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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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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思竟然没有一路向南。
    大名府魏县,成了她的暂居之地。她甚至还在酒馆帮忙,一日复一日。
    ——她是,怎么了……
    扬州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他愿意让她回到那里,回到离南京很近的地方,哪怕她从扬州再去往南京,他也会想方设法让她寻到住处,在水墨佳丽千古名城重新找回安宁。
    可是她没有,大名府魏县,成了她憩息的寒枝。
    密报的最后一行字,清清楚楚写着她落脚的那间小酒馆的名字,还有收留她的那对母女的名姓,以及常来酒馆的另一个人的身份。
    “戴俊梁,洪三娘甥男,留心于相思,意欲婚配。”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江怀越心里竟是空茫茫一片,好似旷野无垠,漫卷朔风四起,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如何抵御。
    迷茫,却又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她离开,厌弃了自己奔逃远去,决然没有余地。而他从很早之前,便想给她自由,她本来就是尚书千金,弹唱侍奉的生活本不属于云静琬,她该有自己的骄傲与尊严,而不该被玩弄被鄙视。
    遭人冷眼的滋味,他一个人尝尽就足够。
    因此无论她是走是留,还她自由,向来是他的心愿。
    当他在被召入宫的前一刻,便已经感知了此去凶多吉少,于是在最后关头安排杨明顺做了他最后该做的事。假路引假身份,这些手段对于他们而言已经不在话下,很短的时间就可以做好一切。
    他也明白,在那样的境况下,给了已经对他失望甚至嫌恶的相思一份自由,就是给了她飞向远天的双翅,就是给了她随风飘去的纸鸢长线,可是他还是坚持着安排下去。一旦他失势甚至被杀,相思留在京城无人庇佑,再加上幕后黑手的追击,她必定无法自保。
    怎能没有设想,离开了京城的相思,成为平凡少女的岑蕊,将会过上与以前截然不同的生活。她洗净铅华重返纯真,她挣脱樊笼自在翱翔,会有崭新的一切等着她……包括,完整的家庭。
    应该会有很多男子喜欢她,爱慕她,或许不必是达官贵族,或许只是与她临街而住的年轻小伙。腼腆的也好,爽朗的也罢,她会遇到珍惜她,疼爱她,温柔关切,呵护备至的男子。
    他们相识相熟,也或许还未相熟,对方就已经诚心实意禀告了父母,请托媒人去提亲。
    她听到这消息,会是怎样的眼神与心情?
    他想到以前的相思,若是知道他想娶她,会是睁大了眼睛,随后眼眸深处慢慢浮现出甜蜜的笑意?还是绯红了脸颊,扭过身子故意不理他,然而当他失落忐忑的时候,她又会从背后抱住他,趴到他耳边,轻笑着问:“大人……你是认真的吗?”
    ——他是认真的。真得愿意付出所能付出的一切,从灵魂,到生命。
    可是她不喜欢他了。
    他多么喜欢听,她说的那一句。大人,我喜欢你呀。
    可是她不喜欢他了啊。
    或许,从开始,她喜欢的,只是虚幻的自己。他从来都不能给她可以依靠的感觉。都是假的。
    如梦幻空花,海市蜃楼。
    那么,当另一个平凡而朴实,简单而温和的男人,怀着一颗诚挚的心,向她说,我想娶你,她是不是会红着脸,低着头不说话?
    他攥着那张纸,望着空荡荡的房间,靠坐在窗前。
    许久之后,江怀越才将杨明顺叫了进来。
    “去查清楚这个人,家庭,性情。”他只写了三个字给杨明顺。
    杨明顺看着那个陌生的名字,愣了会儿,没有追问此人到底是谁。只是犹豫着走到门口,又回头道:“督公,相思姑娘还好吗?”
