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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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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君,属下把各个城门都问了个遍,姜姑娘的形容模样也说清楚了,她没出城。”
    说到此,宝婴艰难地咽了口唾液,她嗓子冒烟:“奴去过太常府了,女郎不在那,太常在家正一个人读书。”
    想也是了,嘉柔即便去断不会夜深不回府。
    桓行简无名火起,掌心冰凉,一时不知是气嘉柔还是别的,半晌没说一个字,扬手示意两人退下。
    两人慢慢退出,刚出来,听里头一阵清脆的棋子叮咚,跌了一地。
    宝婴眼皮猛跳,情不自禁看了看石苞,石苞却看也不看她,一个人在廊下栏杆候着了。
    不多时,桓行简从里头走出来,径自去了后院。
    嘉柔不在,屋里虽亮着灯,婢子们却困得各自或倚或坐,打着瞌睡。他进来,吓得一众人慌乱起身,带倒了胡床、杌子,很快作鸟兽散。
    屋里陈设依旧,梳妆台上口脂盒子半掩,旁边,木梳上尚留有她数根青丝,桓行简拿起,端详良久。目光再一动,篾箩里嘉柔绣的帕子上两尾小鱼在碧油油的荷叶下嬉戏,只是,莲少半边叶,金色鱼短个尾巴。显然,她没完工。
    衣橱里,熏好的衣裳整整齐齐,桓行简翻了翻,似乎一件不少。床头,她心爱的驼铃也好端端留在那,桓行简手晃了两晃,顿时,驼铃便犹似檐下铁马遇风。
    他不信她离开,但洛阳城里又找不到她,桓行简脊背一阵发寒,一个人静静坐在了榻头。
    “郎君,老夫人来了。”婢子轻轻叩门,桓行简猛地回神,忙起身出来,一看,果然张氏被人搀扶着来了公府,他上前行礼,“母亲怎么来了。”
    张氏屏退下人,在他相扶下端坐了:“你到处找人,洛阳城哪个不知,怎么,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
    说着,埋怨地瞥了他一眼,“我听说,她出入公府自由,你太惯着了。今日出事,难道不就是你平日疏忽所致?她那个模样,若是没出城,这一旦过夜我看人即便没找到你也不能要了。”
    桓行简脸上说不上是忧虑,还是躁气:“母亲别怪她,她在太初家里,还有凉州张既夫妇那边都是惯着的,好好的一个人,我为何一定要拘束着她连门都不能出?过夜便过夜,只要她平安无恙回来,至多惩罚一顿,叫她以后不敢便是。”
    一语说完,那两道眉又不易察觉地皱了皱,“今天,淮南跟徐州来了军报,诸葛恪约姜维同时出兵,他带了所谓五十五万大军。我想好了,这次我要亲自带兵。”
    张氏心里一跳,显然十分意外,人竟也一瞬就跟着苍老几分:“子元,诸葛恪乘胜而来,你这回当心。”
    母子默契相视,桓行简微微笑着覆上她手:“我知道,犯过的错我不会再犯,朝廷里我请叔父坐镇,母亲勿忧。”
    张氏久久凝视着他的脸,忽然一叹:“有时我在想,你父亲给你留的这条路会不会太难走了,一点回旋都没有。”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好走的路?”他什么唏嘘感慨都没有,黑眸沉沉,“父亲的路,便是我的路,即便他不走这条路我自己也要走。”
    这话颇为露骨,张氏更是无言,一手抽出抚上他脸庞,铿锵道:“我是妇道人家,丈夫不在了,自然听儿子的,我儿无论走到哪一步我就跟到哪一步,只盼上苍让我多活两年,好让我儿觉得娘在还有家。”
    桓行简不由攥了攥她的手,无声伏在她膝头,低声问:“那母亲可想过,若我事不成,连累母亲又当如何?”
    “你知道我最喜欢史书里谁的故事吗?范滂母亲的故事。我儿身负雄才大志,若是早生几十年群雄逐鹿,未必不能成就一方霸业。我能做你的母亲,不再有什么遗憾,若你事不成,我自当了断,绝不苟活。”张氏低头微笑看着他,犹如神佛,淡然拈花。
    她托起儿子的脸,“我希望,你身边能有个女人,好好陪着你,你父亲尚有我,尽管我同你的父亲也曾有过诸多龃龉不快。但我始终是桓家的人,我从没忘,我儿的佳妇在哪里呢?”
