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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之上 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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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杉说:“我送孩子们回去,你一起。”
    乐有薇笑问:“怕我碰到蛇?”
    江丽珍跑来说:“没毒,但是蹿出来很吓人,我们都很害怕,哥哥就种了蛇灭门!每年都种!”
    乐有薇问:“蛇灭门,听起来很威风,是植物吗?”
    孩子们都聚拢了,秦杉领着他们,跟乐有薇向村外走:“一年生草本植物。”
    江晓宁人小鬼大,打着秦杉的强光手电筒开路,它是户外专用,非常亮堂。江丽珍跑得飞快,在路边掐了一根枝条:“姐姐,就是它!”
    蛇灭门开着一簇簇黄色小花,香气异常浓郁,乐有薇拿在手里转着:“你对植物真精通。”
    江丽珍崇拜道:“哥哥起码认识一万种花!他什么都懂!”
    乐有薇问:“那你知道这个村的历史吗?它为什么要叫江家林?”
    秦杉的眼神在问:江天没跟你说过吗?乐有薇笑:“江天没来过这里,他能说什么?我对江家林一无所知,问都不知道从哪里问起,你把你知道的,想到哪说到哪,好不好?”
    秦杉有时可以接连数日一句话也不说,但乐有薇很懂得循循善诱,且有一双期盼的眼睛,热切带笑地望着他,在她面前,他开始尝试表达,语速缓慢,但讲得条理分明。乐有薇和孩子们都听得专注,偶尔才插话。
    江家林最早叫雨水坳,只住了几户王姓人家。江家祖上本姓李,是李唐皇室宗亲,为避朱温篡唐之祸,举家迁居于此。
    先祖念及抵达此地正值傍晚,而故土长安风雨飘摇,心生“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悲凉,遂易李姓为江氏。
    江家广种树木,做起木材生意。经过数代繁衍生息,江家成为本地巨族,于宋代进入鼎盛,村名也改成江家林,林是为纪念先祖植树成林,福泽子孙。
    江家祖训不得入仕,到了明代中期,有个学子偷偷赶考,高中进士,而且还是二甲第一名,族老才网开一面。此后村中又有多人通过科举考试,入朝为官。
    到了清代,徽商兴旺,村中有多人发迹,便在家乡大兴土木,将江家林建设得颇具规模。可惜朝代衰亡总会祸及百姓,太平天国残兵劫掠,江家林遭受重创,村中有多户人家迁至他处。
    民国初年,江天的曾高祖经商归来,重建家园,定名为善思堂。江天的爷爷在善思堂出生,度过少年时光。83岁的冬天,纽约大雪三尺深,江爷爷说他闻见了故乡的梅花香,秦杉尊他为师,为此回到中国,修葺这片村落。
    江爷爷发过愿,他86岁的寿辰要在善思堂里度过。离开故乡那年,他16岁。
    美国的大学教的建筑专业,不会涉及太多中国古老民居的修缮,乐有薇想起送出徽州民居照片时,秦杉对着一张门额的雕花仔细研究,心知他下了苦功,问:“很不容易吧?”
    秦杉摇头,交谈中已走到了江集路口,田姐的车闪着灯,乐有薇冲那边挥挥手,转头跟他道别。孩子们已散去,寂夜如水,秦杉沉默地看着她,她问:“明天你怎么安排?”
    秦杉说:“有间卧室窗心图案要补齐。你呢?”
    乐有薇说:“我想在善思堂逛逛,明天来找你。”
    秦杉点头:“嗯。”
    一下午一晚上相处下来,陌生感消除了,明天应该就能提出看看紫檀八仙桌了。乐有薇心情愉快,上车再看,秦杉在往回走了,野旷无人,他心情也很好的样子,走路都是蹦着走的。
    风轻轻吹。
    第23章
    乐有薇订的酒店在省道边,是个连锁快捷酒店,她和田姐各住一间大床房。房间还算干净,胜在楼下有理发店,干洗头发很方便。
    伤口还不能多沾水,乐有薇小心冲洗完毕,用秦杉送的大象杯喝水。江天打来电话,问她和秦杉谈得怎么样,他工作不顺,急需有个好消息冲喜,乐有薇说明天就能答复他:“为什么不顺利?”