    寂静中,江怀越深深呼吸了一下,淡漠道:“很好……你不要担心。”
    *
    元宵节的前一天,来自魏县的密报再度送到了江怀越手上。
    依旧是很薄的一封信。
    他独自坐在书房,黄昏时分并未点灯,朦胧晦暗的光线下,展开了那一张纸。
    留在魏县的两名暗探,将戴俊梁的底细全都禀告了上来。
    他二十二岁,父母双亡,家中并无欠债,从十八岁开始就在魏县衙门当差,身手敏捷,为人朴实,深得上司喜爱。他不赌钱不酗酒,闲暇时候总去姨母开的酒馆帮忙,近来喜欢上了酒馆里新来的岑蕊姑娘。
    他甚至为了她,每天巡视街面的时候,都要在酒馆附近走上好几遍。
    只为多看她几眼,不让好事之徒觊觎她的美丽。
    ……
    天色昏暗下来,肃杀的风吹得窗户发出微弱声响。书房内还是没有点灯,江怀越坐在黑暗里,从心底里感觉光亮不该出现,他本就应该待在这样的境地。
    许久之后,房门被杨明顺敲响,“督公……魏县那边,怎么样?”
    长久的沉寂之后,江怀越将那张纸折叠再折叠,压在了重重的镇纸石下。
    “叫他们回来吧。”他哑声道,“不用再守着了。”
    第126章
    元宵节过后, 原本安排一路暗中护卫相思的两名番子撤回到了京城。
    江怀越什么都没问, 甚至没有召见两人, 只是通过杨明顺给了赏赐。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探求更清晰的真相。她接受对方, 或是不接受对方, 是两种明确的结局。可是他不愿, 或是不想知道,哪怕只有一半的可能,也不想明白。
    淡粉楼的乐妓相思,已经死了。
    寻常人家的姑娘岑蕊, 和皇城里的内宦江怀越,是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人,他们之间, 从没有牵连。
    那一箱华光璀璨的首饰, 被他安放在了相思曾经住过的房间,装进箱子, 上了锁。
    连同那个栽着桂树, 曾经有人在中秋月下浅饮佳酿, 醉笑着抱过他的院子,一同落了锁。
    *
    这一年的立春下了冰凉的雨,宫墙上的枝条新芽才抽出嫩绿, 在冷雨中瑟瑟。
    墙边的积雪还未完全消融,然而春天终究还是来临。
    因为江怀越被撤职的事情,荣贵妃迟迟不肯原谅承景帝,君王在数次碰壁之后, 见惠妃身体渐渐恢复,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含怨带怒,便又开始去景仁宫。
    每次到访景仁宫,都会看到金玉音领着宫女们细心服侍惠妃,里里外外料理妥帖,言行举止从容有度。承景帝甚至还饶有兴致地问了她一些关于药理的事情,品尝过她熬制的滋补膏方。
    滋味醇厚浓郁,在舌尖萦绕不散。
    没过多久,年满二十五岁按例应当放出深宫返回故乡的宫女和女官清单,呈送了上来。承景帝本来对此并不在意,这一次倒是慢慢审阅,在密密麻麻的姓名间,找到了金玉音三字。
    他在当天下午去景仁宫的时候,随意地提及此事,向惠妃道:“朕看你的身体在金玉音的调理和照顾下恢复得不错,她在故乡又没了至亲,不如将其留下,继续在景仁宫服侍你?”
    正在刺绣的惠妃动作一滞,凤眼瞥了瞥君王,隐忍着内心情绪道:“臣妾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即便需要再调理,司药局和太医院都有许多能人,何必还扣住金玉音不放?她终究是要出去嫁人的。”
    “朕上次问过金司药,她的意思是回到家乡也无依无靠,还不如留在宫内。”承景帝淡淡道。
    惠妃抿了抿唇,忍不住道:“留在宫里就很好吗?为什么别人都盼着出去,就她不想走?”
    “哪里就别人都盼着出去了?”承景帝有些不悦,“难不成你也不愿留在宫里?”
