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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载潋过了东六宫的内长街,穿过御花园西侧通往西六宫的千秋亭,前头领路的太监便换了另一队人,两队领头的太监低头耳语了两句,前头带路的一队便顺着东六宫内长街回去了。往西六宫里领路的领头太监带着红顶子,载潋见了便知他是宫里头的督领太监,他见了载潋只躬身肃了肃,而后起身向载潋冷声道,“三格格,您跟奴才这边儿请。”
    载潋知道自己如今是戴罪之身,所以纵然是连宫里的奴才,也没有必要再对自己笑脸相迎,而载潋也并不介怀,跟着前头领路的太监一路向前头走。
    待载潋跟着前头引路的太监们过了西六宫西南角的雨花阁,夜里突然下起了雨,雨点很快变得又急又密,砸在身上令载潋感觉隐隐作痛。静心和瑛隐一路上跟着载潋,她们两人是当夜陪着载潋一起入宫的,谁都没准备留在宫里过夜的行李,二人手中无伞,静心便脱了自己一件坎肩替载潋挡在头上,瑛隐也忙举起手里一把为载潋扇风的象牙雕竹祥云团扇去替她挡雨。
    前头领路的太监转头瞧见了,略嗽了嗽嗓子,却也并未说些什么,直到他将载潋领进了宝华殿北头上一间一进的院落,他指着院落里一间面阔三间的宫殿对载潋道,“三格格,这儿就是抚辰殿了,前头就是宝华殿,宝华殿里僧侣们日夜拈香礼佛,女子不宜居住其中,所以万岁爷身边儿的谙达们传话儿来,吩咐奴才这段日子就伺候三格格在抚辰殿里歇下了。”
    载潋从未来过这里,就连“抚辰殿”三个字,她都觉得非常陌生。载潋身后一队小太监去点了抚辰殿院子里的几盏宫灯,她接过身旁小太监手里的一盏灯笼,抬起头去打量此时自己身处的环境,才笼统地看清楚周围的环境——抚辰殿内的院落并不大,宫墙根儿处都生了荒草,院落内的宫殿面阔三间,棚檐歇山顶,宫殿屋顶上铺满了蓝色的琉璃瓦,房檐卷翘处以黄色琉璃瓦剪边作饰。宫殿前后带廊,与抚辰殿前头的宫殿相连,而抚辰殿却又自成一体,成为一座一进的独立院落。
    载潋见自己所处的抚辰殿古旧破败,定是许久都没有人在此居住过了,而宫门外不远处的宝华殿内却灯光如火,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佛香的气息,与凄冷古旧的抚辰殿竟成天壤之别。
    载潋站在院子里,瞧见宫门外头进来一列宫女丫鬟,手里抱着些被褥帷帐等用物正往暖阁里走,站在载潋跟前儿的领头太监挥了挥手里的拂尘,示意手底下人进去帮忙,而后转头望向载潋,见静心和瑛隐二人仍为载潋挡着雨,便道了句,“三格格,奴才直言,您如今的境遇,在这儿,不兴主子那一套,委屈您先赎清了自己身上的罪过,奴才们再像往日一样伺候您。”
    载潋略笑了笑,她想眼前的这个太监一定以为自己也和宫里那些养尊处优且颐指气使的主子们一样,她并未多说些什么,只转身推开了静心与瑛隐为自己挡雨的手,站在雨里同着身边的奴才们一起湿透了全身,才对那太监笑道,“我不消受谙达伺候我,我也绝不是谙达眼里的那种人。”
    载潋再不理会眼前的太监,一个人冒着大雨进了眼前的宫殿,见里头只有简单的几张檀木桌椅及卧榻,内暖阁里头的屏风后头有张花架子床。
    小宫女们替载潋扫净了灰尘,铺好了床榻,便都退着身子出去了,路过载潋时只略福一福身,却并不说话。里头几个小太监也陆陆续续退了出去,载潋见里头有一人迟迟不走,便走过去去瞧,竟发觉小太监面熟得很,仔细回想,猛然想起眼前的人竟是原先在颐和园不忍心下手掌自己嘴的那个小太监。
    载潋忍不住惊喜,未曾想又在宫中遇见了,小太监却示意载潋别大声,他从袖子里掏出两块碎银子来,塞到载潋的手里低声道,“奴才听说是格格被关在这儿,便拿了这两块而私自存的银子出来,奴才知道格格进宫匆忙,身上除了首饰没别的东西,今后在这儿度日子还得上下疏通,奴才卑微,帮不了格格,这点银子孝敬给格格,只希望格格别再受更多的委屈了。”
