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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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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么些年,你明明很懂我的不是吗?太初,你是装傻呢?还是真傻?”桓行简不由地莞尔,“李丰想要事后拥立你为大将军,你也很想的吧?”
    “不错,我为大将军,功业未必不如你。”夏侯至眼中掠过一丝光芒,当仁不让。
    第106章 君子仇(14)
    桓行简闻言,不怒反笑,点着头,将酒壶拿来继续为他斟酒:“好,太初,你我有多少年不曾这般推心置腹过了?”
    酒碗缓缓推过去,清澈的酒液微晃,摇曳间,映着夏侯至漠然又宁静的神情,他没有动。
    桓行简抚了抚眉头,轻笑:“夏侯太初还是一身清傲不改,不过,有件事,你错了,你若做大将军不能成我这样的功业。我桓行简能做到的,你做不到。如果,你是觉得你不曾呆在这个位置上,事情便不得而知,或者,你名自年少起,便重于我,你大错特错。当年,刘融以宗室之尊,受托孤之任,胡作非为时你做了什么?伐蜀之战,他不听劝,贸然发动战事结果深陷泥淖你除了向太傅来信问计,你又会什么?高平陵后,太傅召你还京,我若是你,必不领命。再有王凌谋逆,你若真有计谋亦不失为利用的良机,所有机会,你都生生错过,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从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也没有这样的勇气,你就是做了大将军,我只要活着,早晚还能把你从这个位子上拉下来。”
    这声音低沉,末了的一句却带着宿命一般的冷,忽又铿锵几分。他注视着故友,不加掩饰的讥讽就挂在嘴角。
    夏侯至的目光忽就冷如霜,字字清晰道:“大概只因为,我还是个人,况且我一无太傅这样出尔反尔不顾道义的父亲,二无你桓行简杀妻的非人魄力。”
    伤疤猛地被撕开,鲜血淋漓,夏侯至胸腔里挤满了巨大的悲伤,他端起酒,毫不犹豫悉数泼洒在桓行简面上。
    酒液蜿蜒而下,桓行简冷峻的脸上没有了表情,良久,他眉峰上尚挂着欲坠不坠的酒珠:“清商的事,我有歉意,但不后悔。没办法,你应该懂的我们桓家人从来都把命捏在自己手里。”
    “你住口!”夏侯至眼圈红的几欲滴血,“你不配提清商,你,”他胸口忽一阵痉挛般的痛,那痛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绝望而痛楚地望着眼前最亲密最痛恶最无可奈何的故人,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那句深葬心里的疑团,愤怒不已,“你怎么舍得?你怎么舍得她死?”
    他们一起长大。
    清商是个沉静聪慧的女孩子,她远比同龄人早熟,父亲病时,她可以安安静静一言不发照顾陪伴从日升到月落,没有半句怨言。事实上,十几岁的少女看起来像绢做的假人,她好似无悲无喜,她好似什么都可以承受。唯独,桓家的长子来找哥哥时,她在窗前,偶尔惊鸿一瞥,心里才会真正欢喜起来。
    那个时候,少年人春日踏青会带上她,她坐在车里,车外,是春风得意身骑白马的贵公子们。车帘半挑,桓行简一路上三番五次回首,冲她露出含蓄而温和的笑意,那是春天,他最终为她折了一枝洁白的杏花,刚递到手上,道旁春风不解风情地将花瓣吹得零落天涯。
    敏感的少女佯作镇定,可放下帘子的刹那,她几乎哭了,不为别的,只为杏花是他送的呀。这可恶的春风,为何要将那少年人的情意吹散?
