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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灯之上 第7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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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给家人留了一点钱,虽然少,也尽力了。做过一场很有成就感的慈善拍卖晚会,还和心爱的人互诉过真情,拥抱过,亲吻过,正正式式道别过,就算死在手术台,也好好地过了这一生。当然,大概率不会死,脑科专家说得很清楚,伽马刀技术很成熟。
    从凌晨开始,乐有薇遵医嘱断食断水。次日上午,她住进医院,先抽血,再输液,接心电图和自动测量血压,这三项将贯穿整个治疗期。
    秦杉和叶之南先后联系乐有薇,秦杉说:“小薇,叶先生和他的朋友第二次来拜访江爷爷了,上次我没跟你说,但你说让我有话要说。”
    叶之南发来很长一段信息,贝斯特拍卖公司和天空艺术空间将合作为江爷爷举办作品展,已正式签订合同。江爷爷是乐有薇的客户,叶之南想安排她的团队成员来美国一趟,他问:“我接下来还有别的事,你的旅程哪天结束?”
    伽玛刀治疗做完不用住院,乐有薇想缓个几天看看情况:“一周左右。师兄,能不能让赵杰团队参与进来?他在当代书画方面比我的团队更有经验,这次让他牵头,佳宁他们配合吧。”
    叶之南把这条信息看了好几遍,乐有薇永远把工作排在第一位,这是头一次这样。他想着她那张唇色泛青的面容,她是应该再休息一阵。他拨打赵杰的电话,赵杰很兴奋:“我就知道有薇会带我玩!”
    郑好找乐有薇:“我明天就飞美国啦,叶师兄说,我们先休整几天倒时差再去江家,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乐有薇回道:“在迈阿密,马上就上船,跨大西洋航行。海上有时没信号,如果联系不上我,你别慌,等我回到陆地就去纽约,你有事就找佳宁。”相似的一番话她发去家人群——“下西洋喽。”
    张茂林有一流的策展团队,他留在纽约和江爷爷磋商细节。叶之南告辞,出发去西雅图。那里有个老客户,本月中旬即将度过97岁大寿,他年年去贺寿。
    老客户手上有一部毛抄【注】,叶之南盯了快十年。老客户子孙后代都在美国,第三代第四代已不识中文,那部毛抄在他们家被束之高阁,弄回国更有价值。
    乐有薇回复秦杉:“我和我师兄已经见过面,说清楚了。这几天要出海,可能不能及时回你的信息,别急。”然后她点开软件,听着有声小说睡着了。
    医生唤醒乐有薇,得为她进行全身麻醉,以便装上伽马刀架子,然后输送氧气。
    麻药打下去,乐有薇很快就不省人事。等她再次醒来,是一个小时以后,架子已安装完毕,4个钉子被钉进头骨,法裔医生问:“什么感觉?”
    乐有薇说:“有点疼,架子也很沉。”
    下午5点,乐有薇进了伽马刀室,整个过程很安静,她再次睡着了。等她苏醒,已经出了机器,医生护士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你状态不错啊。”
    乐有薇昏昏沉沉,感觉不出具体时长,似乎只是睡一觉的事。医护人员开始拆除伽马刀架子,两名护士按着架子,一名医生松着螺丝,她感觉骨头被拧得生疼。
    第一个螺丝松动的时候,鲜血喷涌,乐有薇用手一摸,脖子上全是血。医生护士为她清理血迹,她昏了过去。
    老客户依然不肯出让毛抄,叶之南放下寿礼,告别而去。明年此时,他还会再来。回国的飞机上,他梦见乐有薇了,她像一条濒死的人鱼,昏睡在冰天雪地的海滩上,周围一圈人弯腰呼唤她。他拨开人群喊她,她面色苍白,久久不醒。
    这个梦让叶之南惊惧,飞机在云州降落,他联系郑好:“到纽约了?你和有薇见面了吗?”
