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枚子弹炸开他的手臂，漫天的碎肉让他的眼前下起了血雨的时候，他才听到子弹的声音。那轰鸣声和剧痛一道，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很多过去的回忆，也想起了这些年来，自己做的选择。
    程轻命已经死了，并不是因为他的性格，更不是因为他做的选择，只是一场意外。
    他的智慧远在白大褂和钟离望之上，是“无名”真正的核心领导人，自从那一晚以后，“无名”便日复一日的走下坡路。
    那他为什么还要回来呢？颜旖在书院给他留了位置，现在他应该站在那架红色的飞行器后面，作为一个联邦人，享受着世俗之上的待遇。
    这干渴，这痛苦，这无止境的煎熬，他本不需要承受，也不需要响应钟离望的召唤。
    没有他，钟离望依旧能做到这些事，“无名”仍然会慢慢消失在历史舞台中，他没有必要来做个谢幕人。
    或许，做与不做，都是命运。
    钟离望日复一日的穿越时空，逃避联邦的抓捕；程轻命日复一日的做着实验，壮大“无名”，他没有理由不往前走，即使他们都不在他眼前，白大褂依旧感觉天空中有一只眼睛正在看着他，看着他的内心。
    但现在，他慢慢转过头，看着被炸开的血花，看着表情逐渐生动的孙无情，然后看到了自己身后。
    空无一人。
    这是他呕心沥血，为之付出的人生。
    子弹迟来的呼啸声也让孙无情清醒了几分，他这才意识到白大褂被联邦的子弹击中，这个时候，“撑不住了”这四个字还回荡在他的耳边，白大褂应该是在说完时候，就不自觉地松开了紧扣扳机的手。
    这0.1秒的决断，来自联邦那台超级计算机————“朋友”。这一个瞬间，击杀成功的概率，近乎百分之百。不管是考虑到子弹的运行时间、风速还是其它，无数的数据得出一个尽可能严谨的结论，然后得到一个近乎完美的结果。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狙击手，可以做到这一点。
    四公里以外的一座高楼，一杆狙击枪收回了自己的机械臂，然后迈开四支细小的蜘蛛腿，离开了这个天台。
    这是一个完全由“朋友”控制的机器人，孙无情猜的没错，联邦为“朋友”开放了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多的权限，不仅是机甲，还有许多特殊环境下的作战机器人。
    它们是联邦最强大的杀手，对战局把握之精准，就连杀手工会的精英也相形见绌。
    这是决胜的一击，但也是意料之内的一击。
    因为所有人都在等白大褂放松警惕。朱衫至温柔的语气，李承乾慷慨的条件，都是杀人的刀。
    白大褂是人，不是机器，更不是神。
    这些，他都知道，孙无情也知道。
    但他们都没料到，这一刻到的那么快。上一秒，白大褂明明还好端端的活着，半个小时前，面对三个超级大国的谈判官，他很认真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没有感受到一丝恐惧。
    孙无情下意识的偏过头，身子向后倒去，寻找掩体。但还没爬出一步，他就觉得一片阴影投了下来。
    学院的训练迫使他转过身子，他必须面对敌人，即使本能会让他的眼睛躲避袭来的刀刃，即使……站在他眼前的，是一台机甲。
    联邦机甲。
    它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但已经塞住了这个出口，就像一块巨大的钢板堵住了他们唯一的出路，东国已经开放了这一小块区域的i型力场，这台机甲势如破竹，畅通无阻。
    如果说刚才那枚狙击子弹做了其它国家都想做的事，那现在这台机甲的入侵，便是赤裸裸的撕毁协定。
    打破了那个由白大褂用尽最后的力气和决心，换来的短暂的平静。
    现在，站在孙无情面前的，是一架联邦最先进的机甲，里面有机甲师，不是被“朋友”控制的十台机甲之一。
    另一旁，白大褂刚刚倒地，鲜血喷洒在四周，他的整条手臂被子弹撕碎，还算完好的食指就落在孙无情身边，上面的裂口仿佛被野兽撕咬过一般。
    他已经没救了，鲜血很快就会流完，断一条手臂不是致命伤，关键是，他没有时间接受治疗。他的精神和肉体已经濒临崩溃，虚弱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这种伤害。
    而当孙无情看向他的脸时，惊讶的发现他的黑眼圈比刚才重了一大圈，眼睛里几乎已经充满血丝，嘴唇瞬间便得干裂起皮，原本还有些红润的脸颊就像被刀削一样凹陷下去。和刚才相比，仿佛褪了一层皮，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已经无力维持自己的恩赐，刚才自信的表情，完全欺骗了所有人。
    白大褂早就撑不住了。
