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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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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载潋没有说话,她靠在载湉的怀里静静感受着一切,她想要的不多,不需要在任何时候都能得到皇上的安慰,她想要的只是自己心在跳动时能够看到他的眼睛,希望能够听到他的呼吸。
    “潋儿,我不会再失去你了对吗?”载潋忽然听到皇上如此问自己,令她忽然有一些不知所措,她略动了动身子,抬头看见皇上的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泪光,就像此时天上的月亮一样皎洁。
    “皇上怎么这样问?皇上从来没有失去过奴才。”载潋轻声在载湉耳边说了这样一句,载湉却忽然将载潋抱得更紧了,他慌张无措的样子像是生怕别人抢走自己心爱玩具的小孩儿。
    “我觉得我失去了所有,自从四岁进宫就失去了阿玛,失去了额娘,失去了兄弟姐妹,失去了常人都能拥有的亲情...我不想再失去你。”载湉的语气越来越激动,他想要将自己所有苦楚都倾诉给载潋,他想只有她能懂。
    “坐在至高无上的宝座上,我好像什么都拥有了,可实际上却是掉进了极致的孤独里,自我记事起就没有亲人,没有人愿意听我的新市,我被困在这座樊笼里,我想逃也逃不掉。”
    载潋听得只感觉连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疼痛起来,她不自觉地收紧了此时正拥抱着皇上的双手,她回忆起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自己得到的一切本该全都属于皇上,可自己得到了属于皇上的东西,却从不知皇上正在经受着什么。
    “从前额娘知道我怕打雷,都会陪着我守着我,直到雨停下来...后来我再没亲近过额娘,也再没亲近过自己的阿玛!我知道从我进宫那一天起我就失去了他们!所以我哭我闹,因为我想回家!我也想要自己的阿玛额娘,可是不会有人理会我,也不会有人在乎我的感受......”
    载湉说着说着已是泪流满面,载潋从没见过这样的皇上,这也是载湉生平第一次对别人说起这些他埋藏在心底里的悲伤。
    “我和你说我喜欢在这里听雨,却没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每次坐在这里听雨都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雨停了以后,额娘也会抱着我到王府的后花园里听积水流进湖里的声音...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我什么都没失去过,也不必羡慕别人拥有着。”
    载潋此时才懂得为什么自己第一次进宫遇见皇上时,皇上会对自己露出爱怜的目光,因为自己是他的妹妹,自己来自于他无数年牵挂着的地方。
    “所以我好怕,我什么都会失去,其实也什么都没有,可潋儿!...我不会再失去你了对吗?”载湉用双手握紧了载潋的肩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载潋,期待她的回复。
    载潋仰着头望着眼前的皇上,她并没有立即去回答皇上的问话,而是抬起手去替皇上擦干净了眼底的泪,载湉见载潋许久不答话,忽急不可耐地解释了一句,“潋儿!你知道你在我心里不止于是亲情的...”
    载潋忽抬起手去轻轻捂住了载湉的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载潋眼里也含着泪,眼睛里像是落进了许多天上的星星,她忽对着载湉轻轻笑道,“皇上,奴才...从遇见皇上那一天起,就是为您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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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才刚刚落幕,泽公府里的客人们却都陆陆续续离开了,只剩下王府后的戏台上孤独地唱着独角戏。
    载泽同众多宗室亲眷与朝廷大臣饮酒,此时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他一个人趴在偌大戏台前的圆桌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嘴里却还在断断续续念叨着些什么。
    静荣在婚房里早已等得急了,她透过朱红色的盖头向窗子外瞧,见窗外的天色已从蒙蒙发黑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而她却仍没瞧见载泽的身影,便叫自己的侍女如缨过来吩咐道,“你出去瞧瞧,怎么泽公爷还没进来?”
    如缨福身低头应了句“诶!”便小跑着一路出了婚房,她一路找到王府后院里的大戏台前,才瞧见身穿一身朱红色的载泽坐在圆桌前听戏,直到走近了才看清,原来载泽早已趴在桌上睡熟了。
    “泽公爷...泽公爷?”如缨试探着喊了两句,载泽却毫无反应,仍旧昏昏沉沉地倒在桌上睡着。
    如缨着急地想找人来帮忙,却瞧见府里一众丫鬟姑娘们都帮着管家在前院里收拾筵席,没人能抽出身来,她又想到静荣还在焦急等着,索性便直接伸手去推了推载泽,提高了嗓门喊道,“爷!您醒醒啊!福晋还等您呢!今儿可是您们大婚的日子啊!”
