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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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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霞彤燃,透过窗纱,照得满室盎彩。守在山上的侍女侍卫俱已苏醒,听见楼阁上她推开窗扇的声音,不禁都是身体一颤,心跳遽然加速。昨夜的幽影紫鞭,凌厉飘诡,着实是吓破人胆。
    山上静悄悄,飞鸟不至,走兽无迹,侍女侍卫看到夭绍更是避犹不及。于是这一整日,夭绍除了坐在窗棂上赏望景致、吹吹玉笛外,无计消磨时间。
    好不容易捱到天黑,山下石门轰然一响,夭绍放下唇边笛子,遥望见夜风间一袭金衣飘然而至,不觉脸色微白,忙从窗棂上跳下。须臾,房门被人轻轻推开,满室忽有异香萦绕,似是夏夜凉风下,一泽清莲绽放的幽淡。
    香气并不浓烈,夭绍却闻得窒息,待望见来人那双冰凉的黑眸时,面色愈发苍白,五指忽出窄袖,紫玉鞭光华清浅,紧握在手中。
    沈少孤负手站在门外,静静望了她许久。
    “还要动手?” 他声音低柔,说得无奈,“那日在草原上,为师已指点了你几个时辰,嫌不够?你莫要忘了,这套鞭法,当初还是我教给你的。纵是这些年你跟着顾舜华学了绝妙轻功,但在这间小楼,也不见得会有什么用。”
    夭绍目光黯了黯,面容却愈发清冷,看他的眼神分外漠然。
    “为何这般看我?”沈少孤冷笑,金袍似在云间飘行,瞬间逼近她面前。冰凉的五指紧扣住她的下颚,墨色瞳仁愈发深沉,似广袤的海潮一般,幽凉森辽,但又妖娆美丽,散发着摄人心魂的诱惑。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你父母已死,现在这世上,唯有我是你最亲的师父。”
    “最亲?”夭绍唇弧微弯,笑得嘲讽,“是啊,九年前,你不仅是我师父,还是阿彦的师父。你又是如何待他最亲的?沈少孤,莫说这些可笑的话了吧。我父母如今虽不在,但我还有七郎和阿公,有婆婆和……憬哥哥。我的师父,他在九年前就已死了。”
    沈少孤看着她,微有怔忡,手指不禁松了松。夭绍趁机后退,岂料那冰凉的触感才刚离开,随即又纠缠而至。只是这次他的手滑落了几分,修长的指骨贴着她的脖颈,轻易将她咽喉掌控。
    “好吧,就算我不再是你师父,可你的命却是我的,”沈少孤笑得迷蒙,“当年你中了雪魂之毒,可是我千里迢迢给你送去的解药。”
    夭绍冷道:“如今是想要我的命么?”
    “想要,”沈少孤凝视着她的面庞,“但不想让你死。”手指松开,他轻轻抚摸她的发,突然叹息:“小夭绍,你长大啦。”
    他说这话的声音十分温柔,笑颜淡淡,目光宠溺,全然似变了个人。
    夭绍看得一愣,仿佛时光倒转,眼前的他仍是九年前,那个站在枫树下对自己微笑的温润男子。那时的他再俊雅谦和不过,那时东山上,她与郗彦在花丛间练武,他静静陪在一旁,偶尔出声指点。山风微微,言清如水。那时秋阳灿烂,岁月静好。日光透过殷红的枫叶洒满那袭金色长袍,明媚,热烈,而又让人觉得温暖。
    九年前的祸事夭绍几乎是在昏睡中渡过,再醒来时天地失色,山河全非。父母的死、郗彦的死、甚至沈少孤的死,万箭穿心,痛得她猝不及防。在东山守孝三年,除了父母的灵位,她在枫树下也为沈少孤也堆起了一座衣冠冢。即便阿公说他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但在夭绍心中,他人已死了,罪孽也皆随之而去。她不是原谅了他的过错,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年幼时父母常不在身边,一直陪着自己几乎寸步未离的长辈,只有沈少孤。
    然而时至七日前,他却又突然出现。雪地绵远,残阳似血,晚风下金袍张扬飞舞,他立于她眼前,纵是音容未变,身上那份冰寒阴冷的气息却仿佛是来自地域的罗刹,她只望一眼,便不寒而栗。
    如今的他不过是个陌生人,不是九年前的师父,亦不是师父的魂魄。他只是沈少孤,那个陷害郗氏的罪魁祸首。
    夭绍回过神,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被他抱在怀中,他的手流连在她的后背,温柔缠绵,叫她毛骨悚然。忙伸手将他推开,踉跄倒退,直待身后紧靠窗棂,她方透了口气,执鞭指着他:“我还未曾问你。雪魂花乃柔然所有,长靖公主称你是小舅舅,想必你是柔然的亲王了。那九年前,下雪魂之毒欲害我母亲的,是不是你?”
