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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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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怎么就……遇到了这样一个相思呢?
    *
    这一辆马车其实很快就回到了西缉事厂附近,然而杨明顺估摸着里面的动静,硬是没及时回去,而是驾着车子绕着城西转了一圈又一圈。
    直至江怀越察觉不对劲,撩起帘子问:“杨明顺,你是要把我们给彻底转晕是不是?”
    “小的忽然辨不清方向了,居然找不到西缉事厂!”杨明顺夸张地哭诉,自己都掩不住得意之色。
    江怀越懒得再戳穿他,正色道:“赶紧回去,牢里还有个人物等着呢!”
    杨明顺这才笑嘻嘻调转了车头,朝着西缉事厂方向驶去。在半途上,相思还找机会吃了东西,重新妆扮了一番,待等回到西缉事厂门前,往帘子外张望一眼,讶然道:“侯爷!”
    江怀越一蹙眉:“镇宁侯不知道你我关系吧?”
    相思眨眨眼睛,懵懵懂懂看着他:“大人,我与你还能有什么特殊关系?您怕侯爷知道什么呢?”
    “……胆子越来越肥了你!”他含恨骂了一句,整顿衣衫后,撩起帘子下了马车。
    镇宁侯正巧也刚到门口,见江怀越下了马车,不由笑道:“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估摸着你回京后得先去进宫面圣,果然蕴之忙到现在才回来。”
    他不过是随口说了一句,江怀越听到“忙”到现在才回来,心里却虚飘飘荡了几荡。
    ——你这是怕什么呢?
    就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简直匪夷所思,半夜杀人都不带皱眉头的,怎么现在听人无心一说就心虚了?
    江怀越内心潮涌,脸上却依旧寡淡从容,向镇宁侯行礼:“侯爷来我这里,是为了宿公子的事?”
    “咳,真没办法了,我几次三番请他出去都不行,这小子是铁了心要见你。这不是我听说你回京了,就赶紧过来一趟吗?”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相思偷偷窥伺,见他们已进去许久,才从车上下来,朝着杨明顺笑了笑,跟着他袅袅娜娜进了西厂。
    *
    走在前面的镇宁侯是完全不知道车上后来又下了相思,他正与江怀越说得起劲,抱怨着宿昕这一次的荒唐行为。江怀越负手而行,看上去只是随便听听,却将关于宿昕的每一句都记在心头。
    两人步入大牢,马千户连忙上前迎接。“侯爷,督公!那位小公子今天开始闹绝食了,说督公再不回来,就要把自己活活饿死在西厂!”
    镇宁侯一脸无奈,江怀越不由冷哼,挥手示意马千户先退下,随后慢慢走到最后一间牢房之前。
    惨淡的阳光斜斜照进阴暗的牢房,只在地上洒落一道影子。身着素蓝锦缎交领长袍的少年正翘着二郎腿,枕着胳膊,悠闲地躺在乱七八糟的稻草上。
    他是背朝着门口方向的,故此未曾知道来的是何人,听到镇宁侯有意清嗓子咳嗽,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晃着腿道:“褚恩寰,我跟你说过别再来烦我,你既不像相思那样甜美,又不像相思那样会弹奏琵琶,成天拉长着脸过来说些陈词滥调,你不腻味,我都腻味了!”
    镇宁侯勉强压制了怒气,道:“你这是打算把牢底坐穿?国公爷要是知道了此事,少不得又要大发雷霆!”
    “他发他的雷霆之怒,我过我的自在生活,逼急了,我就去栖霞山找个寺庙出家去。”宿昕说到这里,自己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就在笑声回荡之际,背后忽然有人冷哂一声,慢条斯理地道:“小公爷,刚才不是还念着某位美人?一会儿又说要去出家为僧,您还真是诡谲多变,随性随心呐。”
    本来还在晃悠着二郎腿的宿昕闻声一怔,侧过脸一望,就望见了铁栏外这一位身穿锦绣流彩蟒袍的年轻人。
    “嘿呀,来了!”他一翻身弹跳而起,扔掉了手中的稻草杆子,飒飒然一振皱的不像样的长袍,正气凛然站在铁牢内,用那双裁冰破雪似的明目盯着江怀越,几乎想要将他刺个对穿。
    第78章
    “你就是江怀越?”宿昕横着眼打量对方几眼, 不悦又不屑,眼神里却还透着几分怀疑。
    “小公爷以为呢?”江怀越微微扬起眉梢, 唇边带着似笑非笑之意,镇宁侯站在一旁, 听到他那语调, 看到他那笑意,浑身寒毛直竖。
    宿昕冷哼一声, 低声嘀咕了一句:“虚有其表而已。”
    江怀越装作没听到, 慢慢道:“江某前些天奉旨去了一趟保定,未曾想手下们居然有眼不识泰山, 误将小公爷给抓了回来, 实在是做事鲁莽,还请小公爷见谅。”
    “误将我抓回?”宿昕双手抱胸,一副看穿真相的神情,“我说你就别假惺惺了, 谁还不知道在京城内你们厂卫横行无忌, 只要是看到或者听到谁对朝政有所议论,哪怕是讲得在理,也照抓不误。我这些天可没少看到其他人也被逮进来, 边上几个牢房关押的不都是这样的读书人吗?”