    张氏终于有了一丝伤怀。
    桓行简一笑,浑不在意道:“锦上添花的事,我不强求。”话虽如此,蓦地想到什么,招来宝婴,在廊下问她,“你去太常府,有没有说名头?”
    “奴说了,说女郎走失,想问问太常府有没有见到人。”宝婴眼皮沉得几乎抬不起来,努力睁着,看桓行简那张脸在昏昏的灯光下似乎隐情不定,顿时清醒几分。
    桓行简折身进来,一面命人把张氏送回家中,一面道:“母亲先回去,不用担心我。”
    送走张氏,立刻让人牵了匹马来,带着石苞,一跃上马:“走,去夏侯家!”
    第71章 竞折腰(18)
    亥时三刻,洛阳城已宵禁。长街上除了有巡查的部尉,再无闲杂人等。天上星璀,地上城静,偶尔有犬吠遥遥传来,更衬得人间祥和无苦。
    夏侯至似乎算准了桓行简会来,这个时候,大门尽敞,以至于石苞勒马时不由得挠了挠头,看看桓行简:
    “郎君,太常这阵仗,很不寻常。”
    春服轻便,夜风拂到脸上如同情人温柔的呼吸,这样的春夜不宜兵刀光寒,只配佳人在畔,焚香读书,颠倒美梦。桓行简窝了一肚子火,冷笑而已,翻身下马撩袍进来。
    下人们见他现身,一声不吭,远远退到旁边,眼睛不由偷偷朝廊下临风而立的夏侯至身上瞄去。
    “她人呢?”桓行简上来咄咄逼人,一句废话也无,昔年可比连璧的两人面面相对时,隔了无数岁月,胸臆里皆充斥着难言的憎恶,如此鲜明。
    夏侯至神情冷漠:“你没资格问我要人,桓行简,你的确很无耻,柔儿根本不在你桓家户籍上。你一无聘礼,二未上籍,只靠一封书函就打发了张既夫妻和姜修?”他越发齿冷,“纵然难堪,我也已给姜修去信将事情前后说得清清楚楚,既然柔儿不在你户籍上,她仍是自由身,或嫁或不嫁,都与你毫无干系。她是个人,不是你大将军的一样可心物件。”
    原来,夏侯至查过了桓氏户籍,石苞在旁听得一阵错愕,再看桓行简,果然脸色难看起来。
    “我跟她用不着你多管闲事,少啰嗦,我要见人。”桓行简一副骄矜不耐烦的口吻,紧绷的脊背,却不觉已经松弛下来。
    “柔儿是自愿离开,无人逼迫。大将军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了?人心不是那么好得的,她走,不过牵挂我与崔娘等人,无一字提你,你该清楚她至始至终是被你强占了不得逃脱。你若只是爱美色,易事一桩,不必再找柔儿。”
    一语捉到桓行简痛处,双眸一凝,极力克制:“你把她送哪儿了?她一个人,不会耕不会织的,自幼是如何被娇养长大的你比我更清楚。”
    夏侯至冷哼一声,针锋相对:“你还知道她是娇养长大的,为何欺辱她?”眼见压不住怒火,他一咬牙,依旧不肯失态,“她在我家里无忧无虑过了几年,我拿她当亲人,从来都比你懂得如何尊重照料她。今有亏欠,日后不会再重蹈覆辙,你可以走了。”
    说罢,拂袖转身进屋。房门吱呀一合,俨然就是个逐客的姿态了。石苞气怔,目光攀附在那紧闭的门窗之上,十分复杂,猛地听脚步声响起,桓行简已经朝门口走去。
    他赶紧跟上,有点不确定地问:“郎君,太常摆明了不会放人,就这么算了吗?”
    夏侯至那几句话反复在胸口里撞荡,桓行简自嘲一笑,跨上马背:“她既然是自己要跑,就随她去,留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有何益处?”