    新婚夜饮下的合卺酒,到许多年后,清商才知道这叫做饮鸩。
    往事纷纷扬扬,夏侯至想起妹妹,心中被怨恨和悔意撕扯地变形,他克制自己,很少去仔细回想。人就是这样的,最剜心刺骨的事,不敢轻易碰触。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爱过清商?夏侯至没有问出这句话。
    不重要了。
    “难道你以为我就是个嗜杀成性的人?”桓行简忽然动了气,他冷冷回道,“她是我枕边人,你跟李闰情可以琴瑟和谐恩爱两不疑,我跟清商,却同床异梦彼此提防。何止她?你跟平叔一干人,难道不也是早早跟我桓行简划清了界限?当年,先帝一道诏令,你我仕途戛然而止,董昭彼时都半截身要入土的人了,一道连着一道的折子往上弹劾,不把年轻人折腾死决不罢休你是不是忘了?”
    提及少年事,桓行简眉眼里不可遏制地流露出罕有的恨意,他没有忘,一日不曾忘,好似身体里种下了毒,日复一日,年复一日,他大好青春全都蛰居在深似海的桓家高墙里,在发霉,在腐烂,先帝对他们的打压和憎恶洛阳城里无人不知。
    “若不是先帝壮年薨逝,你我恐怕终其一朝,都永无出头之日。我本以为,我是重臣之子又如何,你是宗室又如何?可我还是错了,”桓行简冷笑,恨意愈发直白,“你是宗室,平叔是宗室,刘融是宗室,到底和我不一样。先帝薨后,我以为一切就结束了,青春已逝,但明日总是可期的,可因为太傅,尔等可青云直上,我若不是因为刘融想把势力插进关中,你的中护军,轮得到我来做?谈玄论道,我要那些妙赏和深情,有何用?”
    青春对他,只是一段无穷无尽的悔恨旅程,桓行简很久没提起过了,他痛恨这段岁月,他不怀念,年少轻狂,无知自负,什么老庄什么天地生死,他终于明白自己根本不想要这些。金石丝竹,金樽清酒,未必就不是快意人生的少年郎,可他不愿认了。
    他的路,是一条杀伐之路,是一条帝王之路,永不回头。而浮华旧友们,时至今日,不过是用来祭奠那段荒唐岁月的。
    夏侯至从未在他脸上见过如此清晰刻骨的恨,那个时候,他们比谁更接近老庄,不乐寿,不哀夭,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在寒食散带来的迷醉空濛里,少年人们不知何为愁苦。
    “所以呢,你是在怪我吗?难道这一切你要怪到我头上?”夏侯至声音苍白如死,他情绪瞬间变得激烈起来,咬牙切齿的,似乎要把每一字都嚼碎了再吐出来。
    “董昭的折子,只弹劾了你吗?平叔、公休、还有我,我们哪一个不是在家沉寂良久?公休甚至被逐出了洛阳城!你说太傅,太傅功高震主,你们姓桓!哪朝那代,不提防这样的臣子?桓行简,日后易地而处,你若面对太傅这样的臣子,你又当如何?你觉得自己郁郁不得志,就要谋逆?”夏侯至忽猛地揪住他衣领,一拽,将他拉到脸前,两人迫近,足够看清楚对方脸上每一寸的愤怒和暴烈,像是压制多年的毒液,这一刻,终将喷发。
    “桓行简,只有你的青春被辜负?”夏侯至脸涨的发紫,君子失态,不过,没关系了,此生他要尽情失态一次。
    两人像一对被时间伤害透顶的兽,无从解脱,唯有狠狠攻击对方方可发泄心中怨毒,“你少给自己找借口了,我可以告诉你,我夏侯至光明磊落从未变过。不错,时间会改变一个人,十年木桥会断,河水会干,芙蓉花也许变作断肠草,可我十年前是什么人,十年后还是什么人,倒是你,天生反骨,阴毒无情,我这一生上对得起君父,下对得起妻儿,唯有清商,将她错付于你……”
    说到此,他终于热泪直流,脸上不见仇和恨,只余悲戚,无尽的悲戚。
    桓行简衣领被他揪得变形,目光阴冷至极,抬起手,攥紧了夏侯至的手腕:“我阴毒无情?我娶清商难道是为了日后杀死她的吗?我父亲出仕时,难道就是为了日后当乱臣贼子的吗?好一个十年芙蓉花变断肠草,夏侯至,你十年前想到今天是这样?还是你觉得我十年前就料到今日你我是这个样子?”
