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苏林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薛遥。
    名满天下的暴君此时看上去胡子拉碴，邋里邋遢，无比落魄，眼睛下面的阴影堪比奇兰的。
    而且在记忆中，薛遥似乎也从未用这样克制又担忧的语气同自己说过话。
    什么阴谋？
    可就在苏林感到疑惑的时候，梦境中的“自己”却说出了与自己的想法截然不同的话语。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阿遥。”
    “自己”声音沙哑。
    “阴谋？只有在力量不足的时候，才需要使用阴谋。而且，那只大虫子真的需要对我们使用阴谋吗？天鹅星系早已沦陷，猎手星系那边已经三个星期没有任何音讯传来了，好吧，想想看，除了卡斯塔人的同盟军之外，我们已经多久没有听到其他文明种族的消息了……”
    “可是——”
    薛遥神色凄然。
    反而是“自己”的语气平静。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的希望，只要能够拯救人类，不，只要能够拯救宇宙里的任何一种智慧生物，我们都得竭尽全力地去争取。”
    “苏林”说道。
    说完，他竟然还抬起手，简直就像是对待下级一般，拍了拍薛遥教授的肩膀，紧接着，他转过身，在对方极为不赞同的眼神之下，径直走进了那间房间。
    然后，苏林就看到了梅迪瑟斯。
    梅迪瑟斯就跟梦境中的薛遥教授一样，看上去明明就是那个人，可是，却又微妙地有些不太一样。
    银发碧瞳的高等级虫族姿态肃然地坐在人类为他准备的束缚椅上。
    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仿佛并不在意随时可能击穿自己的能量枪。
    在察觉到苏林的到来之后，他的眼瞳微动，可是看过来的眼神，却冷漠得让苏林感到一阵心痛。
    ……简直就像是看陌生人一般的眼神。
    不，应该说那根本就不是看待“人”的眼神，那双淡青色的眼眸中，只有看待物体般绝对的冰冷。
    可是，梦境中的“苏林”像是完全不在意这一点。
    他态度自然地在梅迪瑟斯面前坐了下来。
    “我很好奇。”
    苏林听到“自己”说。
    “为什么要来这里？毕竟你们虫族从本质上来说，就是一群在祂心灵控制下活动的傀儡而已。你也本应该是……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虫群之心’中的一员……可是，你却出现在了这里。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梅迪瑟斯抬起头来，他的动作死板僵硬，连开口说话的声音都显得异常地生涩。他仿佛很少这样开口与人交流。
    “与人类交战的前线距离‘母亲’太远，在这样的情况下，区域内的作战首脑需要拥有一定程度的自我意识，随机应变，以控制军队。”
    一边说着，他一边在嘀嘀作响的警报声中缓缓地站了起来，并且直接在人类的面前展开了自己血红的双翅。
    “我乃梅迪瑟斯·血翅，血翅群落最高领主，也是银河系作战区的军队首脑。”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态度漠然，可是一种凛然却高贵的气质，却让他看上去宛若神灵一般。
    “我并非是被虫母意志控制的傀儡，我是以自己的意志向你们提供讯息，作为交换，我要求与人类联盟的最高指挥官见面。”
    苏林可以感觉到“自己”短暂地陷入了沉默。
    明明是梦境，他却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此刻短暂的犹豫和内心激烈的斗争。
    “为什么？”
    “苏林”问道。
    “因为，现在的人类，是宇宙中仅剩的抵抗力量。”梅迪瑟斯语气淡漠地说道，“就在宇宙通用时间的一个小时之前，卡斯塔人已被完全击溃。”
    那双淡青色的眼眸在梦境中依然是那么美。
    可是，苏林分明可以感觉到，“自己”在对上那个人的目光时，遍布全身的绝望。
    梅迪瑟斯并没有任何撒谎的必要。
    “我需要立刻与人类联盟最高指挥官见面。”
    虫族男人重复道。
    片刻后，苏林听到“自己”开口冲着面前的虫族说道。
    “……你已经见到了。”
    第67章
    通往“寝宫”的走廊十分僻静,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当奇兰怀中的露巢因为噩梦而呼吸急促，微微开始挣扎时，动静就显得格外明显。
    在奇兰的威胁下听从吩咐, 小心翼翼地默默在一旁跟随的幼虫立即停下了脚。眼盲的受伤幼虫头顶的触角在快速颤抖着, 几乎是拼尽全力地捕捉着空气中属于“妈妈”的气息。
    “妈妈？”
    担心不已的低语在现实中听来不过是一小段急促而恐慌的虫鸣。
    奇兰烦躁地皱起了眉头, 厌恶地凝视着不远处的六号。
    因为鳞粉腐蚀而愈发显得丑陋的幼虫体表如今闪烁着晶莹的蜜汁反光, 奇兰还记得这只幼虫因为体质最弱所以是受伤最重的个体。明明就在不久之前只剩下一根触角，虫肢也残缺不全, 连爬行都无比困难, 可冲掉鳞粉后才过了没多久, 六号原本光秃秃的另一边头顶已然冒出了半透明的新生触角尖端，行动时候的动作也变得流畅迅速, 显然之前断掉的虫肢也重新长了出来。
    可怕的自我修复能力！
    即便是本能地厌恶着这群幼虫的奇兰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虫族大祭司提安那用无数虫族尸骸堆叠起来的研究，在这段时间似乎得到了什么全新的突破。
    奇兰想道。
    不由自主地，他又深深地望向了怀中，即便是在睡梦中也眉头紧皱，显得异常脆弱紧绷的青年。