    郑好说:“叶师兄是不是也找不到她?她在海上没信号,我给她发了好多照片她都没回。”
    乐有薇连郑好都没理会,看来不是在逃避她的师兄。海上那一夜,两人交了心,也放了手,她是想独自静一静吧。叶之南去拜访相关部门,为江知行在歧园办展,必须及早报备。
    郑好怀着不安的心情逛博物馆,她对艺术品知之甚少,方瑶存心找她东问西问,想让她出丑,姚佳宁维护郑好:“走,去那边看看。”
    乐有薇让赵杰参与江爷爷的个展筹备,是在还人情,赵杰心知肚明。他只想独自赴美,不带自己的团队,方瑶却来找他:“我学的是当代艺术历史与理论,对美国也熟!”
    赵杰只得带上团队所有人,眼见方瑶和郑好过不去,他提出两拨人分开逛,但方瑶不干。姚佳宁搜了一大堆艺术评论套话,发到团队群里:“你们几个新人背熟,方瑶只会这一套。”
    方瑶奈何不了乐有薇,当然会拿她的朋友出气,偏生郑好是个温软性子。黄婷看不过眼:“她要是真有能耐,前几天海关罚没资产拍卖会就不会弄砸锅了。连拍卖资格证都没有,也好意思上拍卖台?”
    博物馆几站地外有个香料市场,郑好提议去看顶级的藏红花。藏红花在国外多用于料理菜肴,但在国内,人们更推崇它的药理价值,多用于泡水泡酒等保健养生。
    方瑶不懂行,频频出丑,郑好扳回一城。她以前供职的杂志刊登过五星级酒店餐厅广告,是她撰写的软文,主厨和她聊过藏红花。
    方瑶面子上挂不住,想拿店铺墙壁上的抽象画回击,岂知郑好记熟了姚佳宁教她的片汤话,洋洋洒洒说了一通。姚佳宁意有所指:“艺术嘛,各有各的欣赏习惯,有的人喜欢跟人交流感受,有的人更愿意沉浸其中,用心体会。”
    当晚,方瑶没和众人一起吃饭,她说她在美国有朋友。郑好向乐有薇显摆,没收到答复,她找秦杉:“乐乐有两天没消息了,你那边呢?”
    秦杉说:“她也没回我,她说她在海上。”
    叶之南持续地梦见乐有薇。梦中她气息奄奄,在沙滩上用树枝划拉自己的名字,她说爸爸给她取名,嵌了一个有字,是盼望她应有尽有。但是后来的她,总在囿于人情,四壁都是人情,把她钉在笼子里,她要寻来一把利斧,把它们都拆掉。
    凌晨三点,叶之南独坐窗前,强烈的慌乱感使他无法入睡。他拨打乐有薇的工作电话和私人电话,都是关机状态,他试着找夏至:“回国了吗?”
    夏至弄到了一份明代永乐六年的奏疏,按公藏情况,明代奏疏流传至今有三千多件,但市场上几乎没有见过,从无记录。他向乐有薇报喜,乐有薇居然几十个小时都无动于衷,这不像她,他莫名不安,翻来覆去睡不着,立刻回复:“还在日本,老师有有薇的消息吗?我找不到她。”
    叶之南想订最早的航班去美国,但这不该是一个安于师兄身份的人所为。他想再问问郑好,却担心引起她的恐慌。迟疑片刻,他去洗漱,然后迎着第一缕晨光,去赶早班机。
    酒店自助早餐区,郑好迎上秦杉:“这么早就来找我?我们有人起不来,我把她的早餐券拿给你。”
    秦杉掏出手机:“吃了面包。我们对一下信息。小薇给我发完这句就消失了,我心里很慌。”
    郑好给他看自己收到的信息:“她从迈阿密出发。”
    迈阿密是世界上最大的邮轮港口,交通便利,秦杉自言自语:“船上各方面设施都很成熟,没理由不能上网还关机。”
    郑好也慌了:“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我没看到新闻啊。呸呸呸,我乱说的,肯定没事。不过她两个手机都关机了,很不对劲,以前她24小时开机。该不会是胆结石犯了吧?”