    江怀越平静道:“小公爷您也说了,不仅是我们西缉事厂,还有东厂和锦衣卫俱有这样的职责,可见这些事情并非都是我们几个管事的自作主张,若万岁不允许, 我们这些底下人又怎会大动干戈呢?”
    “万岁还不是听信了你们这几个人的花言巧语?”宿昕冷哂,“朝中自有六部和内阁各司其职,你们这些人本来只该负责护卫伺候的,却越俎代庖,甚至凌驾于众官员之上。我听说你每到一处,当地官员必得跪拜相迎,恐怕内阁首辅外出也不过如此阵仗!”
    “那也是他们自发如此,江某从未提出过任何要求。小公爷,江某与您先前素未谋面,您何苦对这些事情耿耿于怀,倒像是你我结怨多年一般。”
    宿昕“哈”了一声:“你说的轻巧,好像是我无事生非?”
    镇宁侯在一边忍不住道:“国公爷让你上京给太后贺寿的,可没让你和厂卫们过不去。”
    “你就别提老头儿了,也不知道怎么就越活越顽固!”宿昕其实还有一肚子怨气,只是碍于江怀越在场,没好意思讲出来。
    他在南京的时候,就经常听说西缉事厂近几年风头正猛,大有赶超东厂与锦衣卫的形势。本来东厂的存在就已经够让人头疼的,又加设了一个西厂,压制得京城百姓和官员时时小心事事谨慎,有几名激烈反对西厂建立的官员甚至被罗织罪名抓进了大牢,到最后轻则抄家罢官,重则丢了性命。
    他也曾建议父亲以勋臣之后的身份诚恳上书,请求君王停办东西两厂,或者至少也应该削减他们的势力,不能纵由这些人狐假虎威,凌虐百姓。然而国公爷却斥责说他实属多事,满朝文武中自然有人会看不过去,何必由他来挑这个头?
    “您是怕惹祸上身?好歹咱们的祖先也是威风赫赫的开国功臣,您怎么就变得这样畏首畏尾了呢?人人都这样的话,那还有谁愿意出来说话?”宿昕曾不满意父亲的态度,与之发生了争论。
    “开国那时候当然得不惜自己的小命了,成王败寇谁不懂?眼看天下就要到手,谁会胆小如鼠畏葸不前?”国公爷抓起书本就往他头上敲了一记,“太平时节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文死谏武死战,你是想让这国公府不得安生?”
    宿昕为之郁闷,他这个老爹,以前是嫌弃他没有头悬梁锥刺股的苦学精神,从小就灌输了一大堆古人如何发愤图强尽忠为国的大道理,说那些事迹的时候,那叫一个正气凛然气贯长虹,害得他小时候还掉了好几次感动的热泪。没想到等到他接受了这样的熏陶,对那些横行无忌的厂卫看不惯时,老国公爷又教训他不懂得明哲保身,那副看他不上的样子,让宿昕十足感到从小到大就一直在受着欺骗。
    故此,他在又一次被老父亲训斥嘲讽之后,一怒之下孤身离开了南京直奔京城,原先是想在进宫后面见圣上,说一说如今市井间对厂卫的畏惧已经超出了对皇权的敬畏,然而转念一想空口无凭,于是隐姓埋名有意撒网,目的就是自己先体验一次被抓,混进牢房亲眼看看里面的惨状,出来之后直接禀告给皇上,这样总该最有说服力了吧?
    “国公爷可是看着糊涂实则清醒得很,你小子能学到他一半功力,就够立足了。”镇宁侯摇头,“行了,既然已经见到了怀越,那是不是该出去了?你看看这一身衣服都脏成什么样子了,还穿在身上!”