    “嗯?”载泽忽歪了歪身子,他的眼睛尚没睁开,便伸出手来一把扯住了如缨的手,如缨立时心头一慌,急忙想躲却无奈载泽将自己的手抓得奇紧,她忙将头低下要跪,却听到载泽酒后的胡言乱语,“潋儿!你从前不是这样叫我的!...”
    如缨是静荣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心里自然是一心一意效忠自己的主子,她忽听见载泽如此说,心里顿时起了疑,因为她从前本就听到过关于载潋与载泽的风言风语,如今自己主子嫁进府里做了载泽的嫡福晋,自然不能让自己主子受一分一毫委屈。
    如缨还在默默想着,忽又听见载泽道,“你今儿怎么那么着急走,你是不是还怨我?你知道我是不能自己做主的!”
    如缨瞧见远处的丫鬟们收拾完了筵席,正跟着管家额纳图顺着连廊一路往后院戏台这边来,忙一把推开载泽的手,故意高喊了一声道,“泽公爷!奴才是福晋的陪嫁丫鬟!奴才叫如缨,来请泽公爷过去的!”
    载泽此时才渐渐醒过神来,管家等人也听见了如缨的喊声,瞧见是载泽酒醉后不省人事地倒在院里,忙加急了步子跑过来。
    额纳图见载泽此时还倒在院里,连忙命人去将他扶到福晋屋里去,而载泽却渐渐清醒了过来,他扶着手边的圆桌定了定神,才定定道,“我没醉!不用扶我!”
    小厮等人收了手,便看着载泽一步一步往自己院里去,额纳图急得忙追上去阻止道,“爷啊,今儿是您大喜的日子,怎么着也要去福晋房里啊!”
    载泽不耐烦地回道,“我上哪儿去还用不着你管!”
    额纳图却急得满头是汗,一步一步跟在载泽身后劝道,“爷!奴才不敢管您,可咱新福晋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太后的亲侄女儿啊!赶明儿您进宫谢太后和万岁爷的恩,若是太后问起来,您可该怎么交代啊!”
    载泽忽停住了脚步,他背对着额纳图紧紧攥了攥拳,他强忍住即将爆发的情绪,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他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空气里瞬时升起一团白雾,他微微点了点头道,“好,我去。”
    深夜里的载泽府灯火通明,朱红色的灯笼高挂,诉不尽一片喜庆祥和之意,在锣鼓声乐齐鸣之中,载泽与静荣行过了合卺礼,吃过了子孙饽饽,在新福晋房里闹洞房的丫鬟小厮们才从院子里退出来。
    那些得了载泽赏钱的小厮们拿着钱准备上街去吃酒,而丫鬟们便躲在一处说说笑笑,聊着新进门的福晋。
    如黛是和如缨一起随静荣陪嫁来的丫鬟,她才刚为载泽和静荣进了象征“早生贵子”的红枣、花生、桂圆和瓜子四种干果,她见载泽与静荣两情相悦,才吹了几盏蜡烛退出来的,此时却瞧见如缨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拉着她打趣笑道,“你这呆子又是怎么了?主子和泽公爷相看两不厌的样子你也瞧见了,还担心什么呢?”
    如缨打了打如黛的脑门,呵她道,“你才呆子,泽公爷演两下儿就给你唬住了!你不知道刚才我去请他,他嘴里念念叨叨的全是!...”
    如缨“哎!”了一声,也不忍心再继续说下去,如黛却担心起来,拉着央求道,“你快说啊!到底念叨什么呢?”
    如缨抬眼瞧了如黛一眼,才无奈道,“泽公爷刚才念念叨叨的全是醇王府三格格!我从前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以为只是闲人爱嚼舌根子,现在亲耳听见了才肯信!要不是管家用太后吓住了泽公爷,今儿晚上主子怕是要独守空房了!我个奴才是没什么,唯独是心疼咱主子!”