    声音极力克制,可听起来依旧像野兽的阵阵咆哮,回荡在这幽幽的囹圄间。
    光阴呼啸而来,夹杂着数不清的少年高蹈、宦海沉浮、物非人非,老庄断续破碎的句子被岁月的浪潮反复冲刷,最终消失在青春的河里。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有的人此生已尽,有的人还要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
    夏侯至怔怔看着他,兀自呢喃:“我记得,青龙五年你我相约有一日要去邺城西郊狩猎,挽良弓,骑骏马领略一把昔年建安风骨……”
    那是魏武带着文帝和陈留王打猎的地方,流下诗文无数。
    他们的父亲,都曾是文皇帝喜爱的臣子。
    文皇帝可知他喜爱的臣子最终要窃取他的江山?
    “邺城是么?”桓行简揶揄一笑,提醒他,“现在邺城禁着什么人你不清楚?”
    诛杀王凌后,太傅桓睦将魏皇室宗亲羁押在邺城,不准他们与外人结交,实为软禁。
    夏侯至看看他,两人之间彻底没话可说了。
    彼此的喘息声,也随着各自的放手而渐渐平稳下来,双方都以为,也许两人该打一架的。
    地上狼藉的酒液都快干了。
    桓行简已经忘记自己爱慕建安风骨的年代,他不必如此,因为,他要开创属于自己的时代。
    “我有一事,还要告诉你,”桓行简整了整衣领,心中激荡的风云,或者说,心中的那头猛兽又无声走进了丛林深处,“柔儿很挂心你,她什么都知道了,不过,我答应了她来见你最后一面。”
    语调变得柔软,他一顿,“柔儿已经怀了我的骨肉,我想,你应该知道同她说些什么,她现在恨透了我。”
    夏侯至一愣,本平静下去的心再次被激怒:“你……”他脸上闪过羞愧,转而陷入自责,“我错了,我以为自己仅仅是对不住清商,我把我的小妹妹忘了,”他用一种根本毫无信任可言的目光看向桓行简,“她跟清商不同,她本来不属于洛阳,这些争斗与她无关,你为何一定要将她牵扯进来?”
    “我喜欢柔儿,”桓行简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你既然有李闰情,我为什么不能有自己心爱的姑娘?”
    夏侯至一时语塞,五味杂陈,他沉默良久,说道:“我是将死之人,也只有一事再求你,柔儿尚青春,好好的一条性命望你能真心待她。”
    桓行简微微一笑:“你不求,我也会真心待她。只是因为你,她恐怕一辈子都难解心结。”
    “我见她,要说什么,不是为你是为她,我也希望你能明白。你来这趟,我大约已经猜到你要说她的事。”夏侯至咬着牙,一字一顿。
    “她是她,你是你,无论哪个原因,我今日都是要送你一程的。”桓行简道,唇畔极快地闪过一丝模糊笑意,这副神情,他准备要动夏侯妙时也笑地这样模糊。
    牢房里似乎愈发阴冷,外面雨不停,打湿了两人的鬓发。
    两人相对而坐,很像年少时的把酒言欢促膝长谈,然而,他们终究是站到了彼此的对立一面,终其一生,结果不过如此。
    桓行简拿过酒壶,把酒碗放得端正,注满了,亲自端给夏侯至,两眼静静看他,脸上终于露出年少时的一丝影子:
    “那好,太初,你我就此别过。”