    江天烦恼:“广告公司出了几个方案,我都不满意,他们说明天再给我提交一次。你哪天回来?”
    叶之南主槌的陶瓷拍卖会是后天下午,乐有薇说:“明天晚一点或者后天早上吧,跟秦杉谈完紫檀八仙桌再走。”
    一次是谈不下来的,先见着实物了再说,乐有薇作好打持久战的准备。第二天,她和田姐都起得很早,车开到稻场附近的池塘边,田姐还想再往前开,乐有薇让她自己去玩,黄山周边好玩的地方多。
    池水上铺着浮萍,一朵含苞的荷花上停着两只红蜻蜓,乐有薇屏息静气,拍下几张很喜欢的照片。
    村东口河边有棵树很古老,树冠亭亭如盖,秦杉的小面包车停在原地,边上还有一辆卡车,工人们正在卸石料。进村的路太窄,他们只能通过木板车把石料人力运送进去。
    乐有薇在后厅堂找到秦杉,他做了一张工作台,正坐在台前,对着一扇残窗绘图。
    后厅堂是一堂两卧室的格局,残损的是右边卧室的窗户,窗上横眉雕着四幅喜鹊和梅花,寓意喜上眉梢,但窗心部分损毁一空。
    秦杉根据江爷爷的回忆,在图纸上绘着一只停在花草中的蝙蝠,旁边还有只小猴子,正伸出手掌逗弄它。
    秦杉专心画小猴子,没发觉乐有薇进来了。乐有薇探身去看,他把小猴子画得憨态可掬,她笑了起来。
    秦杉转头看到她,也笑了。
    乐有薇细看工作台,估摸是用老门板改制而成的,她指腹抚过木纹,有了答案:“是榆木。”
    秦杉点头,他桌上堆着一摞秦杉绘制的建筑手稿,各式槅扇花板大样,院门立面和善思堂剖轴测图等等,线条清美,细节谨严,像他本人。乐有薇看向残窗:“蝙蝠和猴子,所以这个图案寓意洪福齐天?”
    秦杉说:“对。”
    蝠同福,刷红漆则为红色蝙蝠,一般就能理解成洪福齐天了。当年那个工匠别出新裁,还特别加了一只齐天大圣,他一定是个很可爱的人。乐有薇正想象工匠干活的模样,秦杉指指外面:“冰箱冷藏室有个蓝色盒子,里面是蛇药。”
    很平淡的陈述句,说配蛇药就配蛇药,言而有信。乐有薇笑:“你说过,不是毒蛇。”
    秦杉绘着图,没抬头:“我怕你会怕。”
    乐有薇眼睛微眯,看了他几秒,转身去冰箱拿药。气味不太好闻,她还是揣进裤兜里了。
    秦杉带人修缮得很精细,整个善思堂几乎看不到曾经失火的痕迹了,各处雕图都有精彩之处,乐有薇在前厅和外院转悠,举着相机拍了又拍。
    秦杉忙完出来,乐有薇正仰头欣赏前厅一整块横梁碑雕刻成的八仙过海图,人物惟妙惟肖,细节生动,她问:“梁柱用的是银杏还是香樟?”
    秦杉略惊讶:“银杏。”
    乐有薇转头问:“在想我是怎么猜出来的?”
    秦杉点头,乐有薇轻松道:“很简单啊,银杏和香樟都有香气,能驱除蚊虫。袁婶说村里几十年没住人了,看,连蜘蛛网都没有。”
    秦杉说:“你那天说,杉木造船很好,对木材有研究?”
