成了众人心目中的宗室子弟,所以都很尊敬我,也不会反对我坐船。但我毕竟不是,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众人对我欺骗他们多半会很生气,要是我现在还这么不知道收敛的话……”
    因此邓名坚决不肯坐船,而是要和大家一起步行去谭弘的大营,对他来说这是严守自己的本份,可在其他人眼里,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至于邓名提议让伤兵乘船,这个想法也得到了各队军官的一致拥护,这是朱家的天下,他们家的子弟安抚军心理所应当。而赵天霸甚至忍不住涌起一个念头:这三太子莫不是对皇位和坐在上面的当今天子有什么想法吧?
    “殿下手刃一敌!”
    胜利之后士兵们高兴地攀谈起来,刚才看到邓名亲临一线的士兵们简直成了邓名的义务宣传员,而听到这个消息的士兵显得对邓名更尊敬了,这让邓名不禁感觉赢得军心也不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刚刚占领的谭弘大营不能没有人主持,现在明军大获全胜已经不需要所有的领头人都呆在一起,于是周开荒就开船离开,赶回大营监督饮食和住宿的准备工作,其余明军也陆陆续续准备启程向东开进。
    明军抓了大概有七、八百俘虏,对于己军不过两千多人的胜利者来说,感到这么多俘虏有点太多了。明军没有很多辎重,对苦力夫子的需求量不是很大,再说这些俘虏又要吃东西,又需要派人监视,所以明军就打算快速甄别一番,把一部分俘虏处理掉。比如受伤的、看上去体弱无用的,这些会被作为无用的处理掉;还有另外一种,就是看上比较彪悍、仍具有威胁性的俘虏,明军出于安全考虑也不会留他们性命。
    这种甄别当然不是统一和大规模的,而是在远离邓名视线外的自发行动,并且以大昌兵为烈。相对袁宗第部的大昌兵,谭文余部还是对俘虏比较客气的,同样都是万县人,他们手中的俘虏也远比大昌兵手中的俘虏多。被谭文余部俘虏后,这些谭弘的手下急忙喊出他们认识的人的名字,指望找到熟人以保全性命。那些负伤行动困难的俘虏,万县兵也没有像大昌兵那样杀掉他们,而是留下他们自生自灭。
    之所以现在有些明军士兵才对俘虏下手,那是因为和冲锋时有快有慢一样,明军的士气同样是参差不齐。刚才胜负未分,明军士兵的士气远不如现在高涨,有些人就想偷偷给自己留条退路,若是最后明军战败,他们或许可以靠施舍给被俘敌兵的一些人情来拯救自己的性命。比如就是想改换门庭投降谭弘,也需要有个中间人给介绍不是吗?于是有部分士兵就和他们抓住的俘虏达成协议:若是明军取胜他们负责保护这些清兵的安全,而若是谭弘最终胜出,这些清兵反过来负责俘虏他们的明军士兵的性命。
    对于士兵们的这点小心思,军官们一个个都心里有数,也就是邓名对此一无所知。但是明军本来就是由溃兵组成,两天来一直是被清兵追击的丧家之犬,士气有些浮动一点也不奇怪,有的军官也未尝就没存这心思。只有特别坚定的才把事情做绝一点余地不留,比如周开荒和他身边的十几个人就没抓到一个俘虏,而跟在他身后的队员则抓了一些。等到胜负已明,连谭弘本人都被生擒活捉,这些俘虏就完全是无用的累赘了,守诺的人还继续他们与清兵的协议,而不太守信的就干脆处理掉这些合作者——毕竟这种协议传出去也不好听,还容易给自己惹祸。
    当两千明军押着六百多名俘虏浩浩荡荡地开进谭弘的大营,周开荒已经布置好了岗哨,烧了一些水给将士们饮用。攻破大营的时候周开荒俘获了四、五个没来得及逃走的伙夫,这几个毫无威胁的厨子周开荒也没斩草除根,而是让他们做饭。