    宿昕斜着眼睛看江怀越:“听你的意思,就是自己完全行得正坐得端,凡事都是万岁爷首肯,所有事情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江怀越淡淡一笑:“话也不能这样说,万岁日理万机,我怎么可能事无巨细样样禀告?但凡大事要紧事,必定都是万岁同意的,这一点小公爷还请放心。”
    “行,你既然这样说,那我就去宫里见见万岁爷,问一问这当街暴打随意抓人到底是大事,还是小事……”宿昕一边说,一边整顿那件皱巴巴的长袍,镇宁侯无奈道:“你这个人真是说不通,刚才还说老爹顽固,自己不也一样?”
    “他不是说万岁都同意吗?那又何必怕我去说?”宿昕整顿了衣衫,背着手昂首挺胸就往铁门外走,没料到才出牢门,就见转角处站着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惊得他连忙收回脚,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相思?你怎么也来了……”
    相思微笑着朝他行礼:“宿公子,我是听说您不肯出狱,就过来看看。没想到您这次倒是自己走出来了。”
    “啊,那什么,因为西厂提督回来了,我这走也走得体面,没白进来一次。”他脑海里盘算了不少,又赶紧道,“这地方不宜久留,咱们还是边走边说,大牢里有什么好玩的,是吧?”
    相思忍不住笑了笑:“那您先前不还待得起劲?”
    “咳,那是之前,江怀越又没回来,我在牢里自在得很……”说话间,后方响起脚步声,镇宁侯与江怀越已经走了过来。相思装作与江怀越不熟悉的样子,朝着两人行礼。“相思见过侯爷,还有这位,嗯……提督大人。”
    江怀越睨着这个精怪不说话,镇宁侯倒是没想到她也会来,不由诧异道:“你是怎么进来的?”
    “之前跟着侯爷来过,刚才在门口说是侯爷叫我来的,他们就没为难我。”相思笑了笑,“还望侯爷恕罪呢。”
    “哦,小事无妨。你也是为了宿公子着想嘛……”镇宁侯见江怀越肃着脸站在一旁,想起了什么似的介绍道,“蕴之啊,你还记得这一位吗?”
    江怀越板起脸来,骄矜着打量了一下相思,缓缓道:“只是看着有些眼熟。”
    “你这个人怎么也不长脑子?难道没收到她写的纸条?”镇宁侯向来觉得自己在江怀越面前显得有点头脑简单的样子,如今终于扳回一局,心里很是高兴,眉飞色舞地介绍道,“这是淡粉楼的相思姑娘,上次在和畅楼被我家那位给砸破了头,你不是还帮她说过几句的吗?瞧瞧你这记性!”
    江怀越还未说话,宿昕已然叫起来:“什么?被你夫人砸破头?这又是什么事情?我怎么一无所知?”
    江怀越厌烦地瞪了他一眼,脸上却还只得带着笑意。“小公爷,那是侯爷夫人一时气急失手了,都过去很久的事情就不必再追根究底……”
    “相思姑娘,你真是受委屈了……”宿昕一边哀叹着,一边就想朝相思那边去,猛然间听到身后有人用力咳嗽一声,回头一看,江怀越已走上前来:“小公爷,牢里阴冷潮湿,还请出去再谈。”
    “你这人真是奇怪,我又不是要跟你谈话。”宿昕满心纳闷,相思见状,连忙道,“是呢,我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就感到浑身不舒服,好像掉进了冰窟,我们还是别待在这里了。”
    “……行吧,出去再说。”宿昕点点头,又瞥了身侧的江怀越一眼,紧随在相思身后出了大牢。
    走出大牢,阳光恰好洒落满地金辉,宿昕在牢里待了好些天,乍一见着刺目的光亮,几乎有点睁不开眼睛了。相思体贴地道:“小公爷,我看您虽然没受虐打,可这脸色怎么也显得发白,想必是牢房阴冷休息得不好,还有这一身衣衫都已经脏了破了,如此情形又怎能直接进宫?不如先回闲雅居好好休养一番,觐见皇上的事情应该也不急,对吧?”
    宿昕原来是逞着一股劲儿,就想把自己在西厂的遭遇全都诉说给承景帝,好让他知道手下人借着他的名义,做得实在过分。他这些天故意不出去,可不是仅仅为了怄气,蹲在牢房里的时候假装睡觉,偷听到不少有用的讯息,他也知道承景帝默许了江怀越做事,但做事总也要讲究分寸,若是皇上知道他真正的所作所为,难道还会一点都不介意?
    可是被相思这样柔情蜜意地关切了一下,那股子愤懑之气好似忽然减弱了一半。“我……我还好,没觉得身体不适啊……衣服嘛,换一套就行。”
    “那怎么行呢?您看看您这脸色,多苍白啊!眼圈都黑了!”
