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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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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转过身轻快往前去了。他略拧了眉,品出她话里的无奈和屈服,居然有种很对不住她的感觉。
    她远远招手,“郎君,这里有抱锣,快来看。”
    所谓的抱锣是一种杂哑剧,舞者有几十人之众,戴鬼面披长发,穿着青帖金花上衣,携一面大铜锣,口吐烟火赤足进退。里面的角色扮演多种多样,有扮鬼的,还有判官钟馗。他不喜欢扎进人堆里,可又怕和她走散,只得勉强挤进去。
    舞者伴着《拜新月慢》的曲调迂回转腾,确实很热闹。这种杂剧主要看格斗击刺,其中有个戴金花小帽执白旗的,拿真刀做剖心之势,俗称七圣刀。她看打斗看得很欢快,他唯恐别人挤着她,尽量将她护在胸前。
    她不时回头看他,他额头隐隐有汗,其实很不舒服吧!她才想起来他那个别扭的毛病,忙道:“不看了,咱们喝茶去。”
    也就是转身离开的当口,他突然一把推开了她,人群轰然躁动起来。她那时不知怎么回事,跌在地上直发懵。待回头时才发现那七圣刀率众扑向他,满眼都是刀光剑影,有人密谋行刺。
    阵舞人数众多,他和录景陷入一场混战。对方势众,他就是三头六臂也应付不了,起先杀倒了一片,可渐渐露出颓势来。那七圣刀招招欲取他性命,混乱中他被人砍伤了右臂,她看见血浸透了他的广袖,她脑子都乱了,随手抄起摊上一把油纸伞,她举着伞就敢冲进去救驾。
    明晃晃的刀直向他面门挥来,她惊声尖叫,“啊,郎君!”
    来不及考虑,仿佛是本能,她闭上眼睛挡在他身前。以为这下子必死无疑了,可是刀尖在离她三寸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甚至能够看到刺客眼中惊惶的神色。那双眼睛似曾相识,她怔怔看着,未及细想,他闪身退开了。
    诸班直姗姗来迟,其实相距时候并不长,却像过了几十年似的。那个刺客没有再追击,转身又与禁军缠斗。她吓得大汗淋漓,想起今上,忙去查看他的伤势,血染透了大袖,恐怕伤着筋脉了。
    她心里害怕,颤栗着扶住他,他痛觉一向迟钝,只是有些晕眩罢了,倒下之前还在说不要紧,死不了。
    那些刺客分身乏术,一部分禁军撤出来,先将他们护送回大内。一路上他都紧紧拽着她的手,她只有忍着眼泪,忍得心都麻木了。
    他遇袭,不是她最愿意看到的吗?可是他躺在她面前,她发现一切都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她感到恐惧,不知道恐惧因何而起。她没有见过那么多血,感觉生命从他指尖一点一点流走,恐怕他要死了。
    回到禁中,果然是一场轩然大波。太后闻讯赶来,登上脚踏查看伤势,翰林医官已经替他包扎上了伤口,看不出所以然来。她摸摸他的脸,努力平稳嗓音,“得意,你听见孃孃叫你么?”
    他已经清醒了,只是很虚弱,点点头,请太后放心,
    “内城戒严,任何人不得走漏风声。”太后回身吩咐,视线经过皇后,定格在了她脸上,蹙眉道,“闹吧,果真闹出事来了。皇后不知劝勉官家,竟撺掇官家出入市井,这就是你为后的德行?”
    太后的眼风如刀刃,怨怪她,满含了对她的憎恶。她不打算解释,曲腿跪了下来,“是臣妾的不是,臣妾也追悔莫及。”
    太后拂袖哼了一声,只问医官,“陛下的伤势如何?我看伤得不轻,只怕会落下病根?”
    医官长揖道:“陛下暂时昏沉是因失血过多所致,伤口长却浅,但未伤及筋脉,是不幸中之大幸。臣已经开了方子,只要悉心调理,不日便会痊愈的,请太后宽心。”
    太 后这才长出一口气,抬抬手让人都退出去,对她道:“官家没什么大碍,是皇后的造化。只是这样的事,我不希望再发生了。官家向来端稳,从没做过离经叛道的 事,市井那么杂乱,岂是你们这样身份的人随意出入的!你是皇后,我不便苛责你,可是今天的教训摆在面前,须得罚你!回涌金殿给我静心思过,不得口谕不许出 来。”
    她心里到这时才安定下来,他还活着,受了轻伤,情况不算糟。太后气极了惩戒她根本不是大事,她跪拜领命,起身向后殿看了一眼,纱幔重重不见他身影。她有些怅然,不能再逗留了,欠身一福退了出去。
    春渥扶她回庆宁宫,问她有没有伤着,她才发现手肘上隐隐作痛。揭开大袖看,原来蹭破了皮,没什么大不了。
    “会是谁下的手?”春渥低声道,“金姑子曾怂恿你去外城,难道是绥国派来的人?”
