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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一七章 花开彼岸 人老苍河(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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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到最深处的时候,往日的记忆和心绪,决堤般的汹涌而来,带着令人无法喘息的、压抑的触感。
    夏日,炎热的影像,池塘上点缀片片莲荷。
    武,建朔三年秋,以伪齐姬文康二十万大军被华夏黑旗军击溃为序曲,金国、伪齐的联合军队,展开了针对吕梁、小苍河、延州等地连续三年的漫长围攻。
    西北的战火,自那时起,就未曾有过停歇。
    在女真人的南征结束尚不久的情况下,最初的进攻,基本由刘豫政权为主导。在女真政权的督促下,第二轮的进攻和封锁很快便组织起来,二十万人的失败后,是多达六十万的军队,步步为营,推向吕梁边界。
    这一次,名义上归于刘豫帐下,实乃是投降女真的田虎、曹兴农、吕正等大势力也已随之出兵。那个秋末,大量军队在金人的监军下浩浩荡荡的推往吕梁、西北等地,随着这第一拨大军的推进,援军还在中原各地集结、杀来。西北,在女真大将辞不失的发动下,折家开始出动了,其余如言振国等在早先兵伐西北中失利的投降势力,也籍着这巨大的声势,参与其中。
    这浩浩荡荡的兴兵,威势如天罚。此时中原虽然已入女真手底,西北却尚有几支反抗势力,但或者是了解到女真人为完颜娄室复仇的认真,或者是忌讳华夏军弑君反逆的身份,在这浩荡兵威下真正反抗的,只有华夏军、种家军这两支尚不足十万人的部队。
    西北,种家军据城以守,而在吕梁、小苍河等地的山中,华夏军对数十万大军展开了猛烈的攻势。
    依据这些地方连绵险峻的山势、复杂的地形,华夏军采取的攻势灵活而多变,伏兵、陷阱、天空中飞起的热气球、针对地形而精心安排的炮阵……其时冬日未至,几十万大军分批入山,往往受到黑旗军迎头痛击后,伪齐军队便被猛烈的炮阵炸断山路,冲上山脊的黑旗军推下火油、草垛,山坡、山谷上人山人海的推挤、奔逃,在大火蔓延中被大片大片的焚烧烤焦。
    猛烈的火攻、夜袭,尤其是在山路难行的情况下,针对入山粮草部队的猛烈打击,最初的月余时间里,数万人几乎是送葬一般的死在那大山之间,情况之惨烈,令人无法直视。
    虽然此时参与进攻的都是汉人军队,但黑旗军未曾留情——他们也无法留情。而汉人的部队对于女真人来说,是不存在任何意义的。刘豫政权在中原不断征兵,少量女真部队守在山区后方,督促着入山部队的前进,而由于最初的迎头痛击,入山的征伐部队开始了更为稳重的推进方式,他们掘开道路、一座一座山的砍伐林木,在以十攻一的情况下,严格抱团、徐徐挺进。
    建朔四年的春天,伪齐军队首先进入青木寨外围,围绕青木寨的攻防开始了,这一年秋天,随着女真援军的增加,进攻大军逼近小苍河,到得冬季,完成了对青木寨、小苍河的包围和分割。至于西北种家军控制的数座城池,已经杀成一片血地,种家军先后丧失了庆州、保安军、环州等地的控制,仅余延州一地,苦苦支撑。
    这一年,金齐联军的进度化为战报,或许简简单单。然而在金军与伪齐军队的挺进过程中,华夏军所表现出来的抗争力度是惊人、甚至于骇人听闻的,在青木寨、小苍河附近的山间,进攻军队的推进几乎是一寸土地一寸血,在前进之中,甚至因为主将被斩杀、深夜被袭营、炸营导致数次大规模的溃逃。伪齐的军队多是乌合之众,若非守在后方监督的女真军队陆陆续续斩杀逃兵上万,人头立在地上筑起延延绵绵的林子,这一场大战估计早已无从打起。
    四年三月,战火还未包围青木寨,伪齐一寸一寸的推进中,华夏军陡然突出小苍河,于西北杀狼岭突袭击溃言振国、折家联军,阵战言振国极其亲卫部队,同时击溃折家大军,将折可求杀得亡命奔逃三十余里,折家的数名子侄在这一战中被黑旗军杀死。
