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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主 第1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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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乎是明白了自己将要面临的命运,德·巴利蒙先生剧烈地挣扎着,可终究是徒劳无功,外面的冷空气从窗口进来,拍打在他的脸上,他的下身变得湿乎乎的,黄色的可疑液体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当中还混杂着些许半固体的黄色泥点子,周围的人都因为那股恶臭捂住了自己的鼻子。
    德·巴利蒙先生被市民们从窗户里扔了出去,他在空中似乎停留了一瞬间,随即就像一个秤砣一样沉了下去,落在窗户下面的石板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就像是有人朝着沙袋来了一拳似的。
    浑身是血的德·巴利蒙先生在地面上挣扎着爬行了几下,在身后留下一道暗色的痕迹,而后就一动不动了。当他彻底咽气之时,人群当中爆发出又一阵猛烈的欢呼声。
    屋顶上的西班牙旗帜被人从旗杆上扯了下来,像一块破布似的在空中打了个旋,有气无力地落在地上,随即就被一群人用脚践踏,再用手撕成了碎块。光荣的奥兰治三色旗升上了宫殿的上空。当女总督逃离之后,被她抛弃在身后的这座宫殿不过是西属尼德兰王国空落落的外壳而已,而今天,这外壳被尼德兰人民用脚踩的粉碎。
    布鲁塞尔所有教堂的钟楼上,都响起了欢乐的钟声。宫殿前查理五世皇帝的青铜雕像,数十年来都是西班牙在本地统治的象征。在众目睽睽之下,雕像被人群从底座上拖了下来,随即被手持锤子的壮汉们砸的粉碎。这些青铜将被投入火红的熔炉当中,铸造成一门门大炮,有朝一日用在面对西班牙军队的战场上。任何人都不该再对尼德兰人的决心心存疑虑,不但是菲利普二世在尼德兰的统治就此结束了,而是整个哈布斯堡家族在尼德兰的统治就此寿终正寝。从三月二号起,尼德兰人成为了尼德兰的主人。
    在宫殿陷落的当天傍晚,女总督终于抵达了她旅行的目的地图尔奈城,拉车的马口吐着白沫,那辆简陋的马车上盖满了灰尘,这是西班牙统治的灵车。在布鲁塞尔举行的是民众的狂欢节,而在这里举行的则是西属尼德兰的葬礼。
    女总督在图尔奈城的市政厅里得到了临时的避难之所,为她选取的这座全城最大的可居住建筑里一片荒凉,冷风顺着被打碎的窗玻璃涌进房间,每一扇房门开关时都会发出像是老太太挣扎着爬上木质楼梯的时候所发出的那种吱嘎声。佛兰德斯军团的士兵们手持烛台,勉强为这位哈布斯堡家族的成员临时拼凑出了一个过夜的地方。
    女总督看上去却丝毫没有受到周围环境的影响,从华贵的丝绸贴面的宫殿落入这简陋的满是灰尘的石头房屋里,那些金碧辉煌的枝形吊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壁炉上面放着的几根在风中抖动着的蜡烛的火苗,对于一位王族而言应当是很难适应的。可女总督却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唯一心心念念的,就是要见到军队的统帅阿尔瓦公爵,以西班牙国王姐妹的名义向他下达命令,或者说是恳求他施以援手,用这支西班牙军队作为她复仇的工具,让那些令她和她的国王兄弟声名扫地的叛徒用自己的脑袋来赎罪。
    “他们选择了战争。”在来图尔奈的路上,女总督不断地咕哝着,她的脸上带着可怕的神色,车厢里的另外两个旅客如坐针毡,没有人敢接她的话,“好啊,既然他们选择了战争,我们就教这些市民们怎么打仗。我要让布鲁塞尔,安特卫普,列日,海牙和阿姆斯特丹统统化为灰烬,用这些市民的鲜血来浇灭暴动的火焰。我们要向王朝在全欧洲的敌人做一个范例,让以后的尼德兰人听到“布鲁塞尔”这个词语就浑身发抖,就像那些蒙古人在东欧所做的那样!”