    如黛只感觉如雷轰顶,她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她向来软弱,听了以后就顾着掉眼泪道,“那可怎么办?主子才进府头一天,以后日子怎么办?”
    如缨却冷笑道,“咱主子也不是软弱好欺的人,要是让主子不痛快,咱们自有办法!更何况三格格今儿进府来闹了个不小的风波,也得罪了咱府上不少的人...”
    “两位姐姐在这儿聊什么呢?这么愁眉苦脸的,大伙儿乐都来不及呢!”如缨和如黛忽听见身后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忙住了口,回头去瞧是谁来了。
    原是今日将载潋当成闲杂人等绑了的小丫鬟熙雯笑盈盈地朝她们走来,如缨才猛地想起了今日白天发生的事来,忙问熙雯道,“你怎么过来了?前院里的可都收拾好了?”
    熙雯原是载泽亲自选中,挑进府来的丫鬟,心气比旁人都高些,她向来以为载泽看中她的容貌,对她总有一二分爱怜,也设想着将来兴许能跻身做个侍妾,成为半个主子。谁知今日她只是错绑了载潋,竟让载泽痛斥了一顿,而后毫不留情面地罚了掌嘴三十。
    她方才才从筵席上撤下来,退到后院来就听见新福晋的贴身侍女如缨和如黛正担心载潋会影响到将来载泽与静荣婚后的感情,便主动上前来搭话,希望通过她们和静荣的关系能报复载潋。
    “前院才刚收拾好了,我就想着过来见见姐姐们,福晋头一日进府,我唯恐有什么伺候不周到的地方。”熙雯能说会道,向来会讨主子喜欢,现在对如缨如黛两个位置高的大丫鬟,也极会收买人心。
    如黛耳根子软,听了熙雯的话便感动道,“倒是麻烦妹妹牵挂了,福晋这儿一切都好,泽公爷在里头,我们也不好打扰。”
    如缨却是个聪明人,她淡笑了两声,抬起头来瞧了瞧熙雯一张俊俏的脸,冷冰冰地问道,“你甩下所有人来找我们,怕不只是来关心福晋的吧,我们刚才的话你听见了多少?”
    熙雯听如缨既然如此问自己,也不愿再顾左右而言他,便直爽了当道,“我自打进府来,就没受过今儿这么大的委屈,那个醇王府的三格格,不仅仅会影响到将来福晋和泽公爷的感情,还要平白无故牵连咱们这些做下人的挨骂受罚!福晋和姐姐们既然不喜欢她,不如让她知道知道,哪怕是咱们做下人的,也不是她随随便便就能欺负的!”
    如缨想,她与如黛是全心全意为主子效忠的,可熙雯显然是个为了自己而谋求算计的人,虽然志不同却道合,若能借熙雯的手教训教训载潋,既可以为自己主子出一口恶气,若是被人查起来又不必担心查到自己主子头上。
    如缨于是缓缓拉起了熙雯的手,笑道,“妹妹能有这份心真是不易,福晋才进门一日就能为福晋着想,若是妹妹愿意,我们自然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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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载潋从御景亭里回去时宫门都已经下钥了,皇上离开御花园时便上了轿辇,前前后后一众人将皇上簇拥在中间,载潋行礼在后面恭送皇上,直到皇上走得远了,载潋才缓缓站起身来。
    此时宫里长街上的宫灯灼灼亮着,将载潋的身影拉得极长,载湉坐在御辇上越走越远,载潋起初还在皇上身后追,只可惜渐渐跟不上了,她只能停下脚步望着皇上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远方。
    载潋略叹了叹气,她紧了紧自己身后的斗篷,瞧着天上的北斗星极亮,仿佛就在自己的头顶,伸出手就能摸得到一样,她望着天上的星星,忽想起了自己的阿玛,她相信阿玛此时一定已经化作了天上的一颗星,正默默守护着自己。
    想到这里,她只感觉自己心里的每一处角落都充满了温暖,也再不怕面对将来任何困难。
    载潋回到珍嫔的景仁宫时,竟瞧见珍嫔还没有睡下,仍坐在景仁宫正殿里摆弄窗台上几盆花草。
    载潋才进景仁宫的宫门,还来不及去瞧瞧珍嫔为何还不睡,便瞧见静心出来迎自己,静心手里拿着件挡风的斗篷,忙披在载潋背后道,“今儿夜里风大,格格这一日东跑西跑的,还去了趟泽公府里,这会儿快点休息吧。”
    载潋点了点头,瞧见自己在景仁宫暂住的东暖阁里仍亮着灯,瑛隐在暖阁里忙忙碌碌地为自己收拾床榻,便侧头问了句,“阿升和阿晋都回去了?”