    载潋望着手里两块被捂得温热的碎银子感觉眼泪直往眼眶外涌,她已许久没有感受到过纯粹的善意了,她感叹自己比从前更要容易被感动,她不想让小太监扫兴,便认真收下他的银子,道,“谢谢你,若我还能从这里出去,将来去求了皇后娘娘,一定为你在宫中谋个安稳前程。”
    载潋目送着那小太监出了暖阁,进了人群,随后跟着头戴红顶子的督领太监出了抚辰殿,合了宫门,才转身坐到屏风后的花架子床上,摘去了手腕上一对水沫子手镯,摘了头上戴着的步摇珠钗与梳发用的扁方,最后载潋疲倦至极地躺倒在床上,望着窗外残灯如火,渐渐起了睡意。
    静心与瑛隐安置完外间准备进来伺候载潋更衣时却发现载潋早已倒在床上睡着了,瑛隐想要去叫醒载潋,提醒她还没宽衣,静心却拦下她悄声道,“格格累极了,别扰她了。”
    静心轻手轻脚地替载潋宽了衣,为她盖上了一层被子,才同着瑛隐在卧榻上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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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卯时,殿外的雨还没停,天仍未亮,便有小太监与蓝翎侍卫等到抚辰殿来传载潋挨受廷杖,静心见殿外来人来势汹汹,不禁更担心载潋,她早就听说宫中廷杖或致人残疾或致人丧命,她夜里还奢求皇上能在气消后收回对载潋的责罚,谁想不等她梦醒,前来行刑的人便已到了。
    静心回想起昨夜里载潋倒头便睡的样子,根本不忍心去叫醒她,可载潋却在听见门外动静后醒了,自己重新穿了衣便出来了,她站在门内只感觉外头雨中的冷风直往暖阁里灌,她知道皇上不可能息怒,她“谋害”的,可是皇上第一个且目前唯一一个子嗣,她根本不奢求皇上会收回成命。
    载潋见小太监已在抚辰殿内摆上了行刑的长凳,蓝翎侍卫手持行刑棍棒站在殿外,她自知自己是躲无可躲,便一动未动地任由太监们将她拉扯出宫殿,按倒在湿冷的长凳上,准备受刑。
    载潋头一日挨打,行刑的棍棒顶端处尚有棉毡包裹,可每一下打在载潋身上,仍让她感觉痛彻心扉,卯时的天仍旧未亮,下了一整夜的雨也还没停,可载潋头上却已经出了一层的汗,她默默数着已经打了几下,她努力不喊叫出声来,只用力咬自己的嘴唇,直到嘴唇都被咬破,她感觉嘴里弥漫着血腥气,可最后还是忍受不住,终于还是惨痛地大吼出声来,喊叫中夹杂着撕裂的哭泣。
    责打载潋的侍卫们直到载潋也并非一般受过的宫女太监,她是醇贤亲王的女儿,是万岁爷的妹妹,纵然现在盛怒未减,可总有一日皇上会将此事淡忘,若将来皇上翻起旧账,找他们责打载潋的麻烦,他们更加得不偿失,于是两人交换了眼神,略放轻了手劲,草草打完最后三下,便收了手中的木棍。
    静心与瑛隐扑倒在载潋身边,见她面色苍白嘴唇青紫,嘴角还被她自己咬破而流血,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太监拉扯着载潋从长凳上下来,载潋却根本无法站立,双腿瘫软地倒在了雨地里。
    瑛隐见载潋连说句话的气力也没有,便忙让静心帮她忙道,“姑姑,你搀格格起来,我背格格进去!”静心忙将载潋扶起来一点,生怕她会疼着,瑛隐则背起载潋,背着她一路进了暖阁。
    瑛隐将载潋放在屏风后的花架子大床上,为她盖上一层棉被,焦急地在窗边来回踱步,她的额头上也急出了一层汗,她拉过静心来问道,“姑姑,格格现在这样,总不是办法,若不能请太医进来看伤,咱们总要出去为格格找些药来啊!”