    现在大批的俘虏抵达,明军就派出人手监视他们,让他们砍柴烧火,营地里就点起一堆堆的篝火,胜利者围着这些明亮的火堆温暖着自己的身体,兴高采烈地聊着今天的战斗,向周围认识或是不认识的人吹嘘着自己的英勇善战。
    几个伙夫先是給军官们做好了饭,接着指导俘虏们淘米、刷锅,给明军准备食物。俘虏们也尽心尽力地工作着。根据一般的惯例,表现最好的俘虏可以活下来成为军队的苦力夫子,随着时间的推移有可能获得信任重新成为战斗兵,个别手艺好而且能把握机会的则能成为伙夫——负责做饭是个好差事,不但能吃饱还受到军中的普遍尊敬,虽然不能参加战斗抢x劫但也没有性命之忧。
    邓名饶有兴致地观看着营地里的动静,之前他从未有机会知晓整个营地的运作,今天却被军官们群星捧月一般地围在正中,各项工作安排都向他报告,等候他的指示——当然,这些命令邓名也不清楚该如何下达,统统采纳周围军官们的建议。
    “等这些俘虏做好饭,会给他们吃一点么?”站在远处看着那些在寒夜里埋头苦干的清兵,还有他们周围持着皮鞭的监视者,邓名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值得怀疑。
    事实证明邓名的怀疑很有道理,听到这个问题后,赵天霸带着一种理所应当的口气答道:“当然没有给他们吃的东西。先把他们饿上两天,等到手脚乏力也就没法作乱了,毕竟我们还是没回到奉节,还是身处险境啊。”
    “可是饿得手脚没力气,怎么帮我们搬东西呢?”邓名已经知道这些俘虏会被当作夫子,既然是搬运工,那不给他们吃饱饭怎么有力气干活呢?
    “有鞭子啊,谁敢偷懒耍滑?”赵天霸断然地答道。他心里有些惊奇邓名什么都不懂,不过马上意识到对面是宗室子弟,这些天提了不少怪问题,可见对世间的俗务太不了解。难道皇宫里不用鞭子么?大概皇宫里食物充足,三皇子也没住多久,逃出来以后都是忠心耿耿的护卫,用不到鞭子。
    在赵天霸胡思乱想的时候,邓名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他不相信鞭子能取代食物的作用,但看起来这个时代就是如此对待俘虏的。邓名也想明白了,鞭子可以榨出俘虏身上最后一丝力气,如果是他们因为饥饿和疲惫倒地死亡,这些胜利者多半也不会太放在心上:“怪不得这个时代劝降十分困难,谭弘身边只剩下几十个人,明知无路可走还难以下定投降的决心。”
    想到这里邓名微微有些不适感,他回首招呼大家:“我们吃饭去吧。”
    “好!”年轻的军官们人人喜形于色,他们一直就盼着邓名这句话呢。
    此时无论是兴奋的明军士兵还是军官,还有邓名本人,都觉得前途一片光明,拦路虎谭弘已经被击败,最精锐的亲卫尽数成擒,残余的兵力似乎也丧失斗志,等着大家的不但有温暖的营帐还有充足的食物,看起来通向奉节的道路已经是一片坦途。明军上下觉得继续顺利地行军,平安返回奉节已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第十六节 家学
    给军官们准备的饮食相当丰盛,不仅有米面,还有肉类和酒,邓名估计周开荒是把谭弘给他自己预备的好东西都翻出来了。但邓名对布置还是很不满意的,因为他发现周开荒居然给自己安排的位置是当中的首席,这让邓名感觉非常窘迫,对周开荒暗暗埋怨:“别人不知道我这个宗室子弟是假冒的,你还不知道么?”