    静心“嗯”了一声便道,“是啊,都回府去了,宫里头夜里可不能留男人。”
    载潋点了点头,准备去给珍嫔请个安便回房去休息,她正走到珍嫔所在宫殿前的台阶上,珍嫔的侍女念春却忽然从殿内冲了出来,搞搞抬起手来将宫殿门外的帘子大敞,瞧见载潋便激动道,“格格您可算回来了!我们主子等您半天了!”
    载潋被念春吓了一跳,却只能回应道,“劳珍主子等我了,我今儿不懂事儿,竟叫珍主子等我这么久...”
    载潋尚没说完,珍嫔便已翩翩从殿内走了出来,搭了载潋的手笑道,“皇上时常和我提起你,说你性子倔强又不拘小节,怎么现在这么会说话了?让我都不敢认你是载潋了!”
    载潋听后心里极为酸涩,从前的自己的确不是这样,可那个时候她尚未经历丧父之痛,尚不懂得皇上所有隐忍不得的抱负,更从未懂得过爱一个人到极致却也只能爱而不得的痛苦。
    载潋自己也认不得,究竟从前的载潋是自己,还是如今的载潋才是自己。
    载潋跟着珍嫔进了暖阁,见其间烛灯通明,窗台上几盆珍嫔才刚刚换过水的水仙花正斜倚在窗臼上,一张吉祥如意云纹的八仙圆桌上摆放着一盏镂空鎏金的香炉,其间正徐徐升腾着青烟,更令载潋在暖意融融的暖阁里生了困倦之意。
    珍嫔领着载潋在八仙圆桌前坐下,挥手示意念春去端了果盘上来,载潋透过眼前若隐若现的青烟注视着面露红晕的珍嫔,若想到珍嫔才刚怀有身孕,若闻多了薰香反对身子不好,便立时站起身去伸出将桌上的香炉挪到了远处卧榻旁的茶案上。
    珍嫔却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为载潋分瓜果,她听见载潋脚下的花盆底与大理石面相碰的声音渐渐近了,等着载潋从远处走了回来,才隐隐笑道,“潋儿是怕熏香闻多了对我身子不好吗?”
    载潋垂着头坐回到珍嫔对侧,用玉箸夹起珍嫔分到自己盘中的瓜果来细细尝了一口,才道,“奴才怕伤着珍主子和珍主子的孩子。”
    珍嫔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她倒了净口的水推到载潋面前,忽用令载潋全身发寒的语气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找你入宫作伴吗?”
    载潋察觉到珍嫔语气中的变化,也留意到她目光中不易被察觉的改变,载潋放下了手里的玉箸,将用过的果盘推远了,低声道,“奴才不知道。”
    珍嫔忽一把将载潋的手死死攥在手里,她将载潋拉到了自己面前,目光炽烈地望着她,声音低沉却语气铿锵道,“因为所有人都有可能害我和我的孩子,只有你不会!我清楚你对皇上的心思,我知道只有你不会害皇上的孩子!”