    说过的话,他竟然记得,乐有薇很开心:“我主攻玉器杂项,但是太零散了,要征集很久才能攒够一场拍卖会的量,而且很难出重器。明清家具就不同了,紫檀一上拍卖场,就会被热捧,我要是征集到大件就发啦,所以看了很多实木资料,将来想进军这一块。”
    秦杉已经习惯了她爱笑,不由跟着她笑了。初次见面时,他只说陈贝拉订的老红木大案“不真”,乐有薇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猜测是哪里动了手脚,当时他就心生亲切感,可是不知道该跟她说点什么。现在他很想说话,正暗暗组织语言,乐有薇说:“哎,我是不是三句话不离本行?不太好吧?”
    她也就客气客气,脸上可一点都没觉得不好。秦杉笑看她:“学不厌精,很好啊。”
    铺垫至此,乐有薇感觉火候差不多了:“江天说,善思堂有一张紫檀八仙桌,我怎么没看到?”
    “在佛堂。”秦杉在前面走,乐有薇跟上,心下暗自得意,不枉研究了几年木材,跟一位年轻的建筑师多多少少是有点共同语言的。但想把它骗到手肯定不容易,还是那句话,话少的人主意正,不轻易被他人改变。
    善思堂使用砖砌封护墙,地面铺满块石,上下庭用的是黟县青石柱,这使得当年那场大火并未造成损毁性伤害,但是内宅各处木质构件遭了殃。
    火是半夜里烧起来的,察觉的时候,火势不小了,主人仆人慌作一团。等到火被扑灭,木制家具损伤惨重。最可惜的是正厅供桌上的金丝楠木观音像,它是清代乾隆年制,江爷爷的满月照就是以供桌为背景拍的,观音像在烈火中大去,供桌也化作焦炭。
    佛堂里放满了东西,乐有薇走到门口,一眼望见紫檀八仙桌,它在最中间的位置,桌腿有不同程度的残损,被秦杉用高高低低的板凳托住。
    乐有薇围着八仙桌研究了好一阵,她在鉴定方面只懂点入门知识,判断不出具体的年代,但明代特征明显,雕工也精细,而且桌面是独板,价格又能高出一个等级。
    最妙的是,桌腿问题远没有原以为的那么严重,乐有薇端起相机,连拍数张照片,问:“是菩萨保佑,才让它活得好好的吗?”
    秦杉被她旁若无人地晾了半天,一点意见也没有,笑道:“一发现失火,就转移到佛堂了。”
    佛堂四壁是青石,八仙桌得以幸存。乐有薇抚摸着桌面,它是残物完全不打紧,就跟哑巴美人一样,因静默而楚楚动人。何况是这么大的独板,她有把握为它找到好主顾。
    乐有薇容光焕发,秦杉以为是在为八仙桌庆幸,说:“江爷爷以前回来那次,看到它也很惋惜。”
    乐有薇抚着桌面问:“江爷爷说过它有多老吗?”
    秦杉说是明代,但明代有两百余年,早中晚期价格浮动很大,乐有薇故意一叹:“缺胳膊少腿,不稳当,没法再用了,可惜了。”
    “它会站起来的。”秦杉打开一只纸箱,掏出一块残件,蹲下来,放在桌腿边比给乐有薇看。从色泽上看,很相似,可惜残件纹饰太明显,跟这件八仙桌不匹配。
    乐有薇要过残件,认出是屏风的脚,上面的纹饰是灵芝如意纹,很典型的清中期特征。紫檀在清代有寸檀寸金之称,她这下是真惋惜了,用一整根紫檀木料做屏风的脚,完整器肯定很富丽堂皇。
    秦杉再拿出一件,乐有薇乐了,是炉灰盖,只有巴掌大。但它除了太小,从肉眼上来看,跟桌腿匹配度很高,像一家子,表亲那种。
    佛堂是秦杉的藏宝阁,他献宝似的,把两年间收罗到的紫檀残件一件件比划给乐有薇看,整张脸都在发光,很是高兴。乐有薇一件件地看,说出分别是何物,秦杉的语气是不加掩饰的赞美:“你都知道!”
    “我报过培训班,请教过大师,还经常去展会和拍卖会,算不上都知道,略知一二,还得多见见。”乐有薇存心打击他,“你几箱子残件,都没哪件跟桌腿正好配上,况且还不止一条腿,要找到什么时候?”