    静心蹙眉低着头,她比瑛隐要更冷静,也更明白她们的无能为力,她叹了口气只道,“皇上是气极了,不会对格格开恩的,我们不能再出去惹是生非,那样非但帮不到格格,还会给格格,给府上添更多的麻烦。”
    载潋在床上趴了许久,慢慢感觉身上火辣辣的疼痛消减了许多,刚才侍卫们放轻了手劲,木棍顶端处还包裹了棉毡,并没有以铁覆盖,所以并没有伤到筋骨,载潋略动了动自己的腿,感觉自己尚能活动,于是她微微扭过身去拉了拉静心的手,静心忙蹲到载潋的床头问,“格格您怎么了?”
    载潋从自己身下摘下随身带着的那枚荷包,交给静心道,“里面有瓶药,你替我涂在伤处,很快就能好了。”静心连忙点头答是,她没想到载潋身上竟就带着药,惊喜之下手忙脚乱地解开荷包的系带,从里面取出那瓶药时却看到荷包里平平整整地收着一张照片。
    载潋感受到静心手劲轻柔地为自己上药,却听不见她说一句话,便扭过头去瞧她,竟见她一个人坐在床边默默落泪,载潋以为静心是担心自己的伤势,便刻意笑出来给静心看,拉了她的手笑道,“姑姑别哭了!你看我根本就没事儿,等待会儿药上完了,我就能下地走路了!”
    静心抬头瞧了载潋一眼,却哭得更凶,载潋此时才发觉静心一直紧紧攥着自己那枚荷包,静心为载潋上完了药,将药瓶扣紧,重新装进荷包里,交还到载潋手里,她擦干了眼泪,抓紧载潋的手道,“格格,奴才没别的奢望,只希望格格您全心全意装在心里的人,这辈子最终能不负你。”
    载潋在房里休息到早上大约辰时,瑛隐和静心正坐在床边守着载潋,忽听外头有宝华殿的轮值太监来传载潋,小太监来送了载潋的早膳,躬身在殿外道,“奴才来传三格格,宝华殿的拈香礼就要开始了。”
    载潋被禁足这三个月,除去要挨受廷杖与掌嘴以作惩罚,还要日日入宝华殿拈香礼佛,为已逝皇子祈福。载潋听见了外头的声音,忙让瑛隐去领小太监进来,而后又让静心给自己穿上罩衣与花盆鞋,脚步仍有颤抖地从床上站起身来。
    小太监进来在紫檀木圆桌上放下了手里的食盒,向载潋肃了肃道,“三格格,等您用完了膳,奴才这就领着您进宝华殿了。”载潋站在门口,感觉有些冷,便抬手将搭放在衣帽架上的百蝶穿花象牙白斗篷披在了身上,她扶住了身旁的椅子,向小太监摇头道,“待回来再用膳吧,不要误了宝华殿的拈香礼,谙达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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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此时载湉所面对的,更是棘手的乱局,自朝廷与日本宣战,日军举兵进攻平壤,而仅在日军攻打平壤城的一天后,清军守城将领叶志超弃城而逃,日军一举攻占平壤城,信心大为增加,初尝胜果的日军,甚至扬言要一路北上,攻陷京城,令清朝皇帝面缚乞降。
    外患未平,而内忧更起,最令载湉心痛受挫之人,竟会是他曾经一直信任依靠的老师。翁同龢乃朝廷协办大学士,两朝帝师,军机大臣、总理大臣与朝廷户部尚书,载湉向来信赖依靠他,虽也知翁同龢因李鸿章与曾国藩曾经检举其兄而多年与李鸿章存有私怨,却未曾想,仅因此二人私怨,竟会令国家战局陷入危困之局。
    翁同龢自任户部尚书始,处处刁难李鸿章麾下北洋水师,更以海军规模已具备和国家度支艰难为由,请求暂停向国外采购军火,以致北洋海军军备发展停滞不前。
    北洋海军军备滞后,将士人心涣散,与初尝胜果、一鼓作气的日军将士大相庭径。