    可令女总督失望的是,当她抵达图尔奈的时候,阿尔瓦公爵和他的司令部已经在前一天离开了这座小城,和他们一起离开的还有驻扎在周围的主力部队。法国国王亨利二世已经亲率法军进入皮卡第地区,而阿尔瓦公爵正是要去和法国国王进行一场规模空前的会战,这次会战的结果将要直接决定尼德兰的命运。于是女总督虽然心怀不满,但也只能在如今还算安全的图尔奈城暂时住下,将每日的空闲时间全部用在祈祷上,祈求上帝保佑阿尔瓦公爵和西班牙,能够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第177章 赎罪仪式
    身着粗布衣服的西班牙廷臣们深深地低着脑袋,几乎要把自己的下巴埋在胸口里。他们安静地站在教堂里一排木头搭成的小隔间门前,这些小隔间是教堂的忏悔室,是神父聆听并赦免信徒们罪孽的地方。这些阴暗的小木屋,曾被人辛辣地评价为“灵魂的垃圾场”,信徒们走进这里,将自己的罪孽一股脑地投进去,听上小窗子另一面的神父说上一声“我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赦免你的罪孽”,而后一身轻松的走出来,就仿佛自己在这一瞬间变成了全世界最正派的人似的。与赎罪券比起来更妙的是,这活动还完全用不着虔诚的信徒为此花上一个铜子。
    隔间的门终于打开了,从里面出现的是菲利普二世国王青灰色的面庞。与几个月前相比,他脸上的血色变得更加稀少了,与其说他像个国王,不如说更像个耶稣会的修士。他的眼睛深深陷在眼眶里,头上的头发也肉眼可见地日益稀疏,那紧紧抿着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他今年不过三十岁,可却已然有了老态龙钟之相,看上去就像是已经过了四十岁似的。
    当西班牙国王走出房间时,廷臣们纷纷把腰弯的像是冬季被暴雪压弯的树枝一样,他们的头似乎是要亲吻地面,那脊椎弯曲的的幅度在旁观者看来已经到了行将折断的边缘。然而像是在给瞎子抛媚眼一样,国王完全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恭敬,菲利普二世像个幽灵一样地走过他们身边,他脚下的步子虚浮,神色阴郁,那呆滞的目光让他的一对眼睛看上去好像是两个十几年来从没有换过水的池塘。细心的人注意到国王的眼睛有些红肿,似乎是在告解的时候流下了眼泪。
    过去的这个冬天,马德里宫廷当中的气氛,和冬天那阴沉的天气一样阴郁。坏消息从整个西班牙帝国的领土上接踵而至,饥荒和寒冷像是幽灵一样缠上了这个深陷麻烦的国家,而跟在他们身边的是动乱的影子。前一年的农业遭遇了史无前例的歉收,财政也已经彻底破产,用于取暖的木柴业已消耗殆尽,甚至没有足够的燃料用来供面包师烘烤面包。
    在菲利普二世严厉的命令下,马德里以及整个西班牙国内遭到寒潮侵袭的各大城市,都开放了大部分的公共建筑,供那些被严寒驱赶到城市里的灾民避难,可这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由于官方已经拨不出一分钱来,这些收容所仅仅靠着一些微薄的慈善捐款运行,根本无法为灾民提供他们所需要的食物和取暖物资。
    随着三月份的到来,那些厚厚的积雪逐渐开始融化了,可这又带来了一场新的灾难:马德里在宫廷不久前迁来之前不过是一个小镇子,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排水系统,于是那些解冻的冰雪,立即将城市变成了一个大泥坑。在一些地势低洼的地带,街道已经成了一条条阴冷肮脏的河流,连高大的四轮马车都要被淹没在这一滩泥水当中。
    而在西班牙帝国的边缘地带,局势已经完全濒临失控。尼德兰的局面已然彻底糜烂,西班牙宫廷还没有反应过来,北方的七个省份已经成为了他们的敌人,而安特卫普发生的暴行又把余下的十个省推到了尼德兰贵族同盟那一边。当布鲁塞尔落入起义者手中的消息传到马德里时,菲利普二世甚至在自己的书房里昏了过去。