    六月,一支千人左右的特种队伍往北潜入金国境内,突入朔州中陵,这千余人将县城拿下,攻克了附近一处有金兵看守的马场,抢夺数百战马,点起大火之后扬长而去,当女真军队赶到,马场、县衙已在熊熊大火中付之一炬,所有女真官员被悉数斩杀城头,悬首示众。
    部队在返回吕梁的山道巨石上留下了女真大字:勿望生还。
    ——不用想可以活着回来。
    这是没有人想过的激烈,数年以来,女真人横扫天下未逢敌手,在军队进攻小苍河、进攻西北的过程中,虽然有女真军队的监督,但说起女真国内,他们还在消化第三次南下的战果,此时还只像是一条慵懒的大蛇,没有人愿意面对女真正规军的全面出动,然而黑旗军竟就这样悍然出手,在对方身上刮下狠狠一刀。
    这样的攻击并不至于令女真人疼痛,但面子的丢失,却是好久未曾有过的感觉了。
    随着这一动作,更多的女真军队,开始陆续南下。
    不过,面对着黑旗军猛烈炮火的进攻,此时的女真部队,仍未挺身前线,只是以大量的汉人军队充当炮灰,用他们来试探大炮的威力、火药的威力,逐步寻求克制之道。
    然而到得九月,同样是这支军队,趁着黑旗军的一次进攻撕开封锁线,杀出东线山区,在女真驻防的营地间搅了一个来回,若非这一次镇守东线的女真将领那古在攻击中幸免,前方的攻势恐怕就要被这次突袭冲散。但随着女真军队的迅速反应,这一千人在返回小苍河的途中遭受了惨烈的围追堵截,损失惨重。
    建朔五年春,女真大将辞不失率三万女真大军南下西北,踏过了“勿望生还”的碑石,术列速率领三万军队入中原。二月,得知这个消息,小苍河半数部队悍然突围而出,开始了将近一个月时间的血战,他们在群山之间搅得围困部队混乱不堪,再将被围的局面暂时打开。这是大军步步推进之后的有一次惨烈大战,期间,伪齐大将姬文康、刘豫亲弟弟刘益等高层皆被黑旗军定点突破斩杀。
    血流成河,积尸满谷。
    三月,延州沦陷了,种冽在延州城内抵抗至最后,于战阵中身亡,自此便再也没有种家军。
    六月,在术列速部队的参与攻击下,小苍河在经历半年多的围困后,决堤了水坝,青木寨与小苍河的军队悍然突围,山中混乱一片。宁毅率领一支两万余的部队奔袭延州,辞不失率大军与其对峙,而黑旗军藉由种家军先前挖出的密道潜入延州城内,里应外合破城,女真大将辞不失于乱战中被擒,随后被黑旗军斩首于城头。
    秦绍谦率领另一支黑旗军一度南下、东进,杀入中原地界,连夺数城后一直突入到太原附近。据说秦绍谦在太原城下祭奠了亡兄,不久之后,又往西面突回。
    而黑旗军在取回延州后又直奔折家地界,佯攻府州,围点打援击破折家援军后,以内应破城取麟州,其后,又杀回东面大山之中,摆脱随之而来的女真精骑追击……
    此时,黑旗纵横来去的中原西部、西北等地,已经完全化为一片混乱的杀场了。
    无论是西、是南、是北,人们观望着这一场大战,一开始或许还未曾花上太多心思,但到得这一步,它的出现和进展,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忽视。在大战发生的第二年,中原已经调动近乎全部的力量投入其中,刘豫政权的苛捐杂税猛涨、汉民南逃、民不聊生,起义的部队又再度兴起。
    女真人亦花了大量的部队镇压,在中原往小苍河的方向上,刘豫的军队、田虎的军队封锁了所有的线路,直到秦绍谦率队杀出,这一封锁才短暂的打破。
    没有人知道,参与战争的人们有多么的绝望,在战场上被俘的黑旗军人会被残忍的虐待至死,被逼着上前线的汉人部队早已破胆,有时候甚至会出现胆小者跪在军阵面前求黑旗军投降、苦苦哀求黑旗军快快去死的现象——他们看不到黑旗军还有生还的可能,因此也不敢将自己投入死地——黑旗军同样没对他们施以怜悯。
    到得建朔五年的下半年,女真人的大炮,也已经开始逐渐的投入到军中使用,混入军中的女真精锐部队,会在大炮停止之后突袭黑旗军——这个时候,黑旗军的火药,已然不多了,而女真依靠源源不断的供应,仍旧能有大量的火药可供挥霍。
    发往南面的情报总显得简单,然而在这群山之中每一次冲突,可能都惨烈得令人无法呼吸。大规模的厮杀中亦有小规模的对抗,有小队小队的黑旗军被围困于山间直至活活饿死的,有被军队埋伏后在绝地里厮杀至最后一人的,人们会在堆积如山的尸体间发现仍旧立起的黑色旗帜,在最严苛的环境里,最绝望的死地间,黑旗军人的每一次冲杀,都令人胆寒……
    未曾经历过的人,如何能想象呢?