    现在，是联邦的胜利。
    孙无情知道自己要被抓回去了，“朋友”会在药效失效后再次尝试连入他的大脑，这段记忆还会被他的同学消除，一切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他没有看到过这个世界的真实，从来没有。
    他站了起来。
    但机甲却掏出了背后的锯齿长刀。
    就在这一刻，还保留有意识的白大褂发出了一丝轻蔑的嘲笑。
    对方不是来带走孙无情的，相反，他们想杀了他！
    机甲师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的敲动，几道指令之后，锯齿长刀斩向孙无情头顶，没有任何犹豫。
    这一刻，孙无情才明白了很多事情。
    联邦带不走他，因为欧盟和东国都想把这个少年抢到。就在几天前，诺达在知道了孙无情离开联邦之后，依旧固执的维持着阿什隆市的黑箱，直到大军压境。
    在他们眼里，这是世间少有的肥肉。即使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少年意味着什么，但他们知道，联邦很看重他，让他进了木伊那克地底的遗迹，让他成为联邦的眼睛。
    既然这样，就谁也别想得到。
    下达击杀指令的，是余念本人。
    这一次，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彻底站在了孙无情的对立面。
    而他的身边，只有一名将死的罪恶之人，他是恐怖组织的首脑，和程轻命一道杀了很多人，掀起了一场又一场的混乱，比孙无情还要冷酷无情。
    但幸好有他，因为他在，所以机甲最终还是斩空了，斩向了孙无情身边的一块虚空，呼啸的风声扑面而来，孙无情觉得整个世界仿佛静止。
    他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
    即使“朋友”为这名机甲师指明了方向，但根据手册，机甲师有权限根据战场的现状独自操作。
    他眼中的“孙无情”，站在另一个地方。
    “快……走吧。”白大褂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双眼却死死盯着那台机甲。
    他很想睡觉，觉得身体很凉。
    可他就是觉得，自己还想看看这个世界。
    但是这个铁疙瘩站在自己面前，让他什么都看不到啊。
    噗哧。
    一声尖刀插进软、肉的声音，伴随着金属与肋骨的摩擦声，让人毛骨悚然。
    那把锯齿长刀瞬间调转方向，刺进了白大褂的胸膛。鲜血再次迸溅，整个世界似乎都弥漫着血腥味。
    机甲把白大褂挑起来，后者的脑袋自然地向后倒去，正正好就在孙无情的眼前。
    他看着他，嘴里的鲜血顺着鼻梁流到了头发上。
    恩赐已经消失，他已经感受到了死亡的脚步，眼前的孙无情，是他这辈子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四十多年的时光，一晃而过。曾经那个奇妙的夜晚，长途跋涉的辛劳，以及二十年对自由的追求，全都是扯淡。
    他什么都没有实现，什么都没有做到，然后就要死了。
    人活着的时候，总是不会认为自己死去。
    小时候，父母总用死亡来吓唬他们，说人死了就吃不到好吃的，玩不到好玩的，见不到爸爸妈妈了。白大褂想到，或许这个威胁，对成年人来说也是有用的。只是他们那时正值壮年，离死亡太远。又或许是把这句话埋在心底，然后死死攥住自己拥有的一切。
    殊不知，不管走了多远的路，只要迈过那扇门，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
    他看着孙无情，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然后他完好的左手，艰难的荡到身后，丢下了薄薄的一张纸条。
    刚才他走出研究室，路边就很突兀地躺着一张纸条。这个拐弯处有一个监控死角，这些天他在这里进进出出，没有见过任何纸张的痕迹，况且这个年代，纸很少。
    但他知道，自己的秘书身上会带着几张纸备用。而且，他回到队伍里的时候，秘书已经不见了。
    那个秘书，是“无名”之中，除了钟离望、程轻命和管甚以外，最老的成员之一。
    他没想到，秘书也有恩赐，不然无法悄无声息的逃出这里。但他更没想到的是，他给自己留下了一张纸条。
    孙无情从空中接过那张纸条的瞬间，白大褂闭上了眼。
    那张两根手指长宽的纸条上，正反各写着一行字。
    “孙无情的父母都活着，而且不在联邦的控制中。”
    他颤抖地翻过那张纸条，鲜血滴落在上面，浓稠的似乎永远不会化开。
    背面，只写着三个字。
    白梦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