    对于菲利普二世而言,如今的局势称得上是危如累卵。西班牙最大的一只机动兵团,如今被夹在不共戴天的敌人法国人和满怀敌意的尼德兰人之间,而海上的补给线又被虎视眈眈的英国人所威胁着,唯一安全的补给线是经由意大利跨过阿尔卑斯山,再穿过德意志西部的几处被称为“西班牙走廊”的连在一起的领地,这条线路所消耗的巨大资源是银根枯竭的西班牙完全无法负担的。已经不止一位查理五世皇帝时代的老将军向菲利普国王发出了不祥的警告:佛兰德斯军团有遭到包围的危险。一旦这十五万大军全军覆没,那么如今在巴斯克山区,巴塞罗那城,米兰以及那不勒斯愈演愈烈的不满情绪,就会立即变成无数的火苗,将西班牙帝国烧的干干净净。
    至于菲利普二世在奥地利的亲戚们,他们这个冬天也过的不怎么美好,布拉格和维也纳都发生了新教徒的抗议活动,萨克森和勃兰登堡等新教诸侯意识到哈布斯堡家族的衰落,于是就像盘旋在垂死的大象上空的秃鹫一样,摩拳擦掌地等待着从尸体上咬下一块肉来。
    看上去如今扭转局势的唯一可能,就是阿尔瓦公爵率领佛兰德斯军团,在法国北部取得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就像是几十年前他们在切利尼奥拉,加利亚诺河和帕维亚对法国人取得过的那些光辉灿烂的胜利一样。这会在几年之内解除法国人的威胁,同时也可以令野心日益增长的英国人在日后面对西班牙时三思而后行,这样西班牙就可以趁此机会解决尼德兰的大麻烦。
    阿尔瓦公爵已经率军前往战场,也许这场决定欧洲命运的决斗已然分出了胜负,只是身在马德里的菲利普二世对此一无所知而已。焦虑的西班牙国王无法对千里之外的战场做些什么,于是他也只能把自己的热情投入到在他眼里唯一能影响到战争胜负的活动——宗教上面去。
    整个西班牙宫廷一大早就来到了宫外的阿尔穆德纳教堂祈祷,而菲利普国王也在这里进行了他的告解。在这之后将要进行的则是今天的重头戏,国王和整个西班牙宫廷,要穿着简单的粗布衣服赤着脚走回宫去,同时用苦鞭抽打自己的身体,以这样的苦行来赎清自己的罪孽。希望上帝被他们的虔诚所感动,保佑深陷麻烦的西班牙得以逢凶化吉。
    菲利普二世虔诚地跪在了头戴金色冠冕的圣母像前,他嘴里嘟囔着“我罪,我罪,告我大罪”,同时紧紧抓着手里的玫瑰念珠,连指关节都因为用力过度而变成了白色。
    西班牙国王终于结束了他的祈祷,他用手撑着地上的石板,从祈祷凳上站起身来。两个侍从连忙走上前来,为国王脱下身上那粗布制成的粗糙衬衣,露出他那苍白的上身。苦鞭被递到了菲利普国王手里,他没有丝毫犹豫就猛地挥动起鞭子来,转眼间他的后背上就留下了几道鲜红色的痕迹。
    贵族和廷臣们也不情愿地脱下了自己的上衣,他们因为寒气而浑身颤抖着,为了讨国王的欢心不得不卖力地参与到这滑稽的活动中来,每个人都害怕自己身上的青紫和鞭痕看上去比其他人要少。在一位虔诚的君王看来,向上帝忏悔时候留下的伤痕,远比战场上留下的伤疤要高贵的多。
    国王带头走出了教堂的大门,一阵寒风吹过,他的嘴唇都冻得发青了。西班牙国王赤着脚走在满是烂泥的大街上,那些肮脏的污泥在他的小腿上糊的到处都是。他用鞭子抽打自己的动作变得比刚才还要剧烈了许多,于是跟在他身后的贵族们也只能有样学样。然而这种举动很快产生了令人意外的效果,他们不再因为寒冷而浑身发抖了,这发狂般的抽打动作反倒是让他们全身都发热了起来。地上的污泥黏在脚上,那感觉实在是令人恶心,粗布衣服摩擦着他们的肌肤,让所有人的脖子处都出现了明显的红肿迹象,可那些官员,贵族和贵妇人们却没有人敢于抱怨些什么。
    外交使节们跟在垂头丧气的西班牙宫廷身后,由于马车在这样的泥地里寸步难行,他们都骑着高头大马,用厚重的大氅将自己包裹起来。外交官们毫无疑问不会参与这样荒唐的活动,就连教皇的使节,那位长着一张胖胖的娃娃脸的红衣主教也恰好因为伤风而遗憾地错过了这次赎罪的大好良机,想必此时他一定在家里感到懊悔不已呢。
    罗伯特·达德利心不在焉地轻轻拉着缰绳,他兴味索然地看着打扮成乞丐的西班牙贵人们用嘶哑的声音唱着圣歌,这些自诩为文明人的先生和女士,如今看上去比起阿兹特克人活祭仪式上的同行们也体面不了多少。而在他身边的其他大使,无论是来自天主教还是新教国家,脸上都带着嘲讽的微笑,只不过前者只是笑而不语,而后者则已经开始大声出言讥讽了。
    “他们这次看上去可不如上一次虔诚啊,您说是不是,侯爵?”丹麦大使朝着罗伯特大声评论道,声音之洪亮几乎赶得上剧院里叫好的观众,“人数也比不上上一次壮观。”
    这评论引来了周围一圈北欧国家大使充满恶意的笑声。
    “那恐怕是因为上一次是夏天。”罗伯特耸了耸肩膀,“在不必受冻的时候人自然会表现的更虔诚一些。”