    她缓缓摇头,“她不会那么蠢的,这汴梁有多少人在暗中窥探,恐怕官家比我清楚。”先前精神绷得太紧,待松懈下来人就失了力气,靠在春渥身上喃喃道,“我累坏了……刚才的情形想起来就觉得可怕。”
    春渥一径安慰她,“都过去了,官家不要紧,你挨两日罚,太后终会赦免你的。”
    她不怕受罚,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却又百思不得其解,“我那时候不想让他死……”
    春渥同情地看她,“我觉得你该好好想想了,对云观的感情和对官家的感情,其实是不一样的。”
    她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反驳道:“我对他有什么感情,娘别胡说!”
    春渥摇头叹息,“没有便没有吧,瞒得了别人,终瞒不了自己。”
    ☆、第31章
    福宁殿中灯火煌煌,太后未走,留下亲自照顾他。
    帝王家也不是全然没有亲情,只是今上性格古怪,即便是和亲生母亲,也没有太过亲近的意愿。太后爱儿子,苦于难以像正常的母子那样。如今正是他虚弱的时候,虚弱的人总会比平时柔软些。
    太后替他拭汗,替他打扇,低声问:“渴么?孃孃与你倒茶喝。”
    他半阖着眼睛,身上不觉得疼痛,只是有些乏累。夜已经很深了,太后依然在。他轻轻喘了口气,“孃孃回宫歇着去吧,我这里没什么要紧。”
    太后接了茶盏喂他,哀声道:“你这样,叫我怎么安心回宫?伤在儿身痛在娘心,你没有做父亲,尚且不能体会,等以后就明白了。”
    他转过头往外张望,“皇后走了?”
    太 后不答,把茶盏搁回去,顿了下方道:“你是要成大事的人,不能这样儿女情长。宠爱归宠爱,纵得她无法无天就不好了。今日七夕,这么多人在艮岳,你们偷偷从 后山溜走,哪里还有点君父国母的威仪?安安全全回来,我也不追究,只当你们小儿女情怀,一笑就罢了。可是你弄得这样,在外受贼子伏击,带了一身的伤,叫禁 中人怎么议论?我不罚她,难解我心头之恨。幸亏伤的只是胳膊,要是一刀砍在脖子上,还有命活着么?”
    他蹙了蹙眉,重新把眼睛闭上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还一心维护她,实在令人费解。太后道:“大婚不过两个月,你一向疏淡,为什么皇后叫你这样牵挂?禁中娘子哪个不是美人胚子,偏为她失魂落魄?”
    他愈发不耐烦了,别过脸道:“孃孃不懂,别问了。”
    太后见他固执亦是无奈,“那究竟是谁下的毒手,官家心中可有数?是皇后调唆你出宫,莫不是与她有关?”
    是否与她有关,他心里有数。这份感情进行到这里,究竟应该继续发展下去,还是到此为止,他也有些难取舍。要君临天下,总要牺牲些什么,譬如亲情、譬如爱情。不论是谁挑起的争端,只要栽在她身上,兴兵绥国就有了充分的理由。
    他抬起左手覆在额上,过了很久到底摇头,“今天的局势很凶险,皇后曾挺身救我。”
    太 后等到答案方松了口气,“这样最好,不负我对她的期望。只是她还需磨砺,这次命她思过,煞煞她的性儿,给内命妇们做个榜样,对她自己也有好处。你这两日好 生将养,再不要随意出宫了。案子要责令他们彻查,汴梁城中有此等不法之徒,想起来就令我胆寒。是不是同上次的鬼面人是一伙的?若果真如此,那禁庭岂不永无 宁日了?”
    他又隐隐头痛起来,推说不是,“鬼面人已经伏法,孃孃就别再胡乱猜疑了。待我歇上几日,这事我会亲自督办的。臣无事,太后请回吧!”