    在这样的时光中,江南稳定下了局势,不断发展着,籍着北地逃来的流民,大大小小的作坊都有了充裕的人手,他们已无恒产,求着能吃一口饱饭,江南一带的商户们便拥有了大量低价的劳力。官员们开始在朝堂上歌功颂德,认为是自己痛定思痛的因由,是武朝崛起的象征。而对于北面的战事,谁也不说,谁也不敢说,谁也不能说。
    一如如猪狗一般被关在北面的靖平帝每年的诏书和对金帝的歌功颂德,皇室亦在不断封锁着西北战况的消息。知道这些事情的高层无法开口,周佩也无从去说、去想,她只是接到一项项关于北面的、残酷的讯息,斥责着弟弟君武的喜怒形于外。对于那一条条让她心悸的消息,她都尽量安静地按捺下来。
    这些心情压得久了,也就变成自然而然的反应,于是她不再对那些惨烈的消息有太多的震动了——反正每一条都是惨烈的——在江南这平静繁华的氛围中,有时候她会恍然觉得,那些都是假的。她静静地将它们看完,静静地将它们归档,静静的……唯有在午夜梦回的最为放松的时刻,梦魇会忽如其来,令她想起那如山一般的尸体,如河流一般的鲜血,那飘荡的旗帜与最为猛烈的抗争与呐喊。
    在女真南下,数以千万乃至万万人无法都抵抗的背景下,却是那愤然弑君的逆贼,在最为艰难的环境下,死死地钉在了绝无可能立足的绝地上,面对着排山倒海的攻击,牢牢地扼住了那几乎不可打败的强敌的喉咙,在三年的惨烈搏杀中,未曾动摇。
    在这片天倾一般的危局里,从未有人做到过这等程度。
    三年的时间,周佩能够明白弟弟的心情,她甚至完全可以想象,当收到那一条条的讯息后,当收到种冽于延州殉国、黑旗军于城头斩杀辞不失、秦绍谦横冲太原的一个个消息后,类似岳飞这些曾经与那魔头打过交道的将军,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不光是这些高层,在不少能接触到高层讯息的书生口中,有关于西北这场大战的消息,也会是人们交流的高级谈资,人们一面谩骂那弑君的魔头,一面说起这些事情,心中有着无比微妙的情绪。这些,周佩心底何尝不懂,她只是……无法动摇。
    建朔六年,战争不断地持续,女真大军又陆续而来,西北是越来越惨烈的战局。土地上的人几乎被打空了,中原越来越民不聊生了,黑旗军的损失也愈发大了——他们在那片土地上是如何支撑下来的,周佩都很难知晓。但……或许是他,就会有更多的办法吧。
    毕竟,那个弑君的魔头……是真正让人胆寒的魔头。
    江南愈发稳定,她几乎就要适应这些事情了。
    你会在何时倒下呢?她也曾想过,每一次,都未能想得下去。
    武朝建朔六年,六月初八,金国、伪齐联军于西北黄头坡围困黑旗军主力,十三,斩杀黑旗军首领宁毅及从匪无数,由从军人员确认宁毅尸身后将其碎尸万段,头颅北上献于金国皇帝座前。
    那是许许多多年来,即便在她最深的梦魇里,都未曾出现过的景象……
    那巨人,由萍末而起,她在看着他的时光里,渐渐的长大,看过他的儒雅、看过他的风趣、看过他的顽强、看过他的凶戾……他们没有缘分,她还记得十五岁那年,那院落里的再见,那夜星辰那夜的风,她以为自己在那一夜忽然就长大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纵然不曾见面,他还总是会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让她的目光无法望向它处。
    她心中有过太多的情感,有过太多的幻想,只是她从不曾想到过,有一天,他会倒下。
    怎么可能,他杀了皇帝,他连皇帝都杀了,他不是想救这个天下的吗……
    院落里,炎热如牢狱,一切繁华与安详,都像是幻觉。
    假的……她想。
    西北,混乱的战火,还在最后的延烧。在这之前不久,那挑起巨大混乱,将波及的每一处地方都拉入了地狱、令每一名敌手都尝到巨大苦果的魔头,似乎……终于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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