    “幸好我不是个西班牙人。”丹麦大使说道,“这位陛下就不感到腻烦吗?如果拿鞭子抽打自己就能打赢仗的话,那么凯撒和亚历山大的身上恐怕连一块完整的皮肤都不会剩下了。”
    “真是疯狂的举动。”瑞典大使摇了摇头,“他应该和他父亲一样退位,加入耶稣会去做个传教士。”
    “那么希望他们把他派去香料群岛那些蛮荒的岛屿上,如果蒙主赐福,要不了多久那里的土人就会喊‘万福玛利亚’了!”勃兰登堡选帝侯的大使尖刻地说道。
    “真是疯狂的举动。”萨克森的大使用余光看了一眼罗伯特脸上的目光,“像不列颠国王这样明智的人就不会做这样的糊涂事。”
    罗伯特微微翘了翘嘴唇,没有回复这句投石问路的试探。
    就像是商量好了一样,萨克森大使的话引发了其他新教国家大使的一阵附和,各种各样对爱德华国王的溢美之词就像是潮水一样向着罗伯特涌来。即便罗伯特知道这些不过是外交辞令,他对这些人的态度也不知不觉地软化了许多。
    看着气氛活跃起来,不伦瑞克公国的大使同周围的几个人交换了一下颜色,随即朝着罗伯特发问道:“对于如今的局势,贵国的国王怎么看呢?”
    “您指的是哪一方面的局势?”
    “自然是风暴的暴风眼——尼德兰如今的局势,贵国在尼德兰事务中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不然奥兰治亲王怎么会亲自去伦敦走上一遭呢?”
    “尼德兰是我们最大的贸易伙伴,所以您想必可以理解,我们与他们的关系自然比和那些背后捅刀子的姻亲要亲密的多。”罗伯特回答道。
    “是的,是的,您说的太对了!”不伦瑞克大使拍了拍手,脸上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西班牙人所做的事情真是天理不容,他们用一只手和您握手,另一只手却拿着匕首,随时准备刺您一刀!贵国和这些宗教狂不会有什么可以谈的,他们永远做不了讲信义的盟友。”
    “或许是吧。”罗伯特抬头看了一下半空中挂着的惨白色的太阳,从那有气无力的阳光当中体会不到一点温度。
    “贵国为什么要和西班牙人做朋友呢?”不伦瑞克大使将自己的马朝着罗伯特凑近,罗伯特的坐骑发出几声不悦的粗重喘气声,“不列颠作为最大的新教国家,自然是全欧洲新教国无可置疑的领袖,无论是北欧的丹麦和瑞典,还是德意志的新教朋友们,都很愿意和爱德华国王缔结友谊,我们给予不列颠的,一定比钱包已经空空如也的西班牙人要来的多。”
    罗伯特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那您要给我们些什么呢?”他用手轻轻抚摸着马脖子上的鬃毛,让它平静下来。
    “我们德意志的新教诸侯们,已经说服汉萨同盟的成员,愿意为不列颠商人给予最优惠的贸易条件,所有不必要的税收都会被废除,关税也会降到最低水平。吕贝克,汉堡和不来梅这三座自由城市都已经应允,会在下一次的汉萨同盟大会上,给予不列颠商人在波罗的海地区进行贸易的一切便利,他们可以像汉萨同盟的商人们一样,使用同盟的一切设施。丹麦和瑞典的国王陛下对此也积极响应。”
    罗伯特微微眯了眯眼睛,汉萨同盟作为影响整个西北欧地区的大商业组织,从波罗的海贸易的垄断地位当中攫取了巨额的财富,这样的开价可以说是极有诚意了。只要爱德华国王答应,那么英国商人就可以利用汉萨同盟在当地的贸易站和分销网络,将大量的本国纺织品和手工业品出口到这些过去他们难以涉足的地区。只要想一想英国产品出口到普鲁士,里加,但泽,诺夫哥罗德甚至是莫斯科去所能够获得的收益,恐怕连克拉苏这样的巨富都会变得心潮澎湃的。
    萨克森大使一直关注着罗伯特的面部表情,似乎是觉得这些条件还不够说服罗伯特似的,他凑上前来接过话头,继续说道:“我的主人萨克森公爵阁下,与勃兰登堡选帝侯和普法尔茨选帝侯阁下近来一直保持着密切的书信往来,三位选帝侯都一致认为,奥地利家族垄断神圣罗马帝国皇位的时代应当结束了。维也纳孱弱不堪,他们不过是马德里的傀儡,哈布斯堡家族正在退化,西班牙的这一支已经自身难保,完全没有能力把他们的奥地利堂兄弟拉出泥潭。土耳其人已经占领了几乎整个匈牙利,很快就要轮到维也纳了,如果不阻止他们,德意志就要落入异教徒的手中。三位选帝侯一致认为,在这样的时刻应当选择一位强有力的君主作为皇帝,而爱德华六世国王就是最为适合的人选。”
