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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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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翻了牌子又原样退回永和宫,慧妃当然要闹。
    十四五岁花骨朵似的女孩子,身量瘦弱单薄,雪白一张巴掌大的小瓜子脸儿,捂在帕子里,在慈禧太后面前呜呜咽咽地哭,说皇帝如何令她没脸面。任谁看了不觉得她可怜。
    慈禧怒道:“欺人太甚!”又骂她:“在我面前哭什么哭!有能耐哭给皇帝看去!把皇帝哭回你房里才算你本事!没用的东西,人都到了屋里,还留不下!”
    吓得富察玉洁又想哭,又不敢哭,抽抽噎噎,想打嗝只能强压着。
    慈禧嫌弃地看了她一眼,向李连英使个眼色。
    李连英便捧了个匣子出来。
    慈禧道:“下回再服侍皇帝,你用上。若用上这个你还留不住他一夜,你这辈子就做个老女儿死在冷宫里吧。”
    怎知接下来一个多月,皇帝再没翻过慧妃的牌子。
    倒是点了景仁宫两次,一次给了珣嫔,一次给了瑜嫔。
    虽然仿佛打卯应事一般,但到底强过没有。
    如此,更衬得永和宫不受待见。
    宫里人拜高踩低,只因知道慧妃背后有慈禧太后撑腰,才没敢在慧妃面前撒野。但比起慧妃刚入宫风光无限的时候,伺候得明显敷衍许多。
    渐渐有人去储秀宫走门道巴结。
    梅香私下里笑向蕴珊道:“古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皇上专宠主子,连带着奴婢面上也有光,走到哪儿都有人来讨好。”
    蕴珊道:“你同这些人,做做面上功夫就好。真正去寻些人品忠直的,看能不能为我所用。”
    “哎,是。”梅香答应着,心里却暗叹主子单纯:为奴为婢,宫女太监,都是夹缝里求生存。夹缝里总共就那么几个米粒儿,“人品忠直的”早都不是饿死、便是被人背锅,哪里能寻得到。
    初陪着蕴珊进宫时,梅香与蕴珊一样心思偏简单。但后来,她日常打交道的都是这些下人们,到底比蕴珊尝过更多宫里的世态炎凉,看得清人心丑恶,也就不再像蕴珊那样飘在云上。
    皇帝的宠爱,像是个花盆,把主子这朵花栽进了花盆里,自然不知道花盆外面的水土如何。
    “如此也好。”她想。她盼着主子能享福,盼着主子永远都不用理会这些。
    三月,春暖花开。午后,蕴珊迷迷糊糊在院子里大海棠树荫下一把躺椅上打盹,不知昏沉了多久,强睁开眼,感觉身边多了个人,她猛然惊醒,定一定神,见是载淳叉着腿坐在她旁边的石凳上。
    蕴珊忙起身要请安,载淳按住她手道:“免礼。若困就再睡会儿。冷不冷?抱你回屋去?”
    蕴珊摇摇头,坐起来道:“不睡了,下午该去两宫皇太后那里请安的。皇上不是还有课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载淳笑道:“翁同龢身子抱恙,我让他先回去休养,我便到你这里来了。你不知道,犟老头非要坚持,我硬是‘开恩’,开了好几遍‘隆恩’,才给撵回去的。”
    蕴珊笑着抬手捏一捏他鼻尖,小声促狭地笑道:“师傅身子不好,我怎么看着皇上不像是担心他,反倒暗暗高兴呢?”
    载淳握住她手腕,低头亲亲手背,笑着冲她“嘘——”又道:“我今儿得了好东西,放在你身上了。”
    “咦?在哪里?”蕴珊忙低头翻看衣裳,找了一会儿抬头见载淳一对黑眼睛望着她,狡黠地笑成弯弯的月牙儿,瞬间猜到,一面往头上脸上摸,一面叫人拿镜子来。
    梅香拿一把手柄上镶钟表的西洋靶镜来,蕴珊对镜一照,只见两道柳眉之间,绽开一朵红艳艳的五瓣梅花。
    她上手摸去,惊讶道:“呀,竟是花钿。怎的这么轻薄?我都没有知觉,还以为是皇上画上去的。”
    “我画哪能画得那么好看。”载淳起身坐到榻上去,揽着她肩头冲镜中得意笑道:“献了那么多宝,总算有一样是让咱们皇后娘娘惊奇的。是西洋的玩意儿,也不知是什么做的。似金箔,又不是金箔,稀奇古怪。原本是一大张,我看这质地,心想或许剪成花钿是好的,吩咐内务府做去,没想到竟然真成了。”
    蕴珊一面新奇地对镜仔细打量,一面笑问道:“本朝妇女不爱花钿,宫里也不常用,皇上怎么知道花钿这东西?”