    之前邓名冒充韩世子是为了诈谭弘出营,再往前说,周开荒对谭文余部宣称邓名是宗室子弟时邓名也没有否认,那是因为邓名认为当时有内讧的可能,需要安抚人心,他已经把这个宣称归类为善意的谎言了。在眼下已经获得大胜的同时,邓名就琢磨着要找机会向李星汉等人说清真相,同时赔礼道歉。但是看周开荒眼下这个安排,摆明了还是要让自己把戏继续演下去。
    “难道他认为军心还不稳么?需要继续对友军撒谎?我看不至于吧。”邓名心里也有些嘀咕,虽然今天有数个时辰邓名的地位接近于一军之主,但邓名对自己的军事水平心知肚明,依旧没有一点信心。周围人多眼杂,邓名没有机会和周开荒私下交流意见,只能用眼色暗示对方给自己点提示。见周开荒自作主张地坚持要自己坐上首席,而且一口一个“殿下”表演得十分热情,邓名彻底心虚了:“我对这个时代的礼节也不了解,是不是现在骑虎难下?难道对李星汉他们说明真情会引起对方的极大愤怒,因此周开荒要我在险境继续装下去?”
    这许多个疑问让邓名失去了好心情和坦白的机会,还让他再次忧心忡忡起来。在他神不守舍的时候,兴高采烈的军官们已经纷纷就座。明廷政府军嫡系和前闯军本来有着很深的隔阂,此时却是亲密无间,没有按照阵营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而是混杂着坐在一起,高声攀谈的同时甚至还有人互相询问祖上、故乡、经历,拉起了交情。
    帐内的人吃喝欢笑之间,先后有人起身小解。由于天气冷,所以这些军人也不出营帐,直接就在帐边解开裤子尿在墙角的地上。解手完毕后这些人也不洗手,系好腰带就大模大样地走回座位,坐下继续饮乐。对这种不卫生的习惯邓名一直不适应,以前在袁宗第军中他就看到过类似的情景,军官直接在营帐中解决,垃圾也随手扔在地上,一概交由卫兵打扫,倒上些土铲到营外去便是。
    “若是有朝一日我独领一军,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修厕所,让所有的人都到厕所去解决,绝对不许随地大小便。”邓名觉得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己初来乍到不好干涉太多。
    又过了片刻,周开荒突然想起还没有向身份最尊贵、而且亲自上阵杀敌的邓名敬酒——本来他是想这么做的,但是刚才一落座就被边上的人扯住了说话,现在酒至半酣才想起来这件重要的工作竟然还没有完成。
    另外一个邓名的熟人赵天霸则另有心思。锦衣卫的职务使他有机会见过永历皇帝和其他宗室皇亲,自从他看见邓名的表现后,不由得和当今天子以及其他的宗室子弟反复加以比较,越比较就越觉得邓名的此番表现实在太过异常。
    在周开荒走过来叫他一起去给邓名道贺时,赵天霸正在心里思量:“几天来三太子完全不避危险,好像是刻意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和其他宗室皇亲不同,尤其是他今天的英勇行为通过众人之口传扬出去,必能深得川鄂将士的尊敬和爱戴啊!朝廷距此地甚远,若是三太子倾心结交川鄂一带的官兵……嗯,三太子也和韩王、东安王不同,他哪怕是想继承大统,大概众人也会觉得理所应当吧?就是闯营的兵马,若是他肯既往不咎,拥戴之功可是远远高过保护几个宗室,他们以前攻破北京、逼死烈皇的事情也许就真能一笔勾销了……”
    出身西营的赵天霸动了这个疑心后,就开始担忧此事会对永历朝廷最坚定的支持者——晋藩上下造成的影响,越想越是觉得难以预料,被周开荒打断了思路后,才发现自己只顾胡思乱想,这么半天也一直将邓名冷落在一旁,连忙收敛心神和周开荒一起大声向邓名敬酒。