    语落,一声叱咤,骏马疾驰而去。
    石苞愣愣的,心知他绝不是善罢甘休的性子,只是,大敌当前,又不能因为一个女人的罪名把夏侯至怎样。他也颇觉苦恼,只得上马追了过去。
    吴蜀两国同时出兵,太极殿上皇帝惶惶,文武到齐,他人在上头心里焦急不堪,立后新婚的喜悦荡然无存。
    等桓行简佩剑一脸旁若无人地进来,皇帝欲迎,他自己在皇帝御座下方的团垫上跪坐了。皇帝不尴不尬又慢慢坐回去,觑他一眼,暗道大将军每每上朝皆一副无喜无怒的脸,今日阴沉几分,不知道是不是军情也压得他不大痛快。
    把军情清汤寡水地陈述一遍,皇帝烦透了,一扭头,收尾道:“国家有难,还请大将军调兵遣将,解东西之围。”
    目光如炬,桓行简当仁不让开了口:“今东西有事,成败在此一举,我深受国恩当亲征迎敌,传我命令,大军集合于建春门,即日奔赴寿春。”
    百官哗然,有早知道的也跟着佯装惊愕,立马你一嘴我一嘴跳出来,有赞大将军之志的,有为他安危力阻的,议论纷纷,没个消停。皇帝也是一惊,犹犹豫豫,忍不住在他身后问道:“不知大将军有何退敌良计?”
    底下李丰瞥了眼桓行简,观他神情,隐然一副跋扈不羁的模样了,眼皮便又悄然不动耷拉下去。
    桓行简嘴角一扯,略微侧眸,算是应皇帝的话:“臣自有对策,请陛下勿忧。”
    又进言请太尉桓旻主持朝中大事,皇帝虽不悦,只能准了。
    诸葛恪的主力果然是朝淮南方向而来,一朝而至,大肆抢掠百姓,惊得人连夜奔窜。副将见此,谏言不如围攻寿春南面屏障合肥,引桓行简前来会战。
    合肥乃吴军北取徐、扬咽喉之地,然而合肥今非昔比,旧城已毁,原址水路通达,有利于吴军发挥水战优势。魏守将索性烧了城池,往西北移了三十里地,远离水岸,城虽小,但西面就是奇峰险脉,地形狭窄,并不利于大军展开。
    即便如此,诸葛恪仍决定大军压上合肥,合肥守城者不过三千人马,二十万哪怕日夜轮攻,也该打下来了。
    桓行简接到消息时,刚行军不久,卫会等人随军出征,个个换了窄袖马靴,混在浩浩荡荡二十万大军里头骑术甚是考验人。
    大腿根磨得筋都颤,卫会直嘶气,他虽会骑马,但在洛阳哪里有过这样日夜兼程的锻造。虞松确是最习惯的一个,掏出个小瓷瓶,丢给他:“士季,多磨几日就好了。”
    可怜他一介贵公子,要吃这个苦,卫会咬牙褪去亵裤,不想血水连着衣裳,黏糊成片,一撕,又扯着皮肉疼得人哆嗦。
    他那白皙的脸憋出一片绯红,苦中作乐吟起乐府来:“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我年纪还大了几岁呢!”
    虞松直笑,,一拍他肩头:“你放心,大将军断不会叫你八十才回洛阳!”说着伸手比划了个数字,“士季,我看你骑马是不得窍门,来,我教教你。”
    再到中军大帐,得知诸葛恪如桓行简事先所料,冲着合肥去了,几人不由得松口气,虞松笑道:“兵法说,‘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吾以此观之,胜负见矣’,大将军料他欲以多胜少打合肥,果然应验!”
    桓行简嘴角一扬,眼角眉梢有丝丝揶揄:“当年,吴主十万大军攻合肥,也不过草草。诸葛恪大概觉得自己这回人够多,”眉头一动,问道,“合肥现在守将是谁?”
    “是张田,毌纯诸葛诞两人防区未对调时,张田在诸葛诞手下,诸葛诞嫌他无才又遣回了中军,等毌纯镇淮南,把他招了去说他可守一方城池。”卫会立刻接话,一双眼睛迅速闪过抹得意。他是百事通,自然大将军问什么都能有问必答。
    “看来,公休信不过我的眼光。”桓行简哼哼一笑,张田不是别人,正是当初高平陵那三千死士中的一员,事成后,有一部外放分散到底下州郡挣军功。
    一掀帐子,信步走出,暮色降临,军帐外点点篝火已起,他按剑巡查了营地,一抬头,远眺对面宛如青龙蛰伏沉睡的群山隐约可见蜿蜒线条,上有一泓新月,洒下些淡薄月色四方静谧极了。
    “郎君,张田只有三千人,要想顶住诸葛恪二十万大军的轮番猛攻,恐怕不易。”石苞一直跟着他,忧心忡忡的,“是否需要拨些人马过去?”