    又是一张空头支票,罗伯特不屑地想,可他并没有急着拒绝,“全欧洲最尊贵的冠冕,罗马帝国的皇帝,凯撒,奥古斯都和君士坦丁的直接继承人,这的确是一个让人难以忽视的条件。”
    萨克森大使笑了起来,然而他脸上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因为罗伯特接下来的话而凝固了,“我只有一个问题,您和您的主人打算如何让这个愿景得以实现呢?萨克森选帝侯和他的两位朋友加在一起只有三票,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神圣罗马帝国总共有七位选帝侯,因此要当选皇帝需要四票,似乎还差了一票,不是吗?”
    萨克森大使的脸色变得涨红,的确,罗伯特问出了一个最为关键的问题。自从1356年查理四世皇帝颁布《金玺诏书》以来,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就由七位选帝侯投票选出。七位选帝侯当中,包括三位世俗选帝侯,即上文所说到的萨克森,勃兰登堡和普法尔茨的诸侯,他们如今都已经皈依了新教。而另外的三位选帝侯,则是教会选帝侯,包括科隆大主教,美因茨大主教和特里尔大主教,自然而然地,这三位罗马任命的红衣主教的票毫无疑问会投给信奉天主教的哈布斯堡家族。
    而余下的最后一张选票,则归属于整个帝国当中最尊贵的诸侯,波希米亚的国王。可自从1526年起,哈布斯堡王朝就继承了波希米亚王国,将这一张最关键的选票掌握在了自己手中。七票当中掌握了四票,这令哈布斯堡家族得以垄断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冠。
    “波希米亚一直对维也纳宫廷有所不满。”萨克森大使看上去变得有些不自然,“这些捷克人自从胡斯战争开始就对天主教会没有什么好感,整个德意志如今都认为,他们会是下一个尼德兰。一个新教的波希米亚,自然会把这张关键的选票投给他们在英格兰的新教兄弟。”
    “前提是这个新教的波希米亚存在。”罗伯特说道,“想必德意志的新教诸侯们,已经摩拳擦掌,要充当这个新国家的助产士了。”
    “是的,侯爵先生,这也是我们希望贵国在尼德兰做的。”萨克森大使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们把西班牙人从德意志的东边赶出去,贵国把西班牙人从德意志的西边赶出去,那么德意志的新教化就不可阻挡了,这样一来西班牙人就会被赶回到他们的半岛上去,连意大利都没办法保住,变成一个二流国家,而新大陆的财富和土地就任由贵国攫取。”
    罗伯特看向前方,菲利普国王已经抵达了皇家城堡的大门口,这趟噩梦般的旅行终于到了尾声。
    他转身朝着仍然用期待的目光眼巴巴地看着他的萨克森大使点了点头,“我会向我国国王转告您的提议的。”
    萨克森大使对这个回答并不是很满意,但队伍此时已经开始进入城堡的大门,于是他也只能朝着罗伯特微微弯了弯腰,拨转马头和罗伯特的马拉开了距离。那两匹马在刚才的冲突之后,现在已经适应了对方的存在,当它们分别的时候还显得颇有些不乐意。
    空着肚子,赤着脚折腾了大半天,回到宫里的西班牙贵族们遭到了疲倦和饥饿的联手进攻,男男女女的身上都布满了鞭子留下来的红色和紫色的长条状伤痕,所有人的脚都肿的厉害,那些最为巴结的官员已经被自己用鞭子抽打地皮开肉绽。他们迫不及待地要回到自己那壁炉烧得通红的房子里,喝上一壶加了香料的热葡萄酒,再吃上一只肥美的鸭子或是松鸡,之后就上床休息。因此国王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通向他套房的走廊里,这些贵族们就作鸟兽散了。
    罗伯特对于这种无聊的场面感到厌倦至极,看到仪式就此结束,他打了个哈欠,就要离开皇家城堡回大使馆去,却被一个穿着号服的宫廷侍从叫住了。
    “侯爵先生,”那侍从朝着罗伯特鞠了个躬,“陛下想和您谈谈。”
    “现在吗?”罗伯特有些惊讶,他本以为“最虔诚的天主教国王”(这是罗马教廷给菲利普上的尊号)即便是宗教热情再火热,折腾了这么一天也应该疲惫不堪了,“国王陛下不打算休息吗?”