    载潋感觉如雷轰顶,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珍嫔传自己进宫作伴的目的竟是如此,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对皇上的心思,原来她根本瞒不住她。
    载潋感觉自己的手在珍嫔的手心里渐渐被捂暖了,她感觉心底里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一样,她对眼前的人的感情复杂极了,珍嫔明明得到了所有自己幻想的,所有奢望的,所有可望而不可即的,可她此时竟对她毫无嫉妒,她只想保护好她不受伤害,她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因为那是皇上的孩子。
    载潋望着珍嫔便开始想象着将来出生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那是皇上第一个孩子,想至此处,载潋的目光都不觉变得温柔了。
    “其实我故意把香炉放在你我中间,只想看看你会怎么做,没想到你竟真的为了我把它挪走了。”珍嫔极为认真地望着眼含泪光的载潋,她又抬起了一只手来,双手一齐握住了载潋的手,“哦...或是说,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我腹中的孩子,皇上的孩子。”
    载潋略笑了笑,她抬起手去擦干了珍嫔眼角的泪,殿内的烛光愈发昏暗起来,载潋望着珍嫔脸上有棱有角的阴影,决心在珍嫔生下皇子前,她所有与皇上的恩爱种种,她都能忍下,她都可以故作不痛不痒,只为了保护好珍嫔和皇上的孩子。
    载潋努力挤出一抹微笑来,笑道,“奴才既然是受皇上口谕传召进宫,就该不辜负皇上信任,设身处地为珍主子着想才是,珍主子能信任奴才,奴才荣幸至极。”
    “潋儿...”珍嫔忽有一分哽咽,她忽然极为认真地问载潋道,“潋儿,你心里最清楚,我们两人想要的是完全一样的,你怎么还愿意帮我?”
    载潋努力不去仔细想这个令她心伤的问题,她努力向暖阁窗外高处的屋檐去看,努力不让眼泪滑下来,她最后只淡淡笑道,“皇上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皇上想保护的,就是我要保护的。其余的...我都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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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清晨太后才起,正端坐在象牙梳妆台后边由何荣儿伺候着篦头发,李莲英领着身后一众宫女太监端来了烧得蒸气四溢的清水河凤仙花露,何荣儿才从太后最喜欢的那只绘着梅花喜鹊样子的象牙白脂粉盒里取出了太后搽脸的皂粉来,倒进凤仙花露里后,盆中瞬时升腾起一片若有若无的香气,令所有人都感觉深沁心脾。
    何荣儿复又用清水净了手,才又转身从小太监正端着的盆里摘出几瓣玫瑰花瓣来,倒在另一只盛放着清水的景泰蓝水盆里,端到太后身前,太后才用盆里蒸腾出来的水气洁面,
    窗外的太阳仍不亮,才刚刚从宫殿群宇的歇山顶上露出半个头来,清晨第一抹阳光洒进储秀宫来,将殿内一物一事都笼罩在光晕内,殿内寂静无声,只有清水与凤仙花露在景泰蓝盆里微微荡漾发出的细碎声。
    殿外突然传来阵阵脚步声,将殿内的一片安详打破了,宫中二总管太监崔玉贵打了门帘进来,小跑到太后跟前道,“太后,泽公爷和福晋来给您请安了!”
    当日是载泽与静荣成婚后的头一日,他二人依例进宫来给太后与皇上请安谢恩,太后心里早就记挂载泽与静荣这段自己全权做主的姻缘了,便忙让崔玉贵领人进来。
    载泽与静荣才刚进储秀宫,便瞧见太后早已端坐在殿内的紫檀扶手椅上了,于是二人恭恭敬敬行礼道,“奴才恭请太后万福金安,恭祝太后福寿安康,福泽万年。”
    而后载泽才领着身旁的静荣三跪九叩,拜完了才跪倒在太后脚下道,“奴才载泽叩谢太后隆恩。”
    “快起来!”太后忙命人扶他两人坐下,静荣今日穿了一身朱红色的命妇朝服,头上青丝以珠钗宝簪作为装饰的钿子束起,脑后的流苏随着她每一次叩拜丁玲作响。
    “你们二人昨夜里休息得都还安心否?”太后端起手边的茶盏来细细抿了一口,随口问载泽与静荣道。
    静荣坐在太后对面的圆凳上略欠了欠身,回话道,“奴才回太后的话,昨夜里休息得一切都好,劳太后记挂。”
    正说话间,李莲英却又来回话道,“太后,皇后和两位小主也来给您请安了,传她们现在进来吗?”