    载湉斥责翁同龢在国难面前只顾私怨,可他的震怒也难以挽回多年来因财政不足而陷入颓势的北洋海军,面对着棘手困乱的战局,弃城而逃的朝廷将领与心存私怨的朝廷大员,载湉感觉自己的心如被火烧,他多么渴望打赢这一仗,多么希望让黎民百姓看到朝廷中兴之望,可此时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所想所期待的背道而驰。
    载湉再想自己身边的事,想到自己向来怜惜疼爱的载潋害死了自己的皇嗣,珍妃仍旧卧床不起,一时间心口剧痛,几日前在颐和园内所受的风寒便更加严重了,他在朝臣退后只感觉胸口窒闷,几乎无法呼吸,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引来了在养心殿外伺候着的寇连材与王商,他二人见皇上脸色苍白憔悴,咳嗽不止,都惊惧担忧不已,王商忙吩咐了小太监去传太医。
    载湉自己端了手边一盏茶润嗓子,连连不止的咳嗽才得以缓解,他以手肘撑着自己的身子,沙哑问王商道,“朕问你,珍妃怎么样了,她好些了吗?”
    王商知道皇上一心挂念珍妃的身子,才会病情加重,为使皇上放心,他便回道,“回万岁爷的话,珍妃主子已好多了,奴才听景仁宫说,主子已能在宫里稍作走动了,食欲也比前儿好了许多,万岁爷但请放心。”
    载湉听至此处才稍觉宽慰,他今日尚未亲自去瞧过珍妃,心里仍牵挂得很,便执意要去景仁宫亲自瞧过珍妃。
    载湉到景仁宫的时候,珍妃正躺靠在床榻上休息,知夏端了药去与珍妃喝,载湉进去时脚步极轻,他示意不必惊动珍妃,载湉轻手轻脚地坐在了珍妃的床边,等珍妃喝完了手中的药,他便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珍妃的手背上,不等珍妃反应过来,便温柔问道,“珍儿好些了吗,朕来瞧瞧你。”
    珍妃受宠若惊,正要起身为载湉行礼,却被载湉牢牢按在原位,载湉开口正色对她道,“朕与你之间不需要这些,你如今身子虚弱,朕许你都不必行礼了,朕只要你将身子养好,比什么都重要。”
    珍妃感激涕零,失去孩子的痛甚至还没感受清晰,各种特殊的关怀、宠爱与恩典就已抚平了她的伤痕。从前太后不容她,而如今太后却因子嗣一事,特降恩典,晋封她与姐姐为妃位,还赏赐了她许多连皇后都未曾赏过的营养补物。最令她感到幸运与幸福的是载湉无微不至的关怀与宠爱,甚至比她怀有皇嗣时更盛,若从前她只有皇上的宠爱,而如今她却有了太后与皇上双倍的宠爱。
    珍妃知道,在宫中皇嗣纵然重要,可皇上与太后的宠爱更重要,只要有恩宠,就不怕将来会没有孩子,珍妃如此想着,感觉失去这个孩子换来的一切,比皇嗣本身要更加重要。
    珍妃依偎在载湉地怀里,双眼婆娑,载湉见她如此模样,感觉心疼更甚,他心疼地轻吻珍妃的额头,拥着她的肩膀轻声道,“珍儿,相信朕,咱们一定还会再有孩子的。”
    珍妃用力地点头,眼中写满了依恋,双臂回拥住载湉动情道,“皇上,臣妾相信。”
    载湉此刻见珍妃如此模样,更恨透了载潋,他无法原谅载潋所做的一切,伤害了他也伤害了珍妃,更伤害了一个尚未出世的无辜孩子,载湉想至此处竟忽然想流泪,可他却在珍妃面前克制住了,他想起自己自责罚载潋后还没有问过珍妃的想法,于是便借机问珍妃道,“珍儿,朕责罚了谋害咱们孩子的凶手,可朕没有将她置于死地,是看在醇邸的面子上,朕想知道你的想法,你会不会觉得朕这样处置,委屈了你与孩子?”