    “今日能够大胜,全亏了殿下的计策,将那谭贼诱出大营,才把他们杀得东逃西散啊。”周开荒颇有些醉态,大声地恭维道:“殿下真是用兵如神啊,想出这般的计谋竟然也是毫不费力……”
    邓名听了这几句话满脸通红,他以前玩个即时战略游戏还总被朋友杀得丢盔卸甲,见周开荒说得太过分就连连摆手,解释道:“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计谋。”
    “咦,不是殿下想出来的又是谁想出来的?”周开荒奇怪地反问道:“我可没看见有谁给殿下出主意。”
    “这是……嗯,是成祖皇帝的计谋。”明末的历史让人读起来总是太伤感,可是邓名曾经很有兴致地读过一些明朝初期的记载,成祖皇帝就是朱棣。
    明朝太祖朱元璋死后,他的长孙在南京继承帝位,称建文帝。朱元璋的另一个儿子朱棣造反,朱棣称帝后将首都从南京迁到当时的北平,改北平为北京。邓名觉得朱棣当了皇帝以后变得很残暴,不过坐上宝座前他却是个有气量而且宽厚的人,而且在战场之上英雄了得,奇计百出。
    朱棣起兵造反,从北平南下,在东昌被建文帝的南军大将盛庸击败。朱棣向北平撤退,途中又受到吴杰的阻击,他靠施展计谋轻松取胜。邓名今天在困境中灵机一动想起这个故事,就姑且试了一下。
    看见营帐里众人好奇的目光都投向自己身上,邓名就把自己看过的历史讲给他们听:“……成祖皇帝当时身边只有四千多兵马,可是阻击成祖的吴杰有两万兵马,而且当道扎营,堵住了成祖回北平的必经之路。成祖皇帝觉得,如果强攻突围肯定会死伤很多人,所以就让军队先埋伏起来,自己只带着几十个卫士赶到吴杰营前,请求和吴杰见面。吴杰在营墙上露面以后,成祖对他说,希望看在自己往日曾对他有恩的情面上放一条生路。吴杰听了非常高兴,立刻催动全军出营,分成几路出击,四面包抄,一定要捉拿成祖皇帝。没想到被成祖皇帝引到了埋伏圈里,结果成祖以少胜多,吴杰反倒遭到了惨败。”
    说完这个故事后邓名轻叹一声,今天的遭遇让他想到,当年吴杰空营而出很可能也是做好了搜捕的准备,担心被朱棣跑掉了,让这天大的功劳落入别人手中,正像今天谭弘的表现一样。今日在谭弘营前时,邓名心里非常紧张——若是谭弘真给他一条船倒是无法收场了。朱棣当年向吴杰大营喊话时,会不会内心也在担忧——吴杰若是真给他的五十几个士兵让出一条去路,又该如何是好?
    朱棣戎马一生,在战场上的英勇气概还是让邓名颇为钦佩的,关于这段故事的记载他看过不少,在他讲解的时候营帐内渐渐安静下来,周开荒听得全神贯注,酒都醒了许多。
    “吴杰和平安、盛庸一样,当时都是南军独当一面的大将,更是久经沙场、多次出击塞外的宿将,建文帝对他非常倚重。成祖皇帝横扫河北、大败李景隆以后,各路官兵都闻风而逃,只有吴杰坚守在真定,让成祖皇帝无可奈何,期间还不停地袭扰北京,不但能够成功袭扰还每次都能全身而退。吴杰也称得上是有胆有识,只可惜贪念一起,下场就是惨败。”
    谭弘虽然也是老军油子,但是和吴杰这种征战多年的明初大将还是无法相提并论,邓名十分庆幸谭弘不知道这个故事,接着说道:“谭弘没有读过这段历史,这真是我们的幸运。”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殿下神机妙算!”
    “家学,原来是家学。”片刻的沉默过后,周开荒又大肆替邓名鼓吹起来。
    周开荒的言论引起赞同声,大家纷纷点头称是,原来这个妙计是朱棣首创,那作为宗室子弟的邓名把这一招玩得得心应手也就是理所应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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