    太后想到静荣昨日大婚,也没能见到自己的亲姐姐静芬,便命李莲英去将皇后先请进来,姐妹两人说了几句体己话后才又让他去传瑾嫔和珍嫔进来。
    载潋跟着珍嫔一同来给太后请安,却没想到载泽也在太后宫里,今日突兀相见竟有几分尴尬,不知该要说些什么才好。
    载泽见皇后与瑾嫔、珍嫔二人陆续从殿外走进来,便忙领着静荣起身退在一旁,载潋跟着珍嫔最后一个菜走进太后的暖阁来,她斜瞥见载泽就站在角落里,心里瞬时多了几分难言的情感。
    “奴才恭请太后圣躬安康,福泽康健。”载潋跟着皇后、瑾嫔和珍嫔一同跪倒在太后面前,双手相交伸向身前,轻轻为太后叩首。
    “起吧。”只等着她们四人行完了每日规定要行的请安礼,太后才淡淡道了一句,命人给她们四人各自摆了凳子。
    “妹妹,我记得你在府上时只有如缨和如黛两个丫头跟着,怎么今儿身边又多了个人伺候?是不是泽公派去你身边的?”皇后眼尖,她瞧见静荣身后还跟了个自己不认得的丫鬟,便关怀地问静荣。
    载潋也下意识去瞧,却惊觉那个丫鬟面熟,仔细想了想,才猛然回忆起那个丫鬟就是昨日在载泽府上把自己当成闲杂人等给绑了的丫鬟,她一时心里又气又恼,却也不好说什么。
    静荣拉了熙雯的手,向皇后笑道,“皇后娘娘好记性,还记得妹妹原先在府里的贴身丫鬟,这个丫头叫熙雯,如缨和如黛说她们二人恐伺候不好我,就叫她一块来伺候我了,我看她心灵手巧的,模样也生得讨喜,就留下了。”
    本是一般如常的闲叙,可在载潋听来却有几分别的意味,她心里也别扭,怎么昨日才将自己冲撞的小丫鬟,今儿摇身一变就成了新福晋身边的贴身大丫鬟?
    可说到底这都是载泽府里的家事,载潋又有什么资格去指手画脚,于是只能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
    载泽原本没发现静荣将冲撞了载潋的熙雯收作了贴身丫头,皇后问起来才刚刚注意到,他因熙雯昨日绑了载潋的事本已经有意要将熙雯赶走了,谁知今日静荣竟直接收了她留在身边,不由得气愤地对静荣道,
    “昨儿这丫头才闯了祸,你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声儿,就把她收在身边了?若不是昨日额纳图去得快,婚宴都得让这个丫头毁了!”
    静荣心里自然知道载泽说的“闯祸”是指什么,此时当着太后与皇后,静荣感觉自己底气十足,便含了几分深意回道,
    “泽公这是什么意思?妾身可没有听说她闯了什么祸出来,竟还差点儿毁了婚宴,若是泽公昨日早些和妾身说,不对妾身隐瞒什么心思,我自然也不会收她在身边了。”
    “她昨日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潋儿绑了,连拖带拽地赶出府去!若不是潋儿大度,不与她计较,你以为昨日咱们的婚宴还能办得顺心体面吗?”载泽的气更盛,气静荣竟连这些道理都不懂,还质问自己。
    静荣却得意洋洋,载泽终于当着太后的面说到了载潋,她早就期盼太后能为自己做主,让载泽好好收收心了,不再想不该想的人,为自己出一口气。
    “潋儿,你昨儿怎么没和我说你去载泽府上让人给绑了的事?”太后听到此处忽疑惑问道,载潋便忙站起身来福身行礼,回话道,“是泽公府里的下人不认得奴才,才闹出了这些误会,况且是奴才去得晚了,未曾和兄长们与醇王府的人一道儿进去,才叫丫头们误会了,所以奴才回来后不敢打扰太后静听。”
    待载潋说完,太后才道,“本是些小事儿,不足挂齿,那个丫头若是无心的,你也不计较,此事就更不用深究了。”
    “是。”载潋静静答应,静荣也起身来福了身道,“是,奴才谢过太后,让熙雯能继续留在奴才身边伺候。”
    太后却早已看透了静荣与载泽的心事,太后对她们之间的相互怀疑指责感到索然无趣,这样的手段伎俩她看得太多,她知道静荣是想通过熙雯引载泽在自己面前维护载潋,好能让他的心思在自己面前暴露。
    可她不想纵容静荣今日的算计,忽便对他们二人道,“你们夫妻二人是新婚燕尔,将来困难种种要同舟共济,携手与共,纵然是有什么误解矛盾,也不要随意怀疑揣测,夫妻间信任二字才是最重要的。”
    静荣忽感觉有些惭愧,她微微垂了头,站起身来跟着载泽一起向太后行了礼,恭敬道,“奴才谨遵太后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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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的例行请安过了后,太后只留了皇后与静荣姊妹俩在跟前同用早膳,便对载泽、瑾嫔、珍嫔与载潋几人道,“你们都回吧,晚上等着皇上闲暇下来,你们再来,叫上恭府、醇府、端王肃王还有庆王府上的哥儿、格格们都来,今儿在畅音阁赏你们戏听。”
    珍嫔向来爱戏,这一点与太后极为相似,珍嫔也有自己喜爱的戏子,追星捧角的劲头丝毫不比太后差,听见要太后要赏戏听,喜难自禁道,“当真如此!奴才谢过太后恩典了!”