    “我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能一样吗?”惠妃终究还是按捺不住火气,朝着承景帝冷脸。承景帝原本还迁就着她,见她说出这话,不禁皱眉斥道:“朕之前就提醒过你,为人不能心胸狭隘,于己于人都没有好处!你真该放宽心绪,少庸人自扰。”
    惠妃心怀委屈,眼圈红了。“我这样还不算放宽心绪?先前那件事,我都不敢再去想了……”
    承景帝本就不愿再提及流产一事,见她又伤心起来,皱紧眉头劝慰一番之后,便离开了景仁宫。
    承景帝走后,金玉音送来膏方,惠妃看着她站在窗边那娴静端丽的模样,心里百味杂陈。
    “听说你跟万岁说,不想出宫?”她寒着脸问。
    金玉音放下托盘,讶然道:“娘娘何出此言?只是上一次万岁问及放归的事情,玉音提到故乡已经没有双亲罢了。”
    惠妃看了看她,拿起手边的刺绣,一针上一针下,面无表情道:“你不比我们,以后找个合适的夫家过普通人的日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金玉音将小碗端到她面前,又揭开白瓷盖子,浓厚的滋补药膏的味道飘浮在空中。
    “多谢娘娘提醒,其实无论是走是留,全凭万岁与娘娘做主。”
    金玉音温文有礼地叩拜告退,惠妃又气又恨,拿起桌上的绣针却又不慎扎伤了手指,一时伤感不由掉下了眼泪。
    当天傍晚,前来侍奉惠妃用膳的宫女发现她神情呆滞地望着窗外,连喊了几声才反应过来。草草用完晚膳后,惠妃在屋中坐立不宁,总是诉说耳边有声响异动。
    宫女请她早些安睡休息,她却执拗地拒绝,其后不久,又觉待在房中滞闷难耐,便离开景仁宫外出散心。
    两名宫女随行其旁,惠妃漫无目的地闲逛,仿佛不辨方向。暮色渐沉,她走到了蓼花池边,望着渺渺茫茫的水面似有所思。
    黄昏天寒,水雾弥漫,宫女怕她着凉,正要上前劝其早些回去,惠妃却怔怔然不言不语。其中一名宫女焦虑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奴婢去请金司药过来看看……”
    她说着,便叫另一人看着惠妃,自己返身往景仁宫方向走。
    谁知还没走出多远,就听水边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声,回过身去,空旷的蓼花池畔,只剩那名小宫女跪地哭喊。
    惠妃投了水。
    待等宫女们心急慌忙叫来人,好不容易才将她从冰凉的水中救起,已经早就没用了。
    原本正在乾清宫批阅奏折的承景帝听闻噩耗,惊得连笔都掉在了地上。
    他匆匆赶到了景仁宫,看到惠妃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就连原本红润的朱唇也变得黯淡。春寒料峭的黄昏,纵身跃进了冰凉的水中,他怎么也没想到,娇弱的惠妃竟会这样死去。
    桌边还搁着她只绣了一半的彩蝶飞舞图。
    承景帝愠怒伤怀,质问宫女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最后得到的讯息是,之前他与惠妃拌嘴走后,宫女进来时候,看到惠妃娘娘独坐落泪,连绣线都丢了一地。
    承景帝自责痛苦,他本以为惠妃已经走出了阴影,没想到她还是承受不住,最终寻了短见。
    葬礼隆重而哀伤,宫妃们皆心有戚戚,唯独荣贵妃只冷漠着来了一会儿,甚至没搭理他,就返回了昭德宫。
    承景帝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心中又恨又痛,想要宣泄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独身站立于长阶,寂寥得可怕。
    寒月笼罩着景仁宫,这个昔日他也曾流连过的地方,如今素白帘幔低垂,空荡荡的,再也没有惠妃的一颦一笑。先前还活生生的在眼前的人,还含着委屈红了眼圈的人,曾经也为他怀过孕,给过他憧憬的人,就这样忽然没了。
    超度亡魂的念经声嘤嘤嗡嗡,犹如禁咒,一道一道缠绕心上,勒紧了,让他滞闷地喘息困难。
    他躺在了床榻,眼睛酸涩得快要睁不开。脑海里全是当日得知惠妃有孕之后,那种喜出望外的激动,种种呵护关怀,两人躺在这里心满意足地畅想孩子出生后的模样,那么多的场景,他一时都忘不了。
    珠帘轻响,脚步缓缓临近。
    有素衣素裙的女子端着青瓷小盏,在朦胧的灯影下向他走来。
    空茫的房中,无声无息飘浮了淡淡的药香。
    轻柔如纱,灵动似蝶,栩栩然飞舞着,蕴含着水意氤氲的奇异的药香。
    承景帝头脑昏沉,却为这香息撩动了心弦,像是干涸的土地间流注了甘霖清泉。他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纤柔白嫩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臂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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