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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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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并没问孟连生为什么想吃番菜,开埠几十年,上海滩的年轻男女,热衷追求洋玩意儿,孟连生也是年轻人。
    沈玉桐对夷场的番菜馆熟悉得很,即是要请客,自然要选最好的餐厅。餐厅就在法租界霞飞路,距离柏公馆并不远,半个多钟头的距离。
    待汽车夫停好车,沈玉桐领着孟连生走进路边洋房的餐厅。门里们口站着高鼻深目的门童,穿白马甲系黑领结,恭恭敬敬替两人开门。
    沈玉桐客气点头,用英文道谢。
    孟连生也对人微微颔首。
    餐厅装潢典雅,灯光流泻,唱片机里放着舒缓的西洋音乐,卡座里的客人,低低说着话 ,气氛清静怡人
    位置是一早预定好的,二楼临窗的雅座。
    侍应生领着两人入座,沈玉桐脱下的西装外套交给对方,孟连生亦是将衣服脱下来,还绅士地用英文道了一句谢谢。
    待两人坐定,点餐的侍应生过来交给二人各自一份菜单。
    孟连生拿着菜单,这家番菜馆是法国人开办的,菜单一水的英文和法文,他认真地翻阅了会儿,又看向对面的男人。
    沈玉桐瞧了他一眼,笑说:你想吃什么自己点,不用客气的。
    孟连生点头。
    沈玉桐随意翻了下手中菜单,很快阖上,抬头朝拿着笔和本子的侍应生,用英文点了一份七分熟的牛排与蘑菇浓汤,外加一份小点心。
    待他点完,侍应生又面带微笑看向孟连生,孟连生抿抿唇,将菜单交给对方,用英文点了与沈玉桐一模一样的餐。
    他英文意外得流利,沈玉桐不由得怔了下,不过旋即一想,他是柏公馆的人,会英文也不足为奇。
    沈玉桐这样想着,伸手将身前白色餐巾打开,铺在膝盖。孟连生也慢条斯理地将白色餐巾铺在腿上。
    你要喝点葡萄酒吗?沈玉桐问。
    孟连生:都可以。
    沈玉桐点头:行,那我让侍应生开一瓶红葡萄酒。
    他打了个响指,叫过侍应生点了一瓶店中上好的红葡萄酒。
    红色的酒落入晶莹的玻璃杯中,葡萄酒的香味飘散开来。沈玉桐举起酒杯轻轻晃了晃醒酒,然后微微伸向孟连生:小孟,我先敬你一杯,谢谢你在我父亲寿宴上的及时出手,帮我们沈家化解了一场危机。
    孟连生也跟他一样,轻轻晃了晃杯子,两只玻璃杯在桌子上方轻轻碰了一下,发出低低的一声脆响。他道:不过是举手之劳,二公子不用客气。
    沈玉桐笑:是小孟你太客气了,换做别人,只怕早就挟恩图报。
    孟连生羞涩地笑了笑,轻轻抿了口手中的红葡萄酒酒,一股浓郁的香气在口中蔓延。
    他只在柏公馆见柏清河晚上偶尔会坐在沙发独自喝一杯,原来是这种味道,倒是比表叔经常喝的白酒,要能入口许多。
    两人的餐很快上来。
    待沈玉桐切下一块牛排送入口中,孟连生才不紧不慢拿起刀叉。
    今天的牛排还不错吧?沈玉桐随口问。
    孟连生点头。
    沈玉桐又笑说:现在上海滩的年轻人,吃番菜已经成了时髦。不过我还是觉得咱们中餐最好吃,淮扬菜粤菜鲁菜川湘菜,日日换着花样吃,也能吃上一年半载。不像西洋菜吃来吃去就这几样。
    孟连生轻轻笑了笑,低声说:我没来过番菜馆,想着二公子请客,就来看看是什么样的。
    沈玉桐微微一愣,抬头有些愕然地看向对面穿着马甲梳着分头的青年,怎么看怎么是上海滩的摩登青年,加之刚刚从进门到现在,他行为举止自然而言,该有的西餐礼仪一样不少,甚至还能用英文点菜,他都差点忘了,就在去岁冬日,他还是个穿着褴褛棉袄的穷酸小伙子。
    他笑道:我看你刚刚用英文点餐很熟练,以为你经常来。
    孟连生脸上浮上一丝赧色,小声道:我怕自己出洋相给你丢脸,刚刚就跟着你点了,其实我就会几个英文单词。
    沈玉桐怔了下,忽然意识到,对方可能从进门开始,就在模仿自己。因为学得太自然,以至于完全看不出他是第一次来吃番菜。
    他一面觉得孟连生的郑重其事很有几分可爱,一面又实在是点不可置信,笑问:你当真只会几个英文单词?
    刚刚点餐虽然用得是很简单的词语,但加起来也算是长句,如果对方是鹦鹉学舌,却如此完整流利地复述出来,这学习能力不得不让他刮目相看。
    孟连生点头:柏家有请先生给小少爷教洋文,我在一旁听了几次。
    沈玉桐心中了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先前我在南郊遇到你时,你还没进柏公馆吧?