    作者有话要说:七年前,也就是2013年时我写过一篇论文,写曹魏浮华案的,当然,也是建立在前辈们研究成果之上。不过,研究中古史这个阶段的几个大家,论点也常有不同之处。今天写到这里,心里很感慨,我大概是2012年开始具体了解这段历史,除了史书,看了相关专著和论文,笔记打了厚厚一叠,那时候没想过写这个阶段的,写是后话。今天下班后回家,特地翻出之前的笔记,上面画的地图做的人物关系表,都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可仔细一算,竟是八年前了。人生又能有几个八年呢,这段时间,经朋友推荐,我又入手了几本这个阶段的研究专著,除了上班和码字,基本都在啃书,再回头看八年前的小论文有很多稚嫩的地方,但浮华案牵涉人员的最终命运,带给我的唏嘘和无奈没有变。
    浮华案相关研究很多,我在这里跟大家简单说下太和年间的浮华案。浮华并不是指曹魏这群功勋二代们生活奢侈浮华,而是指魏明帝(曹操之孙)年间,以夏侯玄、何晏为主的一群帝国二代目们自发结成一个互相品评、清谈名理的小圈子,因为影响到了朝廷用人选官,这对中央集权做的还不错的魏明帝来说是不能容忍的,因此,将这些人罢官贬黜,年轻的二代目们仕途就此一蹶不振,这个案子,就是浮华案。这个案子比较迷的点在于,到现在,当时号称四聪八达的年轻人名单还没凑齐(我倾向于司马师位列四聪,这份名单基本可参考司马懿灭曹爽那个八人团伙名单,非确凿史料,只是一种推测),可能牵扯到司马师,但史料没明说,仅仅提了一句“司马景王(司马师)亦预焉”这话很暧昧,不说他参加了,也没说他一定没参加。我个人是倾向他参加的,可参考司马师生履历表(太长不提)唉,算了,这个写起来没完没了,作话太长不好,很少作话这么长,请大家见谅,看书去了,祝大家好。
    第107章 君子仇(15)
    “也请你善待阿媛,那是你的女儿。”夏侯至在身后同他说了最后一句话,光线黯淡,桓行简步子微微一停,没有回首,他重新拿起那把油纸伞走出了监牢。
    风雨不歇,廷尉后墙那多了辆马车,按他的吩咐,石苞赶车晚到了半个时辰。嘉柔蜷缩在车里,像疲惫的鸟,拢着翅,只把一颗小脑袋深深藏在铺褥里。
    她闭着眼,在风雨里没有辨出脚步声,只觉帘子被人一掀,寒风卷入,她这才惊惶地撑起身,下意识问:“谁?”
    雨打在油纸伞上劈啪作响,嘉柔定定神,借一盏灯火,认出桓行简的身影,还没开口,他的手已经伸向了自己:
    “下来吧,太初在等你。”
    嘉柔一个激灵,清醒大半,外头天色盘亘着一团子乌黑,她被桓行简抱下马车,兜帽往头上一戴,幕天席地的风雨似乎就此隔断,人被紧紧拥在他胸膛,桓行简不容她挣扎一路把嘉柔领进来。
    见到狱官,几句话交待清楚,桓行简似乎没有要跟着的意思,嘉柔盯着他,许是夜色的缘故,许是风雨的缘故,在这阴暗潮湿破败的监牢里,她心里竟多出些不合时宜的天真念头:
    他看起来如此平静,难道,放过了兄长?
    嘉柔浑身血液都燃烧了起来,她忽然拽住桓行简的衣袖:“大将军,我去好好劝我兄长……”
    话没说完,她看着桓行简那双宛若幽潭般冷沉的眼自觉地将剩下的话咽下去了。嘉柔松开手,不再说话,转身跟狱官去了。
    冷不丁瞧见那抹熟悉身影时,嘉柔一愣,急的将栅栏一抓喊道:“兄长!”