    太后挥一挥手道,“当真,你们先去吧。”
    载潋跟着珍嫔跪了安,才缓缓退出暖阁去,载潋搀扶着珍嫔往回走,她瞧见珍嫔打心眼里高兴,便笑道,“珍哥儿这是想听戏想听得紧了!”
    珍嫔回头刮了刮载潋的脑门,笑道,“若是你日日都闷在宫里也难受,还不是得和我一样盼着太后或万岁爷赏戏听?”
    载潋默不作声地低头笑了笑,她搀扶着珍嫔,生怕怀有身孕的她会绊倒了,载潋沉默了半晌才道,“若是奴才也能日日都在宫里,也能时不常地就见到皇上一面,那奴才还奢望看什么戏呢...”
    “潋儿!”载潋正和珍嫔闲谈着向回走,忽听到载泽在身后叫自己,载潋停了步子回头去看,见载泽追在自己身后已满头是汗,他像是有满车的话要说一样。
    珍嫔见了此情状,便叫了一直跟在身后远处的念春和知夏来扶着自己,转身对载潋道,“去吧,我瞧他想和你说话也不止这一会儿了,别叫他憋坏了。”而后便同着念春等人缓缓向景仁宫去了。
    载潋蹙着眉低头想了片刻,她不知道今时今日载泽还不肯死心,自己又该用什么样的身份去与他交谈,可等不及她想清楚,载泽已经追到了她身后,急不可耐道,“潋儿!你为什么总躲着我?就算是在太后宫里见到了,你怎么对我不理也不睬?”
    载潋转过身去直直注视着载泽,可她只看了一瞬,便立时将目光移开了,她甚至开始害怕,自己心里是不是真的对载泽存着有关风月的感情。
    载泽又逼近了一步,他的声音将载潋包裹在其中,让她逃脱不得,“你昨日走得那么早,是不是还在怨我?我对你说过,迎娶别人是我身不由己,我载泽打心里不愿负你!”
    载潋捂住了载泽的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与昨夜里载潋捂住皇上的嘴不同,那时载潋想告诉皇上,他说的她都懂,他也不必再说下去,那些担心更都是多余的。
    可载泽所说的这些令载潋难以接受,自始至终她都无法接受载泽的感情,纵然载潋信任载泽,却不能接受他那一份情意。
    “泽公难道你不懂吗?我从未怨恨过你,我躲你也好,不理睬你也罢,那是因为我知道静荣已经开始误解你我了,我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你们二人的关系,更是为了自保!我不想再变为众矢之的,不想被静荣针对!我也不希望!...不希望你将来过得不开心!”
    载潋一口气向载泽喊完后,才察觉到载泽已是泪流满面,他扭过头去不肯让载潋看到他的泪,可载潋在看到他泪如决堤的那一刻就已无法不心疼他,爱一个人却爱而不得,载潋想,这种感觉世间恐怕也只有载泽可以懂自己。
    “泽公...对不起...我,是我不好,是我说得太冲了,让你伤心了。”载潋支支吾吾地向载泽道歉,她掏出自己的手绢来,递给载泽让他擦泪。
    可载泽却只是用自己的手掌胡乱擦去了自己脸上的泪,而后便转身过来,努力对载潋笑道,“潋儿!我很好,你别担心我。”
    载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手绢,她长叹了一口气,忽感慨对载泽道,“泽公,我曾自私地想,若时间永远停在那个时候该多好...那个时候我还无忧无虑的,阿玛还在...更不会因为担心我而一病不起...那个时候我跟着哥哥们,跟着泽公...阿玛额娘都在,该多好啊。”
    载泽听到载潋忽然如此说,以为她又想起了老醇亲王,他怕她思念阿玛又引起悲痛的心情来,忙拍着她的背道,“潋儿,你别多想...”