    孟连生点头:那时我刚来上海没多久,还在码头做事,年底才去的柏公馆。
    果不其然,沈玉桐又随口问:那你是怎么进柏公馆的?
    他不了解柏清河,但进他们沈家花园尚且不易,何况是柏清河那种刀尖舔血树敌无数的大亨,只怕对挑选下人更加严苛谨慎。据说柏家小少爷从前被人绑架过一回,想来不会随便往公馆放人。
    孟连生去年才来上海滩,年底就进柏公馆,而且在父亲寿宴上,柏清河还带着他,让他与自己同坐,显然是对他很信任。
    孟连生说:我偶然帮了一回柏先生,他见我一个人在外讨生活不容易,就让我去柏公馆做听差。顿了下,又补充一句,柏先生人很好的,跟外面传的不一样。
    沈玉桐望着他那双纯净的黑眸,大概明白了他为何能短短时间得到柏清河信任一个性子本分纯良的孩子,总是更容易让人放心。
    自己只见过他几回,便已经认定他的可靠,更何况是天天见着他的柏清河。
    他想了想,笑道:那你觉得今天的番菜如何?
    挺好的,我很喜欢。孟连生点头,又默默看了眼四周,一双如墨的眼睛微微眨了下,因为眼睫浓长,更衬得眼神干净。
    这让沈玉桐想起从前去爬山,无意间看到的林中小鹿。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孟连生选择来番菜馆吃这顿饭,并非只是因为想尝鲜,而是这些日子他跟着孙志东吃了不少中式酒楼,味道虽好,却过于喧嚣热闹。恰好一回路过一间番菜馆,他隔着玻璃窗好奇看进去,见里面多是成双成对的男女,穿着体面光鲜,喝着酒吃着菜,低声细语,仿佛雅座里就是两个人的世界。
    他那时就想,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和沈玉桐吃上这样一顿饭。
    就他们两个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孟,一个天才,天才和魔鬼也就一线之隔。
    这个文的写法,走的是一丢丢晦涩写实风,阅读体验肯定不那么爽快丝滑,但故事的完整性不用担心。
    第20章、第二十章 怀表
    沈玉桐过往结交的朋友,大都是衣食无忧的公子哥,孟连生与那些人截然不同。他浑然天成的单纯朴实,对沈玉桐来说,实在是新奇得很。
    见对方似乎很喜欢喝葡萄酒,高脚杯里的小半杯,一会儿就被喝光。他拿起酒瓶,微微倾身,又给那只空酒杯里倒了小半杯。
    抬头间,见孟连生垂眸认真盯着酒杯,便忍不住逗他:虽然这葡萄酒喝着不像酒,但后劲儿还是挺大的。你小心喝醉了,我把你卖掉。
    孟连生掀起眼帘,因为沈玉桐还倾着身,两人便只隔着半尺多的距离,对面那张那张脸微微含笑的脸,在灯光流泻中,直直撞入他的眸子。
    俊美无俦的沈二公子生了一双桃花眼,看人时略带一点笑意,便如含情脉脉,勾人一般。少时他意气风华,不懂收敛,即使本性并不轻浮浪荡,也惹出了不少风流债,平白无故得了风流之名。出洋几年,人长大了性子也稳重许多,懂得了与人该保持怎样的距离。
    然而孟连生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单纯的少年人,在他面前可以毫不设防地放松,自然不需在意细枝末节。
    因而当对方脸颊微微泛红地接过酒杯时,他只道这孩子是被自己开玩笑的话,弄得害羞。
    他勾唇笑了笑,坐正身子,又随口问道:对了小孟,你多大了?
    孟连生回道:十九。
    周岁?
    孟连生:虚岁,周岁马上十八。
    沈玉桐轻笑,果然还是个孩子。他想了想,又问:你说你一个人在上海讨生活?你家人都还在乡下?
    孟连生抿抿唇,垂下眼帘,低声回道:我家里已经没亲人了,原本有个表叔,是与他一起来的上海,去年他染了风寒,也不在了。幸好遇到柏先生收留我。
    沈玉桐微微一怔,原本随口问的一句,没想到竟然是在揭人伤疤。
    他有些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想到去年在荒郊遇到他那次,若是早知道他是这样的经历,当时让他进沈家也是不错的。
    他想了想,柔声道:你看我们也挺有缘分的,以后就是朋友了。小孟你有什么事,记得要来找二公子。
    孟连生抬头,用力点头。
    沈玉桐见他神色似乎并未难过,稍稍安心,笑道:上海滩好玩的地方多,你要是想去哪里玩,又不熟悉,二公子以后带你。
    谢谢二公子。
    两人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聊着,一顿饭吃了一个多钟头。
    眼见外面天色暗下来,沈玉桐正要招来侍应生结账,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盒子,放在孟连生跟前。
    孟连生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你帮了我这么多回,我父亲和兄长都说要酬谢你,我知道你不要钱,但无论如何,我也得表示一下我的心意,就挑了一份礼物,你看喜不喜欢?