    “陛下想和您谈过之后再休息。”那侍从确认道。
    “那我受宠若惊。”罗伯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微微的嘲讽,“请您带路吧。”
    那位侍从庄重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带着罗伯特走向通向菲利普二世套间的楼梯。
    第178章 鸣钟
    当罗伯特走进菲利普二世的小客厅时,西班牙国王陛下已经换好了衣服,正靠在一把扶手椅上,让一个侍从为他按摩自己酸痛的肩膀。菲利普二世面前的小桌子上摆着一份素餐,今天是斋日,因此不吃肉食倒也并不显得奇怪,可国王面前的盘子里却连鱼肉和鸡蛋这类不犯忌的食材都不见踪影,整个盘子里没有一点荤腥的影子,这可未免显得有些太过分了。
    西班牙的国务大臣冈萨洛·佩雷兹大人坐在菲利普二世的对面,用一种为难的眼神看着自己盘子里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在经历了一天的苦行之后,他迫切地想要喝上一点滚烫的肉汤,再配上一些上等的赫雷斯葡萄酒,吃上几块饼干。可在国王这里,他所能得到的招待却仅限于素斋和清水而已。与国王共同用餐在外人看来是无上的荣宠,可在知道内情的人看来,这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国务大臣并不敢拒绝国王的邀请,这些日子以来因为在尼德兰问题上的进退失据以及在处理国内救济事宜上的笨拙,他已经大大地失宠了。一位失去国王恩宠的权臣就像是一棵被从土里挖出来的植物,枯萎不过是时间问题。国王咨询他意见的情况正变得越来越少,而陛下最终听从他建议的情况就更加稀少了。对于一位失宠的大臣而言,能够与国王共进晚餐实在是一次难得的翻身机会,即便是晚餐的菜品是烧红了的火炭,国务大臣也决心把它们吞下肚子去,只要那能够使得陛下对他的印象有所改观。
    菲利普国王指了指对面那把放在国务大臣身旁的扶手椅,示意罗伯特坐下来。
    “我们正在用晚餐,大使阁下。”菲利普国王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沙哑,很明显是因为刚才吹多了冷风的缘故,“如果您愿意的话,请您加入我们。”
    罗伯特瞥了一眼菲利普国王盘子里的东西,礼貌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这是我的荣幸,陛下,然而大使馆里我的厨师想必已经为我准备好了饭菜,这样拒绝他的好意未免显得有些可惜。”大使馆的厨房里正在准备着用各种香料熏制的烤乳猪以及有着金黄色饼皮的鸡肉馅饼,只要是脑子正常的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
    “我差点忘了,新教徒是不守斋礼的。”菲利普二世干巴巴地说道,“因此您不愿意和我一起分享这简单的食物。您或许忘了,我们的救世主耶稣基督曾在开始传播他的教义以前,在荒野当中守斋祈祷四十个昼夜,那时他能得到的食物比起我盘子里的这些东西还要简单的多。”
    “陛下请我来想必不是仅仅要和我吃一顿晚饭的吧?”罗伯特在那把扶手椅上坐下,冷淡地说道。
    “我听说您和您的新教朋友们在从教堂回来的路上聊的很愉快?”菲利普二世用一把木制的叉子拨弄着盘子里的豆子泥,将它们堆成一个金字塔似的三角形的小丘,“他们许诺给贵国什么东西啦?”