    他抬出了官称,太后也没有办法。叹了口气,起身出去了。
    先前的场景一直在他眼前回荡,皇后奋不顾身,刺客明明可以杀她,中途却停下了,可见必定不是乌戎的人。莫非真是绥国么?不是,绥国并不在乎她这枚棋子,只要能刺杀他,她的存亡不重要。那么究竟是谁?与她有过交集,不忍心伤害她的……
    案头烛火跳动,过了不久自行熄灭了。已近午夜,月亮功成身退,纱窗外只余一片星辉。偶尔响起虫袤的鸣叫,沙沙地,仿佛一个古怪的梦魇。
    清早一缕日光斜照进来,照在榻头袒露的手腕上,时候一长几乎要把人炙伤。
    秾华被热醒了,坐起来看,殿内无人,便撑着凉簟出了一会儿神。不久阿茸打帘进来,放下铜盆道:“圣人醒了?昨天的事真把我吓坏了,所幸有惊无险,否则我和春妈妈都不知怎么办了。你身上还好么?可有哪里不舒服的?”
    她说没有,慢吞吞过去漱口洗脸,问:“有没有福宁宫的消息?官家眼下怎么样?”
    阿茸摇头说不知道,“自己安稳就好了,管人家作甚。”
    她呆了呆,发现阿茸说得没错,今上于她不过是“人家”。又想起金姑子,昨天太混乱了无心过问,今天得了闲,该有个说法了。
    阿茸替她篦头,她吩咐宫人把金姑娘传来。金姑子进内殿,遮遮掩掩把两封信递了上来,“紫宸殿后殿书格都上了锁,婢子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弄来的。怕官家察觉未敢多拿,书信堆了两尺来高,从中抽了两封出来,圣人且先过目。”
    她心里紧张,头也不梳了,把人都遣了出去。
    捏着两封信到矮榻上坐下,信封上自己的笔迹她认得出来,要拆开却着实费了很大的劲儿。
    如果这信写于七月前,就说明官家的嫌疑被洗清了;若写于七月之后,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必是他无疑!
    她 展开梅花笺看信的内容,说的是建安城中的奇事。驸马尚主前曾经有过婚约,但对方做女道士去了。几年后寻上门来,驸马念旧情,出资为那女道士建寺安置,公主 因此与驸马反目,闹得建安城中一片哗然……这事她记得太清楚了,是云观回大钺那年冬至发生的,也就是在七夕之后。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那信,欲哭无泪。 竟真是他,这个阴阳怪气的人,冒云观的名同她通了九个月的书信,她居然从来不曾察觉,看来是空长了一颗人脑袋。
    春渥进来的时候见她愣着两眼发呆,忙上前询问她。她抬起头,眼里裹满了泪,“娘……”
    她呜咽哭起来,春渥看到矮几上的信,已然猜到大半了。摊着两手说:“如今怎么办呢,印证之前的猜测了?”
    “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她低声咒骂起来,“他怎么能这么骗我!”
    春渥没有替她难过,看她的样子反而觉得好笑,“可是恼羞成怒么?和他说了那么多情意绵绵的话,自己却不自知?”
    她面红过耳,含着泪还不忘恶狠狠地瞪她,“娘也落井下石么?我不是你奶大的?”
    她 现在是委屈坏了,春渥知道不能再添堵了,她这个脾气惹毛了不好收场,忙道:“我何尝是这个意思?这世上哪里有人笑话自己孩子的!我是觉得官家也不容易,他 这样的人,同你甜言蜜语的来往,简直……叫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三年多来想是用了不少心思,也算是用情至深了。”
    “谁稀罕他用情至深?他不去好好做他的国君,冒别人的名算怎么回事?我与云观情深情浅同他有什么相干?他就这样一厢情愿掺合进来,叫我心里怎么想?”她掖着帕子嚎啕,“他竟这样愚弄我,还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暗地里不知怎么耻笑我,我以后没脸见人了!”
    她很难过,心里发空,连天都矮下来了。她的一腔爱意错付他人,实在对不起云观。殷重元欺骗她的感情,他是个不要脸的骗子!
    什么皇后的威仪,全没有了,春渥愁眉苦脸看着她在榻上打滚,无可奈何。
    “圣人看开些罢,如今你都嫁给他了,也算是功德圆满了。别把他想得太坏,爱慕一个人有什么错?我知道你难以接受,可这是老天的安排。前世种下因,今世结出果。也许之前和云观相遇,就是为了促成和官家的姻缘。”
    春渥磨破了嘴皮子,显然没能叫她好过多少。她涨红了脸把收到的信递与她看,“他都写了些什么?思卿不得安枕,恨不能肋下生翅与卿团聚……卿安则吾安,卿若一恸,则吾虽远必哭相和……他好无耻,亏他说得出来!”
    春渥很尴尬,支吾道:“写得蛮好,情真意切……”
    她调过视线来大嗔:“你还替他说话!”