    他收回思绪,轻描淡写道:“诸葛恪的意图就在此,引我出兵,他精锐尽出,此时若是四十万大军混战,无论胜负,我军都会有不少损失。我偏不打,让张田把他给我耗废了再出手不迟,张田要是真没什么本事,他也只配掉脑袋。”
    石苞愀然不语,张田同他是一样的出身,自然不像诸葛诞陈泰等大族出身领兵,死便死了,大将军不救也无人替他出头……
    脑子里第一次有这么奇怪的想法,石苞也吓了一跳,忙晃晃脑袋,甩干净,再抬首,桓行简捏着马鞭朝不远处一道小溪旁走去了。
    溪旁开满野花,月色入水,水银般流动,桓行简把马鞭一丢,蹲下掬水洗了几把脸,清凉爽净。
    水珠顺着眉峰缓缓淌下,春夜的月色,总是这般温柔,他忽轻笑一声,想起嘉柔来。她若在,不知道怎么撒欢快活,采花戏水……只一想夏侯至那些话,脸上笑意渐渐凝固,彻底隐去了。
    他想到的女孩子,正呆呆趴于窗前,也在看月亮。
    嘉柔来茶安镇落脚有几日了。
    镇子不大,两面环山,有官道从西边顺河伸延而去,不算是个闭塞的地方。七分田,三分山水,嘉柔到时,正是清晨,天色蒙蒙亮。东风吹得百花开沾着新鲜露水的清芬,吸入肺腑,眼前山水都跟着秀丽几分。
    有老人起的早,披着蓑衣,驾一叶木筏,挂上灯,船头立了两只黑羽油亮的鸬鹚,噗通噗通,一个猛子扎进去,再上来喉囊一动,竟吐出一尾小鱼来。
    这情景甚是稀奇,嘉柔先是“咦”了声,专注瞧着,等见老渔夫把鱼收起,陡然又变作一声“哦呀”。眷眷的目光,尾随了人很久。
    跟凉州跟洛阳,都不一样呀,嘉柔心里惘惘的有对未知的一丝忐忑和惆怅。
    入住的人家,是对中年夫妇,膝下只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十三岁,不怕生,大眼睛底下有几颗俏丽的麻子,很淡,跟人凑近了说话才瞧得清。
    嘉柔不大好意思地喊人叔叔婶婶,腼腆住下,厢房里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妇人见她一副纤秀文弱的模样,一张脸,瓷娃娃似的,一碰就能碎,于是跟嘉柔说起话来极尽温柔。
    她什么都没问,安安静静住下来。白天里,见人各忙各的,就是这个十三岁的女孩儿,也忙着喂鸡赶鸭。嘉柔本心神无定的,不想绣花,也不想读书,索性跟留客商量学那女孩儿烧锅做饭。
    几个人把灶台搞得狼藉,嘉柔被烟呛出来,眼泪直流,脸上黑一块白一块,折腾不堪。
    直到这夜,纱窗下头有小虫唧唧地叫,嘉柔将窗一推,久违的月色便如飞花般扑进了眼帘。
    天井那,夫妻两人没睡,谈话声断续送到嘉柔耳朵里来,时不时的,似乎还有笑声。显然,这夫妻两人感情很好,嘉柔不作声地听,无端想哭,自己也不懂自己到底什么心思。
    肩头多了件衣裳,留客手把她一抚,温声说:“柔儿,你不困吗?”
    “留客姊姊,你说,洛阳城的人也能看见这月亮吧?”嘉柔心里一滚,忽就像注进了发烫的水。
    留客笑笑,转身一面走到床边铺被褥,一面说道:“应该能吧。”她心里何尝不想念洛阳,只是主人让她去哪儿,她就得去哪儿,同嘉柔两个住到这里,新鲜劲儿一过,颇有些强颜欢笑的感觉。
    “柔儿,你是不是想洛阳了?”留客回眸问。
    嘉柔一恍,立刻摇了摇头:“没,我不想洛阳。”
    “你不想太常吗?”
    嘉柔想了想,慢慢点头,眼睛忽在留客身上端详起来:“留客姊姊,兄长让你陪我来,你知道缘故吗?”
    留客苦笑:“我是下人,太常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怎么好多嘴问呢?”
    嘉柔见她眉宇间总淡淡的,说不上高兴,说不上不高兴,待自己虽然很是关怀,但她莫名愧疚:
    “留客姊姊,你不想离开洛阳的吧?”
    留客依旧只是笑笑,把她手一牵:“不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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