    珍妃并不相信这一切会是载潋做的,可无论如何一切已成定局,上至太后与皇上,下至宫中的宫女与太监,如今宫中之人无一不知,是载潋害死了皇嗣。珍妃无心去追查此事,她只想得到皇上的宠爱,既已得到了,又何苦再去与一个载潋纠缠。珍妃知道皇上是重情重义之人,因为生父醇贤亲王与生母醇王福晋的缘故,也因为皇上曾经对载潋有过呵护与偏爱,才会不忍心苛责载潋,对她留有余地,所以她也不会在皇上面前对载潋恶语相向,唯有宽容大度,才能更让皇上心生怜悯与疼爱。
    珍妃思虑了片刻而后便道,“臣妾不怨载潋,当初是臣妾自己选了她入宫为伴的,若怨也只能怨臣妾自己。载潋年轻,总有糊涂错处,是臣妾与咱们的孩子缘浅,还请皇上息怒,不要过分苛责了载潋,她毕竟是天家血脉,是皇上的妹妹啊。”
    载湉震惊错愕地望着怀中的珍妃,未曾想面对丧子之痛的珍妃,竟能如此宽容大度,面对罪孽深重的载潋,竟能选择为她考虑,宽容饶恕。载湉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眼中的泪,任由眼泪落下来,滴落在珍妃乌黑柔顺的青丝上,他低头吻了吻珍妃的额头,轻声道,“珍儿,朕会竭尽所能,去弥补你,疼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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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载潋出了抚辰殿入宝华殿时,只见宝华殿前不远处便是昭福门与雨花阁,宝华殿内院落宽敞明亮,面阔三进,进深一间,前殿屋顶上铺满黄色琉璃瓦,前殿与后殿中接抱厦一间。殿内佛香萦绕,诵经祝祷之声不绝于耳。
    载潋跟着前来引路的一位僧侣进了宝华殿前殿明间,抬头发现殿内正中竟悬挂有文宗显咸丰皇帝的御笔之宝“敬佛”二字,心中顿生肃穆敬仰,载潋再向四周环顾,更见殿内设四方铜镀金大龛一座,内供金胎佛像释迦牟尼一尊,龛前供案上供奉着观世音菩萨与阿弥陀佛像,殿内东西两侧也靠墙供奉佛像与佛具。
    前来引路的僧侣并不同载潋讲话,只将载潋带到了前殿明间,便转身离去。载潋抬头望着眼前高大的铜镀金佛像,心中所感所想万千,竟都只系与他人,她仍感觉自己身上的痛处生疼,却仍推开了静心搀扶的手,自己摇摇晃晃地走上供案前去,拈了三支香在手里,伸到供案上的烛台前点燃了佛香,而后虔诚跪倒在佛像与观世音菩萨面前。
    载潋合眼祈祷皇上平安顺遂,再得子嗣,也祈祷家中额娘兄长身体康健,万事胜意,随后她想到了皇上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在太后的阴谋算计与宫中的诡谲风云中失去了与自己双亲见面的机会。
    载潋想至此处更感觉悲痛,她睁开眼后在泪光中看着殿内燃烧着的万千烛火,她举高了手中的佛香,重重地叩了三头,她抬头望着眼前面目慈悲的佛祖与菩萨,在心中默念,“大慈大悲的佛祖与观世音菩萨,求您保佑皇上的子嗣来世能平安健康地出世,也求您保佑再让皇上拥有自己的皇嗣吧!若能成此愿,信女愿一生吃素,终身不嫁。”
    载潋在心中默念完这几句,便起身将佛香插进了佛像前的香炉,而后她又重新跪倒在佛像的面前,双手合十祈祷自己的额娘身体康健,福寿绵长。自去过了颐和园,载潋总会梦到阿玛,她仔细算来,阿玛离开她已有三年了,可思念却从未断绝,载潋祈求,阿玛能真如额娘所说,在天上已身体大好了。载潋最后想到的,竟是眼下的战局,她不懂前朝风云迭起的政治,她只希望可以早日国泰民安,可以顺遂皇上与百姓们的心愿。