    夏侯至回头,似乎对嘉柔这么快就到身边有些讶异,他人清瘦了,眼眶下布着的灰青像蛾子投下的阴影,嘉柔顿时泪眼滂沱,哭道:
    “兄长,我是柔儿啊我是柔儿……”
    牢锁一开,嘉柔疾步进去扑在他怀中失声哭起来,关押数日,夏侯至并没有如她所想的胡子拉碴落魄潦倒,相反,他的衣襟上还带着嘉柔幼年时熟悉的一缕清幽,他用的香没变,夏侯家的男人都是如此长情。
    那个时候,住在洛阳,每到夏夜夏侯至会带着她们去洛阳城城郊捉萤火虫,点点绿光就藏匿在狭长的草叶间,忽明忽灭,天上有灿然的星子,地上有快活的人们。嘉柔年幼,早早困乏她伏在夏侯至温暖的后背上眼皮粘得睁不开,兄长的衣裳里有清甜的香,路过铜驼街,灯市如昼,火树银花里闪过少年和稚童的身影,须臾即永恒。
    自然,洛阳城还会有少年,也还会稚童,少年公子的衣服上依然会熏香,稚童也依然会在睡意里做最香甜的梦。
    夏侯至将她搂住,他许久没有这样抱过嘉柔了,他抬起手,不住轻抚着她颤抖的肩头,微微垂首,下颌抵在她柔软的发丝上不易察觉地叹息了一声。
    “我没办法救兄长……”嘉柔很快哭了满头的汗,她抬起脸,像做错事等待惩罚的小孩子,两眼凄凄,“我没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骂我吧,你骂我吧……”
    夏侯至红着眼睛挤出一丝笑容,为她揩去滚烫的泪水:“成王败寇,我技不如人没能杀掉他,愿赌服输。”
    嘉柔突然止住哭声,呆呆望着他,好半晌,后知后觉般掐住了他双臂,眼里变得疯狂起来:
    “真是他杀了姊姊对不对?你知道了真相,你要报仇对不对?你告诉我,是桓行简杀了姊姊,他现在还要杀你,他是我们的仇人对不对?”她失控地撼起夏侯至的手臂,眸子里,生平第一次也有了浓烈的恨,“你说话呀,他是不是我们的仇人,你说话呀,我只信你,我知道你不会骗我,你是兄长,不是别人……”
    牢房里回荡着她一声比一声凄厉的质问,嘉柔哭得失智。
    “不是,”夏侯至心如刀割,捧起嘉柔的脸,逼着她冷静下来,“没有的事,你姊姊是病逝的,我亲眼所见你相信我。我同中书令密谋此事,只有一个原因,我姓夏侯,我的祖辈父辈们为大魏流过血,送过命,大魏也是我夏侯家的荣光。大魏的江山一步步被桓氏蚕食,我愿最后奋力一搏,只可惜,我失败了。今日结果,我早想过,对于我来说,败就是死,对桓行简来说也是,这才是洛阳城。”他一把揽过嘉柔,不去看她的眼,仰起脖颈克制着眼泪,“是我对不住你,是我不好,我不够疼爱你忽略了你,让你现在为难,忘了我吧,柔儿,也忘了你姊姊,好好活着。”
    嘉柔恍恍惚惚听着他的声音在耳畔流转,时近时远,她神情变得有些痴傻了,长发凌乱,可笑的黏在红彤彤的腮上。
    她一下什么都不懂了,又成了稚子。
    “你知道凉州的鹞子吗?它们一直飞,一直飞,我见着鹞子的时候它们总是在飞。我问姨母为什么鹞子要一直飞,姨母说我小孩子家脑子里总稀奇古怪的。后来,”嘉柔喃喃看着夏侯至,居然笑了一下,“有个住在凉州很久很久的碧眼老汉,他可老了,胡子全白了,眼睛凹在眼眶子里,像盛满了绿绿的水藻,跟我们长的一点都不一样,但他懂得可多了。他不嫌我脑子里有那么稀奇古怪,他说,鹞子的命就是要在苍穹底下飞,它巡视着疆土,捕捉着猎物,等有一天,飞不动了,就是它死的时候。碧眼老汉还说,人跟鹞子一样,来这个世上,要不停操劳,不停操劳,等歇下来的时候,就是死的那天。可是,碧眼老汉他活了那么久,我以为,大家都是要活到碧眼老汉那个样子才会死,但我来洛阳,才知道,萧辅嗣是个少年郎会死,姊姊那么年轻,也会死,而兄长,”她伸出细长的手指,在朦胧的视线里,攀上夏侯至的脸庞,那么专注,那么仔细,一点点摸过他的眼睛,“兄长的眼角连皱纹都没有,你也要死了,对吗?”