    “害你母亲?阿姐……陵容……”沈少孤呼吸一滞,微微侧过身,声音似寒冰碎裂,“可笑!我为何要害她?”
    “那我父亲呢?”
    “亦与我无关,”沈少孤答得甚不耐烦,“我和你无怨无仇!纵是我沈少孤负了天下人,也不负你谢明嘉,更不愧你母亲萧陵容。我曾答应过你母亲一辈子照顾你,她虽死了,我也不会失信。九年前我可以不顾生死将解药送回东朝,九年之后我亦可以为了你放弃云中。不错,我沈少孤确是个无情无义、心狠手辣、偏要逆天而行的奸贼,天底下无论谁都可以来质问我,唯有你,却不能。”
    “为我放弃云中?”夭绍怔了怔,下意识握紧腰间宋玉笛,“什么意思?”
    沈少孤斜睨过去:“独孤氏的宋玉笛?你哪里来的?”
    夭绍咬唇不语,将玉笛背至身后。
    “竟这般珍惜?独孤尚送你的?”沈少孤勾唇,眸光诡变,蓦地一暗,“他以你为挟制迫我放弃云中,你却把人家一支破笛子当成宝?我辛苦教出来的徒弟原来就这么笨?”
    以她挟制……
    夭绍闻言愣了许久,双目间一片懵懂,似是没有听明白。宋玉笛暖玉融融,此刻却似冰箭般刺得她掌心疼痛。愈痛,她却偏偏握得愈紧。而后望着沈少孤,声音茫然:“你说什么?”
    沈少孤瞪着她,直是怒不可遏,广袖似流云滑出,手指微动,不过是眨眼的刹那,夭绍手中的宋玉笛便轻易被他夺走。
    “传说中因这支玉笛发生过不少故事,不过可惜,却没有一个是好的。如此不祥之物,早不该存在世上。”沈少孤一声冷笑,挥袖间,窗扇大开,翠色玉华划过沉沉夜色,直坠深渊。
    夭绍容颜失色,电光火石的一霎,竟是想也未想,点足飞出窗外,甩出紫玉鞭直勾宋玉笛。
    身后沈少孤惊声厉喝,夭绍身子却已在瞬间掉落数十丈,长风过耳,早将他的声音吹散。
    宋玉笛再次握回手中,夭绍微松了口气,这才察觉自己的身子正径坠而下,渊底阴风扑面而来,不觉一个激灵,忙将紫玉鞭再次甩出,勾住了崖壁上的古树,危危险险地悬在半空中。
    底下是万丈深渊,深不可测,黑雾浓浓如瘴,夭绍不敢多看,抬头仰望崖顶。夜色遥遥,火光隐现,百丈之远。
    自己此刻正悬在半山腰,且凌空吊在树上,无法借力提气而起。夭绍焦急,左右顾盼地势,不察头顶有丝线滑响,腰间忽而一紧。
    “你……”夭绍望着下崖来的人,有些失神。
    “你不要命了?他不过当你棋子利用,你却为了他的一根笛子连性命也不顾?”沈少孤脸色发青,不知是气极还是恨极。他右手抱着夭绍,左手手腕上扣着金色袖套,袖套上连接三根白玉丝线,丝线长而细,坚韧稳固,牢牢悬在崖顶。
    山风拂身,冰凉刺骨。夭绍抿紧唇,一声不吭。
    沈少孤收拢白玉冰丝,两人飞身上了崖顶阁楼。才刚落地,沈少孤右臂一松,将夭绍狠狠扔在地上。
    他转身喝了一杯茶汤,竭力压下怒火,又回头看着怔坐在地上的夭绍。定定瞧了良久,轻不可闻的叹息声中,他终是缓缓俯下身,将夭绍拉入怀中。
    她此刻双眸暗淡无光,神色孤清,身体冰凉。沈少孤静静拥着她,却已分不清心中是什么情绪――似乎是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夜,他回宫告诉陵容,他亲眼看见谢攸与裴媛君在林中幽会的事。那时候,陵容也是这般双目无神,手指发凉。
    与夭绍不同的是,陵容当时流了泪,而此刻的夭绍,虽未流泪,眼神却更加空洞悲伤。
    她是心伤了吧?