    载淳便卖弄道:“岂不闻《太平御览》里说,南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蕴珊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之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竟效之,今梅花妆是也’。”
    这种段落,他倒是背诵得如此流利,一字不差。可知他其实是头脑极聪明的。
    蕴珊柔声劝谏道:“皇上看《太平御览》,怎么能不多学书里头治国兴邦的道理,只记得这些深宫妇人的物什?而且,咱们一味只从西洋买进这些东西,却不买造这些东西的机器和技艺,那岂不是年年买、年年将银钱送给西人?况且咱们各地办洋务、练水师,花钱如流水,户部和各地督抚年年喊穷,到处都向百姓加税厘,怎么好再将公帑花费在这后宫玩意儿上头,长此以往……”
    载淳有些羞,进而有些恼:“人家爱你,又是看书,又是费心劳力让人弄些物什来讨你喜欢,你却非要扯出些大道理来败兴。”
    蕴珊也是有脾气的,自进宫以来一直小心翼翼压着,因近日压抑得实在难受,便不肯因他是九五之尊而轻易屈从,回道:“我正因拿你当我的丈夫,才盼着你好,若是旁人的丈夫,我管他做什么呢。”
    “你再说一遍?”
    “我正因拿你当我的丈夫,才盼着你好,若是旁人的丈夫,我管他做什么。”
    “你再说一遍。”
    蕴珊没有察觉他声调已变作温柔,以为他是越来越怒,便不愿再进一步激怒他,说道:“说多少遍,皇上只当是耳旁风。多说无益,反而惹得皇上厌烦我。”
    “不烦。我要你再说一遍,你正因拿我当什么?”他像怕吓着她似地,带着一丝劝哄的味道,柔声说道。
    “我的丈夫……”
    载淳的双臂收紧,头深深埋进她颈窝,叹息声中似乎有笑意:“再说一遍,拿我当什么?”
    “我的丈夫……”
    起初蕴珊并不明白他的笑意何来,但那笑意慢慢将蕴珊浸透了。在他的怀抱里,她好像有一丝懂得了他,并且因懂得而生出感动。
    他默然紧紧拥着她许久,高兴说道:“珊珊,你总算认我是你丈夫了。”
    蕴珊强笑道:“臣妾是皇上昭告天下、朝廷六礼为聘、天地祖宗面前从大清门里抬进来的皇后,从生到死,都是皇上的妻。无论何时,皇上都是臣妾的丈夫,何来‘认’‘不认’之说呢。”
    载淳稍稍松开她,看着她,笑道:“我虽然‘不学无术’,却又不傻。你当我是傻子呢?”
    蕴珊偏开脸道:“若皇上还执着于旧人旧事,那臣妾……”
    “我不怕他,”他打断她,微笑着说:“不管他以前怎么霸占过你的心,我都要一点一点把他撵出来——不是,总有一天,我要你心甘情愿亲自把他一点一点撵出来。珊珊,你不是石头,你已经被我捂热了。”
    或许因为他贵为天子,生长于宫闱,又刚亲政不久,人生中还不曾受过什么挫折,所以他永远朝气蓬勃,稚嫩、鲁莽而勇敢,好像不怕输也不怕受伤似的。
    他像一头小兽,鲜活鲜活的小兽。爱与恨,都是活的,都是真的。
    蕴珊喜欢活物,于是她无声地、迅速地,吻了他的唇。
    载淳又惊又喜,他将她抱住,不许她松开,慢慢把她放倒在榻上,自己的身子随着覆上去。海棠树在微风里沙沙响,摇落花瓣无数,细雨般洒在拥吻交缠的少年少女身上。
    这是忽然外头一阵脚步纷乱,听得通报,说要搜宫,并传唤皇后。
    领头的太监从外头进来,没想到皇帝在此,愣了一愣。
    载淳正在兴头上被人打搅本就恼火,见西太后如此兴风作浪,一脚揣在那太监胯间,喝道:“什么东西!中宫皇后居所,岂是你这贱货想搜就搜!你好大的胆子!谁准你来的!”最后一句分明是明知故问。
    那太监胯间虽然东西已经废了,但到底是怕痛,忙告饶请罪,又说是奉西太后的懿旨,听闻皇后不贞,太后要问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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