    孟连生好奇地将盒子打开,看到里面一块崭新的铜怀表。他眸光微微一跳,又像是烫手一样,将表放回去,慌张般推到沈玉桐跟前;二公子,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沈玉桐笑:比起你帮我们的忙,一块怀表当真微不足道,你若是不收下,才叫我过意不去。当然,我也不是一码换一码,而是觉得与你有缘,交了你这个朋友很开心,算是朋友之间的一个小礼物。
    孟连生抿唇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盒子拿回去。
    他低头捧着盒子,睁大一双黑眸,看着那块精美的怀表,像是小孩一样开心地弯起嘴角,显然是为收到这个礼物而欢喜。
    要不要戴上?沈玉桐笑着开口问,送出去的礼物得到喜欢,他心中也觉愉快。
    孟连生点头,将怀表从盒子里拿出来,小心翼翼往腰间的纽扣挂。
    沈玉桐见他半天没弄好,干脆起身走到他跟前:我帮你弄。
    孟连生红着脸抬头看他,将怀表放在他手中。
    沈玉桐半蹲下身子,将怀表链一头扣在他马甲第三颗纽扣处,然后将怀表放入入马甲口袋。于是在马甲口袋和纽扣处,便多了一根金色的链条,让孟连生这身装扮更显得摩登贵气几分。
    他的头就在孟连生胸口下方,两人只得半尺不到的距离。
    孟连生又闻到了那回在码头闻到的那股香味,他如今已经知道这是古龙水的味道,孙志东就经常喷这西洋玩意儿。但相同的味道,从孙志东身上散发出来,便只觉得刺鼻难闻,而在沈玉桐身上,却清雅好闻得让人迷醉。
    以至于他忍不住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沈玉桐将怀表给他戴好,退后一点距离,歪头欣赏了一下,颇为满意地点头:不错。
    孟连生从迷醉中回神,低头摸着口袋里的怀表:谢谢二公子。
    沈玉桐笑:小孟,我们已经是朋友,你不用总这样跟我客气。
    于是孟连生抿抿嘴朝他笑了笑,没再说话。
    从番菜馆出来,已是暮色四合,天空最后一点余晖也隐没。沈玉桐领着孟连生坐上车,先将人送回了柏公馆。
    车子抵达目的地,沈玉桐随着孟连生一起下车,然后绕过车尾,对他伸出手:小孟,下回再见。
    孟连生在乡下跟着私塾先生学了一套拱手作揖的老派礼节,此刻见对方的手,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赶紧伸出手回应。
    他掌腹中的陈年老茧,即使在柏公馆养了半年多,也仍旧很明显,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粗糙。
    沈玉桐心中不免又暗暗对这个少年多了几分怜惜。
    而对孟连生来说,掌间那种肌肤相碰的感觉,让他心头忍不住微微发颤。被自己握着的这只手白皙光洁,也远比他的柔软,让他一握就几乎舍不得松开。
    但他是有理智的人,无论心中如何起波澜,面上依旧温和恭谦,弯唇微微笑了笑,道:二公子,再见。
    沈玉桐收回手,目送他走进柏公馆大门,才回到车上,吩咐司机开车。
    小孟哥哥!
    刚走进屋,柏子骏便冲过来一把抱住孟连生。最近他去了立新上班,每日早出晚归,小家伙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人。
    孟连生摸摸小孩的脑袋道:子骏。又看向沙发上的柏清河,柏先生。
    柏清河笑着随口问:听说你跟二公子去吃饭了?
    嗯。孟连生点头应道。
    柏清河放下手中报纸,上下打量他一番。这孩子确实是一表人才,只可怜出身不好,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不打紧的事,自己不也是从一穷二白过来的,如今的上海滩,只有有本事,就不怕没机会出人头地。
    他笑说:年轻人是该多交点朋友,沈二公子风评不错,你与他交朋友对你肯定有好处。
    嗯,我明白的。孟连生点头,先生要是没其他事,我就下去了。
    柏清河点点头,有想到什么似的,问:对了,跟志东一起做事怎么样?
    孟连生道:东哥很照顾我。
    柏清河看了他一眼,没再问什么:行,那你休息去吧。
    先生也早点休息。孟连生恭恭敬敬道,又摸摸柏子骏的脑袋,子骏也早点睡,明早小孟哥哥陪你打球。
    柏子骏用力点头:好。
    孟连生离开了客厅,在回配楼的房间前,先去了一趟厨房,在里面找到两个馒头。
    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一块牛排哪能吃饱,两个大馒头下肚,才心满意足地回房。
    回到自己这间小房间里,他先将西装脱下挂在衣架子上,又小心翼翼从马甲上把怀表解下来,放在枕头。然后穿着亵衣亵裤躺上床,将怀表拿在手中,举在上方翻来覆去地看,仿佛要将这怀表每一处细节都记在心里。
    光是看还不够,又拿手指轻轻抚摸,一会儿贴在脸上,一会儿放在胸口。满脑子都是今晚的沈玉桐,想到他对自己笑,他替自己系好怀表,他身上淡淡的香气,还有他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欢喜和激动,这情绪太浓烈,浓烈到血液仿佛都要跟着沸腾起来,不宣泄出来简直要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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