    呵,自己还未来得及看她长大,她就会为别人心伤了?
    和她母亲一样,等不及自己长大,就已经为那个叫谢攸的男子心伤了。
    当年的恨骤然激荡胸膛,沈少孤忍不住全身发抖。
    怀中的人突然一动,夭绍轻轻将他推开,站起身,言词已是如常的平静:“方才多谢阁下再一次相救。不知阁下此次携夭绍来此,究竟是为了何事?”
    沈少孤道:“徒弟陪着师父,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
    “我师父已死了,”夭绍语气索然,“而且长靖公主说,将我囚禁在此,是她母亲的意思。如此想来,诸位留下我的原因怕不是那般简单。若我猜得不错,你们和那独孤尚没甚两样,亦是想借我胁迫谁罢?”
    沈少孤望着她,目光微亮,唇角轻扬,倒似多出三分兴趣来。
    “你觉得我们会借你胁迫谁?”
    “漠北诸族与我无关,天下能珍惜我的人俱在江左,”夭绍眸波冷冷一晃,轻笑,“莫非柔然仍志在天下不成?九年前的教训还不够?即便中原大乱,鲜卑流亡,你们柔然可曾有什么可趁之机?”
    “过去不可,焉知将来亦不可?”沈少孤大笑上前,声音和软道,“夭绍,即便他们是想利用你胁迫谁,为师却从不这般想。为师只要你留在我身边,就够了。”
    夭绍淡然移开目光,不置可否。
    山下忽起一声清啸,空中划过金色的焰火,楼外有人用柔然语高声禀道:“王爷,府里出了事。”
    沈少孤轻皱了眉,转身欲行,夭绍道:“慢着。”
    “怎么?”
    “三叔和离歌怎么样?”
    “你若听话,自然没有人会伤害他们,”沈少孤下楼两步,又回首看了她一眼,“这里是寂寞了些,过两天为师会来接你下山。”
    .
    融王府深夜失火,惊动半个王城。
    火起东隅一角,蔓延至内庭冰湖,亭台楼阁烧毁近四分之一,才被众人扑灭。
    废墟灰烬,烟雾弥漫。沈少孤站在湖畔,脚踩残梁碎瓦。他的面前,冰湖受烈火融化,月色下水光荡漾,风波千倾。
    “王爷,有客求见,”侍卫递上一张名刺,“还是前两日来的那位公子。”
    沈少孤接过名刺,看也未看,在指尖捏了一瞬,直接掷入湖中。
    “领他过来。”
    “是。”
    侍卫应声离去,片刻后引着一位年轻的白衣男子走入中庭。刚至冰湖,侍卫就止步:“王爷在那里,沈公子请。”
    “有劳。”
    白衣男子笑意从容,悠然踏岸而来,至沈少孤面前揖礼深深,举止甚是优雅,言词亦难得地端恭:“沈伊见过小叔叔。”不经意瞥见湖面上飘浮的名刺,又微笑道:“看来叔叔是不满侄儿的见面礼。”
    “满意,”沈少孤微微转眸,身后衰檐败壁,惨不忍睹,“这见面礼够惊人,不愧沈家的子孙。”
    “让叔叔笑话,其实伊儿也是无奈,”等了半响不见他叫自己起身,沈伊腰酸背痛,自觉站直,慢慢敲打着手中白玉箫,婉转说道,“得知叔叔未死,伊儿万般欢喜,不辞辛苦来柔然王城,谁料叔叔却不在。好不容易等到叔叔回来,登门拜访却又被逐退。天下还有我这般没脸没皮的侄儿么?侄儿心中惭愧,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前日只得去托长靖公主为我说辞,岂料她也是个忘恩负义的,竟一口拒绝。”
    “于是你就烧了我的王府?”