    “仅仅是些闲聊而已,没什么值得陛下注意的。”
    “闲聊些什么呢?”菲利普二世抬起头来,用那两只深陷下去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罗伯特,“是关于西班牙,关于德意志,还是……关于尼德兰呢?”
    “大致都谈了些吧。”罗伯特耸了耸肩膀,用手指的关节轻轻敲击着椅子的扶手,“但就像是我刚才向陛下所说的那样,不过是些闲聊罢了。”
    菲利普二世的嘴唇上都被他咬出了几道血丝,他浑身的肌肉绷的紧紧的,似乎是在犹豫些什么。
    过了大约半分钟的时间,他看上去终于下定了决心。
    “关于贵国国王前段时间向我提出的建议,我加以了仔细的考虑。”菲利普二世脸上带着不情愿的表情,就像是个走向绞刑架的人一样。他的话说得很慢,一个一个的单词接续着从他的嘴里冒出来,“我愿意以一个象征性的价格向贵国出售特立尼达岛和多巴哥岛,而贵国要承诺不对尼德兰的叛徒予以援助,那四十万弗洛林的金币我们放弃所有权,它们归贵国所有。”
    以一个象征性的价格出售这两块边边角角的领土,是国务大臣提出来的建议,其目的自然是为了给菲利普国王留下一块遮羞布,免得他沾染上割让领土的恶名。
    说完这些话,菲利普像是终于摆脱了一个折磨他的重担那样,深深呼了一口气。对于骄傲的西班牙国王而言,做出这样的让步,对于他而言实在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他看向罗伯特,可从对方的脸色来看,不列颠大使似乎对这样的让步并不满意。
    “特立尼达岛和多巴哥岛?”罗伯特皱起眉头,有些不悦,“我之前曾经向陛下表明过,我国感兴趣的是牙买加岛或是伊斯帕尼奥拉岛,如果陛下实在不愿意割爱,那么波多黎各我国也可以接受。”
    “牙买加岛和伊斯帕尼奥拉岛的面积太大了。”国务大臣插言道,“至于波多黎各,这个岛上的圣胡安要塞是我国在加勒比海地区最大的要塞,它是西印度群岛的锁钥,我们绝对不可能将它交给其他人。”
    “可您提出的这两个岛实在是太小了,它们不过是大西洋里的两粒沙子,既无金银矿产,亦无大的种植园,这就是两个荒岛,在您眼里我国的友谊就这样廉价吗?”罗伯特冲着国务大臣反驳道,这话他是说给菲利普国王听的。
    “用利益维系的友谊,其价值本来就没有多少。”菲利普二世回到谈话当中来,他的声调微微抬高了几度,“我不需要贵国的友谊,我需要的仅仅是不列颠保持善意的中立,换句话说,就是让我的那位小舅子别搅合进我的事物当中来。我不需要他做什么,我只需要他什么也不做,就能用近乎于白送的价格拿到这两个岛,连同被他无理扣押的四十万弗洛林金币,要我说,这样的出价实在称得上是非常合理!”
    “如果您要给我国的善意中立估计一个价格,那么您就需要考量一下我国对贵国怀有恶意时能给您带来的损害。”罗伯特毫不退缩,“尼德兰人和我国不过是贸易伙伴罢了,我们出口给他们的武器和物资都是按照公平的价格出售的,有时因为订单的时间紧,价格比起公允价格还要高上不少,根本谈不上什么援助。如果我们真的要援助尼德兰人,那么我们完全可以用极低的价格武装一支尼德兰军队,还可以派顾问去指导他们,甚至我们可以直接封锁海峡。为了避免这样的局面,付出牙买加或是伊斯帕尼奥拉岛是非常合算的。这才是合理的价格,陛下。”
    “我绝不屈从于威胁。”菲利普国王狠狠地瞪了罗伯特一眼。
    “请您千万别误会,我决不是在威胁您,只是向您提出一个事实而已。”
    “这么说来,我们恐怕是没办法达成协议啦?”菲利普二世伸出一只手指,威胁地指了指罗伯特,他的眼里露出凶光。
    “我会把您的建议写信告诉我国的国王陛下,但恐怕爱德华六世陛下也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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