    “好、 好……”春渥只得赔笑,“我不替他说话,我替你着想。我没有这福气做你的亲生母亲,可你是我喂养大的,我时刻都在心疼你。我希望你能嫁个好人家,与夫婿举 案齐眉。如今前一项已经实现,就余后一项了,圣人不想让我安心么?找个时机同官家好好谈谈吧,云观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硬要说,不过是小叔罢了。”
    她坐在那里拧着眉心和自己较劲,想了半天道:“娘说得是,我是该与他好好谈谈了。”
    她立起来往前殿去,春渥忙追上去阻拦,“昨日太后禁了你的足,终不好明着违抗。况且金姑娘夜探紫宸殿的事透露不得,传出去了是死罪,你莫不是打算找官家对质?”
    她虽然气恼,还没被冲昏头。信是偷来的,即便让她有了把柄,也是个见不得光的把柄。她得上福宁宫去,总会发现些蛛丝马迹的。再说他眼下伤势怎么样了,她心里也有些惦念……
    有时想想,自己的确是个反复无常的人,一面恨他,一面又牵挂他。别不是被春渥说中了,不知不觉喜欢上了他罢。她被自己吓了一跳,不会的,怎么能够呢!相处两个月,没发觉他哪里好,除了喜怒无常还有什么?
    她怏怏地,但是总要出去的。唤时照来,“你去福宁宫跑一趟,就说我不放心官家,派你去询问官家身体。见到录景再让他递个话,求官家让我去照顾他……”
    她话音才落,林荫道上匆匆跑来个人,是福宁宫的内侍高品。到了阶下长揖,捏着嗓子传话:“陛下有令,请圣人至福宁殿见驾。”
    真是巧得很,正中下怀。她正了脸色颔首,回头对春渥道:“知会徐尚宫,让她上宝慈宫去,把官家召我的事回禀太后。”
    春渥福身道是,搀她下阶陛,低声嘱咐:“万不能造次,官家毕竟是国君,伤了他的脸面,只怕你也下不得台。”
    她撅了嘴不大高兴,却也往心里去,应了声知道了,“我有眼色,会见机行事的。”广袖一舒,对掖起双手来,由内人引领着往福宁宫去了。
    福宁宫有前后三个寝殿,供今上随意居住。昨日遇袭事发仓促,便安置在福宁殿里了。大婚是在柔仪殿,她闲来无聊到处都看过,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倒是那个福宁殿,似乎有些禁地的味道。今天是个好机会,趁着他不能走动,她可以四下探一探。
    她上丹陛入正殿,可巧持盈在,隔着屏风听见她细细的声气,似乎在哭吧。说官家怎的弄成了这样,奴奴心如刀绞。
    她有点不屑,传她来,叫她看他和贵妃做戏么?她站住了脚,让录景进去通传。贵妃正柔肠寸断,万一不小心破了什么,岂不惊坏鸳鸯?
    录景请了旨,很快便退出来引她入内。她慢吞吞挪步,绕过屏风,果见持盈哭得梨花带雨模样。其实入了禁庭,有谁不在演戏?对一个几乎陌生的人,能有多少感情?她是很能体谅她的,大家都不容易。虽然她不怎么喜欢她,但也不至于很讨厌。
    持盈拭泪对她参拜,她抬了抬手,“梁娘子免礼罢,官家如今怎么样?”
    贵妃转过头看了今上一眼,“官家说好多了……只是我心里难过,一时没忍住,坏了规矩,请圣人恕罪。”
    她大度一笑道:“你也是关心官家,何罪之有呢。”一壁说,一壁趋身看他。
    他 卧在床上,昨天血流得多了,嘴唇发白。眼睫是低垂着的,殿内光线暗,看不清究竟是不是闭着眼,反正精神有些不振。她因书信的事生气,可到了这种环境,心头 还是觉得牵扯。登上脚踏坐在他身侧,他受伤的胳膊搭在胸前,她不敢触动他,只是低声唤他,“官家,臣妾喂你吃药好么?”
    他这才有了反应,不说话,摇了摇头。
    她看他这样,鼻子有些发酸,“很疼么?”
    他依旧摇头,“不觉得疼。”
    她接过药碗低头吹凉,径自道:“你是怕苦吧?我叫人备了胶枣来,吃完含上就不苦了。别叫我一直劝你,我今日心情也不佳。”
    她半带威胁似的,舀了一匙贴在他唇瓣,他挣扎了下,最后还是喝了。贵妃在一旁看得五味杂陈,这殿宇宽阔,却没有空间能够容纳她。她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来,索性纳个福辞出去了。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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