    “叔叔小时候教导,若要见洞中毒蛇,不用火熏,它是不会出来的。侄儿怀念叔叔,一直将叔叔的话谨记在心。”
    沈少孤终于正眼看他,似笑非笑道:“小的时候倒没发觉,你嘴巴原来是这般厉害。”
    沈伊厚颜道:“叔叔是夸我么?”
    “比之你父亲的古板沉闷,你这样的,也算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珍奇了,”沈少孤不胜感慨,“你急着见我,是有事?”
    “这些年叔叔孤家寡人想必寂寞得很,”沈伊一脸讨好,靠近他,“伊儿想在叔叔膝下伺候一段时日。”
    “伺候我?”沈少孤大笑出声,长眉飞扬,横袖指着身后废墟,“你放火烧王府,可知柔然人有禁忌,火烧门,触神灵。我王府上下为此不得不斋素三月,你若熬得了,我亦无妨。”
    “斋素?”沈伊托着下巴,果然一脸费难。
    “还有一事……我府中好酒俱在此间,如今被你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沈少孤言中叹息,不顾沈伊一脸愁肠百转的惆怅,又垂眸看向他腰间的青玉壶,伸手解过,晃了一晃,“是酒?”
    沈伊盯着青玉壶,谄笑不答。沈少孤拔开壶塞,扬手倒举。银亮的酒汁在月光下划出澄澈的水线,清冽酒香馥郁扑鼻,却在眨眼之间,尽入冰湖。
    沈伊只愣了一瞬,随即俯下身细细捋摸湖水,叹道:“先朝有大将西击胡羌,于陇右青河倒酒庆功,遂成将军醉。如今我沈伊珍藏的绝顶佳酿倒入此汪冰湖,想必将来也会有人说,此乃名士之酿。”他将手指从冰凉的湖水间抽出,凑至鼻尖,闻了闻,目光自怜,神色却颇为自许。
    沈少孤冷眼旁观,直待沈伊施施然站起身,方将空壶抛给他,面无表情地转身,朝内庭走去。
    “叔叔?”沈伊忙疾步跟上。
    “留下也好,”金色衣袂在湖风间飘摇,沈少孤微微驻足,唇边浮出一丝温柔的笑意,“今后她在府中怕是会难免寂寞,有你沈大名士在,或许就不同了。”
    “她?”沈伊目色略深。
    恰在此刻,北风过耳,恍惚传来一缕悠扬孤清的笛声。笛声微弱轻细,一刹那便又音肃声消。沈伊听闻笛声,魂魄在顷刻间似入云间惴惴飞起,顿时一声冷笑,褪去万千浮夸:“她怎么会在你手上?”
    “说来话长,”沈少孤斜眸,“你还要留下吗?”
    沈伊望了他良久,再开口时又是漫不经心的笑:“当然留下。”
    等沈少孤一入内室休息,沈伊便将王府里外搜寻了个遍。方圆十里,天上地下,并未发现夭绍的踪影,只有耳边那清幽的笛声在静寂的夜下偶尔听闻,如烟如雾,异常的不真切。
    夭绍根本不在王府――
    沈伊垂头丧气蹲在屋顶,想起昨夜在长靖府外见到郗彦面色青寒而出,这才恍悟过来。难怪云中战事一完,阿彦便急匆匆来了柔然王城。先前只以为郗彦亦知道了沈少孤的身份,沈伊为此愧疚于心,不敢去采衣楼与之相见,却万万不料,这其中还关涉夭绍。
    沈伊叹息,背靠着飞檐,静下心,凝神捕捉风声中那断断续续的笛声。
    待时过子时,夜色愈发寂寥,耳边笛声越来越清晰。乐曲陌生,明洁朴素,纯粹一如日照青山,清浦流水。干干净净的音色似月光铺泄漫洒,仿佛是诉说着一个简单的故事。沈伊琢磨片刻,想不明白。又想循声辨别曲音传来的方向,却发现笛声缥缈遥远,仿佛是来自九霄外,高高凌空,让人摸不着东南西北。
    时间流逝,吹笛的人却似不知疲惫,夜风中那笛声一曲一曲不断反复,像在坚持着什么,毫无停歇。
    丫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伊苦恼,忍不住取出白玉箫,凑近唇边,吐气而出。
    箫声被内力送出极远,旷野回荡,群山嗡鸣,一霎几乎将整个王城的百姓从睡梦间吓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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