    秦杉脸色大变:“不是胆囊炎?那么严重了?”
    那天在大学校园,乐有薇走路不时停下,肩背佝着,像在忍痛,还吃过一次止疼药。秦杉问她是不是生病了,乐有薇当时说:“生理期。”
    秦杉没好意思再问,但乐有薇曾经说,会说话有时是会说谎。所以当时她在骗他吗,他问:“你知道她生理期吗?”
    郑好顿觉尴尬,想想还是说了:“你在想,她会不会疼晕了?她没这毛病啊。我们要不要报警?”
    秦杉确定乐有薇在说谎,说:“你去吃早餐,我来想办法。”
    郑好给秦杉拿了一杯咖啡,秦杉找邮轮公司咨询,对方表示全程提供网络服务。他打去一个个电话查找游客乐有薇,但所有邮轮公司都拒绝透露客户信息。
    秦杉揉着太阳穴使劲思索,乐有薇去迈阿密之前,身在克利尔沃特海滩。从地图来看,两地车程在五个小时左右,但飞行只用一个小时,她会选择后者吗?
    秦杉联系了母亲生前的单位,想根据乐有薇的航班信息获得一些线索,意外被告知:“没查到她去迈阿密。她上一次飞行记录,是从坦帕飞往洛杉矶。”
    克利尔沃特海滩所属地区正是坦帕,秦杉找对方确定了具体日期,更觉严峻:“她说从迈阿密出海了,但当天她飞去了洛杉矶。”
    郑好惊叫:“又去洛杉矶?她在那里待过好几天啊!”
    秦杉立刻订机票,郑好问:“你怎么找她?”
    秦杉说:“报警,同时一家医院一家医院找。”
    郑好揪着心,想跟秦杉同去,秦杉担心乐有薇是因为跟叶之南摊牌,痛苦过甚才导致胆囊出问题,让她别急:“我去就行。我对洛杉矶很熟。”
    窗外阳光刺眼,室内人声不息,无一不在昭示着已从濒死的绝境,回到了人间。乐有薇转动着眼珠,头上的伽马刀架子已被拆除,她的脖子很僵硬,但不再有剧痛感。护士抓着她的手问话,确认她意识正常,通知了主刀医生。
    主刀医生飞奔而至:“我很不明白,为什么治疗后,你短暂清醒就陷入了昏迷,还落泪不止?我们不能放弃你。你梦见了什么?”
    乐有薇梦见召开盛大的拍卖会,她精心准备,登场时,台下所有人齐齐离开,瞬时消失得干干净净,自己对着空无一人的会场,不明白是哪里出了错。
    梦见叶之南自高楼坠下,她救不了他,也发不出声音;梦见郑好殉了情,陶妈妈哭到昏厥;梦见有人对她说:“我从未忘记你。”梦里看不清他是谁,但她有统一答案,“情愿你忘记。”
    乐有薇问:“很多天吗?”
    主刀医生说:“这是第四天,剩下的三颗钉子都没怎么出血。”
    主刀医生始终不解乐有薇昏迷的原因,治疗明明很符合预期,她把乐有薇作为特殊病例对待,交代得很详细:3个月后进行核磁共振复查,之后是一年的核磁跟踪,届时剩余的肿瘤稳定无异样,就停止随访,可以怀孕生小孩,但不能吃避孕药,里面有一种成分对肿瘤有刺激作用。
    乐有薇谢过医生,医生说:“每分每秒都有不幸的人在医院接受命运的审判,什么奇怪的病,突然得上的都有。记住,永远不要伤害自己。”
    手机自动关机,乐有薇充了一会儿电,开机蹦出来一堆信息。全世界的人似乎都在找她,她捡了最紧要的回复:“这几天海上信号差,师兄别担心。”
    然后回:“我很好,活蹦乱跳,你们三个放心。”
    接着回:“我要看奏疏照片!”