    秦杉听不出她的意图,依然很高兴:“两年就有这么多收获了。”
    乐有薇问:“找不到呢?”
    秦杉满有把握:“继续找。”
    果然是个很坚持的人,乐有薇换个方向攻坚:“江家人不住这里吧?”
    他们都不要它,你还执着什么。秦杉却还是听不出来,解释说江爷爷少小离家,他父亲去世后,这宅子是江爷爷的二弟三弟住。再后来,二弟一家移居海外,三弟去世,三弟的子女们也陆续在城里买了房子定居。每年清明祭祖,才有后代回来一趟,但不过夜,久而久之,这里变成了荒园。
    乐有薇说过,会慢慢听,秦杉就给她看他刚来江家林的照片,慢慢说起他带着助手小五等人,足足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才把疯长的杂草和灰尘清理完毕。乐有薇更找到理由了:“你弄成现在这样,绝对超出江爷爷的期望了,这张桌子就别强求了。”
    秦杉摇头:“会找到跟它匹配的。”
    自从得知善思堂有张紫檀八仙桌,乐有薇就没少琢磨如何说服秦杉,但所有预设的说辞在秦杉面前都失了灵,她只能开门见山了:“让它待在这儿,却不能使用它,等于是明珠蒙尘。为什么不放它一条生路,让它去个珍惜它的场所?”
    秦杉坦白道:“乐小姐,我没听懂。”
    乐有薇继续发动攻势:“江爷爷说了,善思堂任你处置,你不考虑出让它吗?喜欢紫檀家具的人多,有的不像你这样要求完美,他们找人把它修补得大致能用就很满意了。变废为宝,物尽其用,才是最理想的,你觉得呢?”
    秦杉语气很坚决:“不能出让。”
    乐有薇挫败:“为什么?”
    秦杉说:“我外公说,桌子是一户人家的印。”
    乐有薇没听懂:“印?”
    秦杉伸出右掌:“就像统帅的大印,托江山之物。”
    这说法新鲜,乐有薇是第一次听到,不由想起往事。爸爸当年工作的灯具厂濒临倒闭,一家人搬出工厂宿舍,在外面租房子。为了省点钱,租的是毛坯房,里面空荡荡,一家人在爷爷家打地铺暂住,周末,爸爸带着妻女去逛木材市场。
    爸爸做了杉木床,再挑了榉木做成饭桌。那时本地流行圆桌,爸爸却说吃饭的桌子还得是八仙桌,大方。
    方方正正的桌子,方方正正的帅印。古语把正房夫人称为正印,也含有稳定护佑,能显荣达之意,乐有薇走了神,秦杉以为她没听懂:“按我的理解,这句话是说,桌子是家里的定海神针。”
    乐有薇抬头看他:“什么?”
    秦杉慢慢地说:“即使是孙悟空来要,也会翻江倒海。”
    乐有薇心一抖,自6岁起,她很怕听到这个词,她说:“你外公这个说法,我以前从没听过。”
    秦杉听出她语声有异,就说得详细了些。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他外公家族遭过难,衣物、书籍和生活用品都被抄了去,还办了一个“资本主义生活展”,所幸饭桌重达百余斤,那些人搬动时闪了腰,狠砍了几刀作罢。
    外公说,祖祖辈辈传下来一句话:桌子是一户人家的印。只要还能有个吃饭的地方,一家人都围在一起,日子就能过下去。桌子还在,家就在。
    可我家破人亡了,和爸爸妈妈一起吃过饭的桌子,后来去了哪里,不知道了。那个租屋后来住着谁,不知道了。
    乐有薇脑子昏沉起来,秦杉抚着八仙桌,接着说:“这里是它的家,它大难不死,吃了苦头,不能流落在外。”
    乐有薇没办法再游说秦杉出让八仙桌了。明明是来鼓动他的,反倒被一个自称有表达障碍的人说服了,见鬼。她转开脸,去看那一箱箱紫檀残件,不管怎么说,江天的手串生意有着落了,自己也能开个手串专场,台下全是肯掏钱的善男信女,也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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