    载潋摇了摇头,从载泽的怀中退出来,笑道,“不,我没有多想,我只是这样幻想过,但我知道时间一定会一直向前走的,我们也是。”
    载潋望了望身旁的载泽,忽爽朗地笑道,“所以泽公,我希望婚后的你幸福,希望你能明白,再纠结前事已经没有意义了,也希望你能顿悟,静荣才是你未来该要珍惜的人,她才是陪伴你未来一生的那个人...而你不必担心失去我,因为你我是朋友,你从来没有失去过我,你永远都是我载潋信任的人,我只是不希望因为我而影响你们夫妻间的信任。”
    载泽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许久,才终于缓缓笑出声来,他拍了拍载潋的肩头,忽笑道,“是啊,我从来没有失去过你,从前是什么样子,将来还会是什么样子。”
    “你们二人在这儿说什么悄悄话呢?可惜朕来得急,不小心听见了一些,你们不会怨朕吧?”载潋正欣慰地对着载泽笑,举起手来去替他擦脸上还沾着的泪,忽听见皇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载潋心底一惊,她知道皇上本是缺乏安全感的人,而帝王本性又是多疑多心,她知道皇上从前便经常误解自己和载泽,此时却又被皇上听见他们之间的谈话,只能更让皇上更误解自己,让皇上以为昨夜里自己所有承诺都只是虚伪的表演。
    “奴才恭请皇上圣安!”载泽忙跪下为皇上请安,载潋也立时跪在请安道,“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皇上从载潋的眼前走过,让载潋感觉身边似乎有一阵风吹过,载潋不敢抬头,只用余光看到皇上站在了不远处,并未转过身来看自己和载泽,而是背着身冷冷问载泽道,“新婚第一日,一切安否?”
    “奴才回皇上的话,奴才与福晋一切俱安,劳皇上牵挂。”载泽规规矩矩地答完了话,皇上才又冷冰冰却也含了深意道,“朕本无意听你们二人之间谈话,是朕今日政务繁忙,来给太后请安走得急了,才会不小心听到,朕希望你们不要心生怨愤。”
    “奴才与潋儿怎敢有半分怨愤皇上之心,还请皇上明鉴!”载泽诚惶诚恐地叩头解释,可皇上却仍只是冷笑,他缓缓转过身来瞧着跪在地上的载泽与载潋,注视跪在脚下的载泽一字一句道,
    “你的真心朕明白...你不会将信誓旦旦许诺朕的话,再轻易许诺给别人。”
    载潋听到此处,彻底明白了皇上话中的含义,方才皇上一定听见了自己对载泽说的那句“你从来都没有失去过去我”,如此皇上一定会想到昨夜里自己对他的那句承诺,“皇上从来没有失去过奴才”...这两句“承诺”是何其的如出一辙呢?如何不令皇上误解自己昨夜里说的承诺就只是一句从未过心的玩笑,一句信口拈来的谎言?
    可对于载潋而言,这两句话对皇上说,是她一言出生死必践的誓言,是她一生都不会背离皇上的承诺;可这句话对载泽说,是她不忍看泽公受苦的好言相劝,是希望他能懂得珍惜眼前人的忠告,又如何能是皇上误解的那样,她轻易将誓言许诺给别人呢?
    皇上才对载泽说完前半句话,就将后半句话留给了载潋,他希望以此纾解自己心中的气愤,可越是在乎的人就越难释怀,皇上忽弯下了腰,靠近了载潋对她说道,“朕以为你不会将承诺过朕的话,又那么轻易许诺给别人,朕还真的相信,哪怕有一天所有的人都背离朕...至少你不会!可如今看来,还是朕错了,你这样的谎言,又对多少人说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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