    作为信奉原初之母的虔诚教徒，奇兰在过去的人生中已经见过了太多类似的玩意。用更低等级的, 可以分泌蜜汁的种族作为原材料对其进行基因改造, 然后, 将其伪造成预言中那位终将回归的至高存在。
    类似的阴谋诡计数不胜数, 而奇兰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当然，这一次提安制作出来的假冒货，在完成度上确实令人叹为观止, 不仅仅是那带有强烈迷惑性的蜜汁, 甚至就连“虫母”的子嗣都制造出来了。
    只可惜, 作为幼虫，这几只改造后的实验体纵然在外表上与原始形态虫族幼虫一模一样，行为特征却跟真正的原始形态虫族的相差甚远。
    “……真是弄巧成拙呢，差点把我也迷惑了，提安。”
    奇兰喃喃低语道。
    比起这群对原初之母生存时代一无所知的现代虫族，奇兰拥有无可比拟的信息优势。虽然留存在基因里的记忆是那么模糊，那么支离破碎，可奇兰记得很清楚，刚诞生的原始形态幼虫就是一群高攻击力低智商的低等生物。他们根本不可能像这群幼虫，与“母亲”进行如此细微而紧密的互动。
    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在“母亲”的指令下为虫母去死，但是，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听得懂来自另外一名虫族的“威胁”，更不可能像是此刻的六号那样，老老实实为了“母亲”的安全按兵不动，乖乖听话。
    他们的智能，他们对“母亲”的情感，甚至包括他们不符合常理的，对于幼虫来说过于强大的武力值，都显得十分不自然。
    就连苏林也是如此。奇兰承认这只改造后的露巢拥有让他也不由动摇的蜜香。然而，原初之母永远……永远都不会，也绝不可能，像他怀中孱弱悲悯的劣等露巢那样，为一只快要死去的弱小子嗣而流泪的。
    一想到之前苏林抱着六号呜咽，还努力想要缓解六号疼痛的行为，奇兰胸口骤然涌过一阵烦躁。
    “不想让你的‘母亲’醒来后看到你的尸体，就给我老实点。”
    奇兰脸色阴沉地冲着那只充满敌意，气息异常戒备的幼虫发出了呵斥。
    “妈妈，保护——保护妈妈！”
    可是，在听到奇兰的警告后，之前一直很听话的六号不仅没有放松姿势，反而高高地立起了自己的上半身，并且将前肢紧紧缩在了胸前，做出了攻击前的预备姿势。
    奇兰眯了眯眼睛。
    “滴答——”
    一声极其细小的水滴声忽然响起。
    奇兰猛然间停下了脚步，他没有再理会六号，而是神色阴沉地望向了自己不远处的地面，地面上有一小摊暗褐色的水迹，看上去，就像是飞船的喷淋系统出现了故障所以往下渗出了几滴管道维护液。
    然而，单纯的管道维护液，是不会有如此浓烈，如此呛人的甜腻香味的。
    高大的虫族晃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猩红之色，在眼瞳深处缓缓蔓延。
    伴随着逐渐在空气中蔓延开来的甜蜜到刺鼻的气味，奇兰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变得灼热滚烫……
    奇兰的人形拟态逐渐开始溃散，而且是不受他意志控制的那种溃散。
    狰狞，丑陋，让奇兰自我厌恶的虫族原始形态突破了拟态展露出来。
    虫族的头颅两侧是硕大的猩红复眼。奇兰回归虫族形态后，立即望向了走廊的尽头，然后，他便看见了一道身影缓缓地从阴影之中走了出来。
    那也是一只虫族。
    奇兰晃动了一下触角，认出来这正是他的某位下属，之所以能够记住对方，纯粹是因为这名下属跟他一样隶属于神母教团，负责的事务正是照顾并且看管被带到纯白星辰之上的拟虫母。
    这只虫族周身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半透明黏液，这让这只下属虫族看上去古怪而可笑。
    但是奇兰看着这样的下属，眼神却愈发变得阴冷。
    他很清楚那是用来干什么的——分泌那些黏液正是下属族群的天然能力。
    带有特殊细胞的黏液覆盖在身上时，可以完美地封闭虫族身上的感知系统。
    这可以让这些虫族在“黑水”的侵蚀下活得更久一些。
    “呵，难怪你要主动选择跟我一起执行这次任务……”
    奇兰叹息道。
    “我很抱歉，奇兰大人。”下属低语道，“但是不利用‘黑水’的话，我们的人实在是没有把握把你留在这里。”
    很少有虫族会相信，“黑水”这种让所有虫族闻风丧胆的生化武器竟然是从拟虫母的分泌液中提取出来的。
    畸形的克隆体所分泌出来的体液，原本就不可能是无害的——不，应该说，从这样的存在身上提取出来的东西根本就是天然带有强烈毒性的。
    只是经过了教团研究，虫族使用了更加先进的手段分离出了拟虫母分泌液中自带的“杂质”，这才有那些养活了一代又一代虫族的高等级营养液和让许多虫族梦寐以求的“拟虫母蜜”。
    而被分离出来的那些“杂质”中，带有高浓度的异化信息素。
    这些信息素一旦被虫族摄入，虫族的精神立刻就会开始极度亢奋，亢奋到完全失控，最后精神崩溃的程度。他们的身体也会迅速地对异化的信息素做出反应，原本还可以延续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生命力会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完全爆发出来，他们的身体会不断膨胀，生长，蜕变……错误的基因重组以及完全不受控制的细胞分化，会让所有摄入了“杂质”的虫族最后沦为一团没有任何神智却有高强度攻击力的畸形血肉。
    最开始的时候，神母教团在得到这些“杂质”之后，甚至想要把它们运用于战争，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从拟虫母身上提取出来的这些“杂质”引发的攻击是无差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