    此时正殿内走进来一队身披白袍的僧侣,他们打坐于佛像面前,手挂佛珠,闭目诵经,为已逝皇嗣诵经祈福。
    载潋见状,忙扶着静心的手从地上站起身来,默默地向后退了几步,重新跪倒在众人的后面,她跪久了只觉得身后腰臀间生疼,却仍旧没有起身,随着进殿来为皇嗣祈福诵经的僧侣们一起为皇嗣祈福。
    此刻正殿外正有一小和尚在清扫院落,他手持着扫帚却无心打扫,因为他第一次见着师父们口中说的那个罪孽深重的醇邸三格格载潋,可此时眼前人的模样却让他对师父们的话产生了怀疑,这样一个身体正虚弱却能为了皇上而久跪礼佛的人,真的会是狠心谋害了珍妃腹中皇嗣的人吗?
    “慧生,你在看什么?”小和尚的思绪还都在载潋身上,他的师父忽从背后叫他,年长的白衣僧侣走近了小和尚道,“就算是打扫院落,也要专心致志,不可一心两用。”
    小和尚立时答是,可他却仍旧愁眉不展,若有所思,白衣僧侣见了他的模样不禁担忧,问他道,“你是有什么心事?”
    小和尚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犹豫了许久,他知道整座宝华殿的僧侣们都厌恶载潋,因为他们都是遁入空门以慈悲为怀之人,绝不可能容下伤人性命的载潋栖身,也最深恶痛绝载潋这样的人,所以宝华殿中住持才会回了皇上的话,令载潋另住别院,不得居于宝华殿中。
    可小和尚思虑了良久,终于鼓起勇气道,“师父,是徒儿想不明白!若这个醇邸的三格格真如外间所传的那样罪孽深重,她怎会如此虔诚礼佛,徒儿今日听得她被打时喊叫声撕心裂肺,刚刚又见她面色苍白,极为虚弱,原以为她这样养尊处优的格格会受不住殿中的规矩,可谁想,她竟能一直跪在跪于佛祖面前,徒儿实在想不明白,为了已逝的皇嗣她能如此虔诚,又怎像是能痛下杀手的人呢?”
    那白衣僧侣听后大惊失色,忙去阻止小和尚继续说下去,厉声道,“你万勿再提!宝华殿内是佛门清修之地,万万不能沾染尘俗是非!你要记住,殿门内是清修之地,我等如今只为皇嗣祈福,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只需一心礼佛,不可心生二意。”师父顿了顿,他望了望殿中正跪着的载潋,而后继续对小和尚道,“更何况她是戴罪之身,唯有虔诚礼佛才能洗清身上罪孽,你万勿被假象蒙蔽了心智。”
    那叫慧生的小和尚心中仍有不甘,却也不能再在师父面前说下去了,他只得低头答是,待师父走后,他才重新拾起了手中的扫帚清扫院落,却仍旧忍不住向殿内瞟上几眼,他见载潋身躯孱弱,身上皆穿素色,连头上都未戴任何珠翠步摇,更感知她因皇嗣逝去的悲伤。他跟随师父见过许多的人,有因身犯重罪,为求心理安慰而来礼佛之人,也有真正为祈求内心平和而来礼佛之人,可载潋和他们都不一样,载潋的眼里写满了悲伤,佛门清修之地仿佛是她悲伤的停靠,而又不能真正抚平她的悲伤。
    慧生在刚才载潋入殿时曾看过她的眼睛,他看得到她眼里的悲伤写得分明,她的眼睛又是那么清澈剔透,仿佛能直接看到她的心底。
    慧生不相信,那样一双清澈的眸子,这样一个虔诚的人,真的会是谋害皇嗣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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