    嘉柔嘴一咧,呜呜的,像失路荒野的孤独孩童。夏侯至捉住她的手,被这一番话牵扯的心底大恸,他也终于不再隐忍自己的泪水,“兄长在长安也见过鹞子,只是,还没有机会去看一看凉州的风土人情,你说的碧眼老汉,一定是个很慈祥善良的老人,历经沧桑世事,不失赤子之心愿意跟你一个小姑娘说鹞子,我很羡慕他,如果我老了须发苍苍,遇见一个对万事万物都好奇的小姑娘,我也愿意停下脚步,泡上一壶好茶,坐下来,跟她聊一聊我所知道的人间百态……”
    他说不下去了,满脸的泪,“不,”嘉柔忍不住搂住他的脖子,大哭着摇首,“不,你一定会活到须发苍苍的时候,你都没来凉州看过我,我们都没一起爬城墙,你见过胡人的骆驼队吗?他们就从长安经过……我还没有带你吃凉州的驼峰,喝凉州的昆仑觞,你还没见过凉州城外的风沙,芨芨草长起来的时候绿茫茫的一片像天上的云一般蓬蓬的,跟洛阳不一样的,你都没见过呢,你没见过的山河可壮丽了,你别死,你别死呀……”
    夏侯至被她勒得身子微微晃,眼一闭,泪水又一次滚滚而下,他无言以对,唯有亲了亲嘉柔被泪水汗水打湿的乌发。沉默片刻,低语道:“没关系,柔儿,你知道吗?我既见过长安的鹞子,它必定会展翅腾飞万里,去过大魏的边疆,我就当鹞子替我见过了壮美的山河。这样想,我就不觉得遗憾了。”他如此说,嘉柔的眼泪更汹涌了。
    良久,嘉柔终于哭得疲累,到最后只是抽抽噎噎,怔了一时,夏侯至将身上的唯一一块玉饰解下,微笑道:“我这个做舅舅的,如今连件像样的礼物也备不起了,柔儿,你替孩子先收着罢。”
    嘉柔依旧身不在何处似的,木木地接过,下意识地看了看四下环境,攥着冰凉的玉,痴痴问道:“兄长一个人在这里,冷吗?晚上的时候害怕吗?”
    仿佛看到她幼年时的稚气,夏侯至心中柔情涌动,抚了抚她的脸颊,沉声道:“柔儿,我很高兴你来看我,我能见你最后一面,已经足够。你知道,从长安回来后,我很少再跟人打交道,故交零落,亲友疏远,很多时候我都感觉自己是一个人在这世上。所以,此次事败,死亡对于我倒像个亲切的归宿了,纵然我必须承认,此生有遗憾。但何人的一生又是完满的呢?谁的一辈子,没有些得不到的梦?前尘旧事,过去就过去了,我少年时爱读老庄,如今回头看,那时到底有轻狂的意气在,如今百般滋味尝过,才知不易。你还青春,前路漫漫,听我的话,好好活着等孩子出世你就有这个世上最亲的亲人了,你不会孤独,你会活到碧眼老汉那个年纪,等到那时候,你再回想这一生所经历的事,就会释然了。”
    风雨继续顺着高窗潲进来,吹得烛火摇曳,他清矍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便也跟着飘忽不定,像伶仃的皮影紧贴。夏侯至扬起头,声音渺远:
    “年少时,这样的雨夜做点什么都好,读书写字,作画对弈,从未觉得冬雨凄清。后来,不知几时觉得这雨似乎也变了,这个时令想必北邙山上定是副凛凛光景,草木生意尽矣。”
    他终究也做了北邙人。
    “为了你的孩子,你也要好好活着,答应我,柔儿,为你自己和你的孩子好好活下去。”夏侯至扭头,郑重凝视着她,“你要是不答应我,我便是走,也走的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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