    刚回复了夏至,秦杉的信息就来了:“小薇,你是胆结石发作了吗?我在洛杉矶,找了三家医院。”
    还好醒来了,再被秦杉找下去就穿帮了,乐有薇回道:“你怎么知道我有胆结石?”
    下一秒,秦杉打来电话:“小薇?”
    乐有薇听出秦杉的情绪,柔声说:“没事了,手术做完了。”
    秦杉问:“你在哪里?”
    乐有薇说:“南加大医疗中心。”
    秦杉说:“我离那里不远,等我。”
    同一个病区有个小男孩要做手术了,他才8岁,一头金发,可爱得只差一对翅膀。乐有薇抱了一箱冰激凌去他的病房,塞进冰箱:“十几种口味,你慢慢吃哦。”
    大多数时候,冰激凌对小孩子都是最有效的药,它能转移注意力,抚慰情绪。这是童年时患上胆囊炎后,郑爸爸送乐有薇看病时,一位女医生说的。
    小男孩喊乐有薇baby,乐有薇蹲下来,他亲她的脸:“i love you。”还问,“你为什么不对我说?”
    乐有薇笑道:“我没对任何人说过啊。”
    小男孩问:“为什么不说?”
    乐有薇苦着脸:“我太害羞了。”
    小男孩拉着她的手说:“噢可怜的人,那我再说一遍,i love you。等我病好了,就去找你结婚。”
    乐有薇忍住泪水,亲吻着他。小男孩患的是恶性肿瘤,他做过开颅手术,但4个月后就复发了,视力下降几近失明。他的父母为他签署了器官捐献协议,他可能活不到长大结婚了。
    生之艰难,死之残酷,谁都一样。医院门口,乐有薇待了片刻。秦杉跑来,夕阳穿过云彩和树荫,满目碎金,他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对上乐有薇的目光,狠狠把她按进怀里。
    大半个月不见,乐有薇瘦得可怕,脊骨的曲线硌着秦杉的手掌。他把她抱得紧些,再紧些,埋首在她颈侧,声音发颤:“为什么关机?”
    命贱又命硬,没那么容易死。乐有薇的手僵着,蜷成拳头,没去抱他:“病床上行动不便,没充电。”
    秦杉惊魂未定:“为什么又回到洛杉矶?”
    乐有薇说:“在这里预约的手术,旅行结束,手术期到了,就又来了,怕你们担心才没说。胆结石手术留了三个小疤,你送的祛疤药又能用上了。”
    秦杉的呼吸扫过她耳后,语气又心疼又气愤:“不能再让人找不到。”
    乐有薇嗯了一声,脱离他的怀抱。她一抬头,秦杉就发现不对劲,拂开她的头发:“头上怎么也有伤?”
    “太疼了,走路摔了,撞到墙了。”乐有薇拿开他的手,踮起脚,很轻地和他碰了碰额头,可怜巴巴地说,“求你了,别问了。我好饿,我们去吃东西吧。”
    医院附近有家越南菜馆,乐有薇点了清淡的河粉,吃完饭,她把旅行箱寄存起来,和秦杉在街头漫步。
    路遇一个乐队,乐有薇问:“会唱《大雨将至》吗?”
    年轻的主唱摇头,看看两人:“亚洲人?”
    乐有薇说:“中国人。”
    主唱吹声呼哨,拨弄琴弦,旋律响起,是《阿里山的姑娘》:“我唯一会的中文歌。”
    乐有薇随着节拍,踢踢踏踏地走着,身后传来荒腔走板的歌声:“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啊,绿水常围着青山转。”
    秦杉听得喜欢,乐有薇笑得豁然无忧,哼的仍是她想听的a hard rain's a gonna fall。
    我曾经走进伤心森林的深处
    我也曾逃出十二块死寂海洋
    我还曾走进一片坟墓
    那坟墓仿佛有千万公里长
    那大雨,那大雨
    那大雨就要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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