    宿昕愣了愣,继而得意道:“那不正好?让万岁瞧瞧这西厂大牢有多过分,把我折腾成这样!”说罢就大步往前去。相思连忙追在他身侧,莲步款款,笑靥浅浅:“小公爷,您想一想,这个憔悴的样子进了宫见万岁爷,万岁爷问,你是怎么会搞成如此模样呀?您该怎么回答呢?”
    “不就是因为在教坊里喝酒,评论了几句?”
    “哦……那倒是。”相思想了想,犹犹豫豫道,“可是……我好像记得,□□爷曾经规定过,宗室成员和有勋爵的功臣,都是不可以来这些风月场所的呀?”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宿昕强行给自己找补,“我这是为了诱敌出动,不然怎么能引起西厂注意,对不对?”
    “可是您想啊,国公爷让您上京给太后祝寿的,您却连太后都还没拜见一下,这样说来,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于理不合呢?”相思认真地道,“还有,您说提督大人做事任意妄为,但您这次折腾也有点大,要是遇到个手狠不讲理的番子头目,当场把您打伤了,国公爷到时候岂不是要气坏?万岁要是知道了了来龙去脉,真的不会说您做事冲动吗?”
    宿昕脚步慢了慢,偏过脸看看相思,感到很意外:“你怎么在帮着西厂的人讲话呢?”
    “哪儿呀,我这不都是为您考虑,生怕您好心办坏事?”相思转回头,朝着慢慢踱来的镇宁侯道,“侯爷您说是不是?”
    镇宁侯愣了愣:“对,小公爷你怎么分不清相思到底是在帮谁呢!”
    宿昕看看相思,又望了望始终跟在后边,却不发一言的江怀越,忽然叫道:“不对不对,侯爷你刚才说了,江怀越曾经帮相思讲过几句好话,相思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必定是借着这机会来替他解围!”
    相思脸一红,随即小小地哼了一声:“公子切莫乱联系,提督大人当时仗义执言,我已经感谢过了,和这次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呀?”
    “这更加不对了,江怀越为你仗义执言,简直天方夜谭!”宿昕狐疑地朝镇宁侯追问,“他们两个,是不是有些瓜葛?”
    “啊?怎么可能?”镇宁侯一头雾水。
    此时却听江怀越清了清嗓子,幽幽然道:“小公爷,您是在风月场所待多了吗?怎么看谁和谁都像是郎有情妹有意?要不是刚才侯爷提醒,我差点连她是谁都不记得了,哪里来的什么瓜葛?”
    “那侯爷怎么还说她给你寄了什么纸条?”
    江怀越面不改色心不跳,背着手道:“什么纸条?我只收到了侯爷寄来的信件……”说到此,他忽而一顿,蹙着眉道,“原来如此,我接到信件的时候正在赶路,保定那边起了风沙,一不小心从信封里掉落了东西,一下子就被大风给刮跑了,料想应该并不是重要之物,因此也懒得去追。那什么纸条,估计早就进了水沟吧!”
    第79章
    “掉进水沟?”宿昕挑眉, “有那么巧?”
    相思斜着眼睛偷偷瞥向江怀越,江怀越依然无所谓的样子, 神情寡淡:“小公爷对这细枝末节怎么如此在意?”
    宿昕还未回答,等在一旁的镇宁侯早就按捺不住, 大声道:“我说区区一张纸条值得你们这样问来问去吗?相思写完之后我看过一眼, 就一句话,文绉绉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
    经由他这一打岔, 宿昕也没能再追问下去。相思又不失时机地将话题引向别处,宿昕被关了那么多天, 早就闷得发慌, 如今出狱正如笼中鸟重回山林一般,被相思引导几下便转移了注意力,又开始问起自己被抓后,相思是如何找到侯爷等问题。
    他们三人边走边聊, 很快就出了西厂大门, 原本正和相思谈笑甚欢的宿昕刚迈出门槛,忽而脚步一顿,大梦初醒般地道:“不行, 差点忘了!我还得进宫面圣,侯爷,你先送相思回去吧。”
    相思与镇宁侯面面相觑,镇宁侯一拍他肩膀,将他强行揽了过来。“面什么圣?!万岁正忙着, 没空看你这一身破衣烂衫的样子!走,去淡粉楼,好好梳洗干净,再躺下听听曲子散心!”
    相思随即道:“正是,小公爷何必急于一时?又不是明日就要离开京城了。”
    “我……”宿昕还没说完,已被强壮高大的镇宁侯拽下了台阶,半哄半拉着骗上了马车。相思站在西厂门口,偷偷往始终跟在后面的江怀越身上瞥,他察觉了,端着姿态慢悠悠道:“相思姑娘怎么来的?没乘轿子吗?”
    ——怎么来的,还不是跟你挤在马车里一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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