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记 第14节
原来他只是验伤,阿素松了口气,还未懈下心神,背上忽然起了一阵战栗,他的指尖正按在自己的脊骨上,沿着一个个光滑圆润的突起向下。
“还是这么瘦。”阿素听到他轻声叹气,就像辛苦一年不满意收成一般。
阿素被自己忽然的想法吓了一跳,她竖起耳朵,仔细聆听身后的动静。
李容渊却并未再言,他一路向下的指尖似乎受到了阻拦,绊在抱腹的系带上在那里停留了许久,勒得胸前有些疼。阿素极紧张,室内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到。
好在李容渊终于还是放了手,挥手熄灭琉璃灯,径自走入幔帐中。
过了许久再听不见帐幔内的动静,他应是已入睡,阿素松了口气,摸索着身边那个托案,上面果然是是自己的衣物。她缩进被衾里,悄悄换上干衣,又将自己牢牢裹起来,方才觉得安稳了些。
紧张了一晚上,阿素入睡倒是很快。第二日依旧是朝日,阿素期期艾艾想旧事重提,但见他表情淡漠又退缩了回去。
她失落地看着李容渊神色如常走到门口,却听他淡淡道:“未时来接你。”
这句话既无前因也无后果,旁人听了自然茫然,阿素心中一块巨石却落了地。她喜忧参半,喜是因为李容渊真的应了她央求的事,忧是因为李容渊真对她起了兴趣。
他究竟将她当作什么,一枚牵制太子的棋子,一个用着顺手的使女还是一件解闷逗乐的私物?阿素低着头,越发琢磨不透了。
此时不过卯正,她抱着昨日换下的湿衣回了自己的静室。昨日半夜饮澜来房中取阿素的衣物,还是贴身的衣物,说要替换,琥珀忧心得一夜都没睡好,此时见了阿素,拉着她的手仔细询问,见她神色如常才放下心来。
这一日时间似乎过得极慢,阿素一刻不停地盯着更漏,待到漏箭一点点浮上来,慢慢接近未时,心中越发紧张。终于在还剩半刻的时候,朱雀推门而入,望着她道:“娘子可收拾妥当了?”
阿素起身点了点头,琥珀为她带上垂着白纱的帷帽,身着女史常服朱雀牵起她的手,带着她一同向外走去。
朱雀似已知道她曾去央求过李容渊,并未再多询问,阿素赧然,如今东苑中的人究竟如何看待她,她亦不敢多想。
出了府门,果然有两辆华美的车舆等在外面,令阿素意外的是,朱雀送她上了一辆,自己却上了另一辆。有侍从为她打起车帘,阿素一怔,正见李容渊也在车内。
第24章 意乱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
阿素小心翼翼上了车, 这车舆极宽敞,里间摆着一张雕花的胡榻,上面还有一方小案, 红泥小炉燃着炭火,正煮着茶。李容渊倚靠在隐囊之间,手中执一卷书。
阿素蜷缩在车厢另一侧的角落里,待火上氤氲出白茫茫的水气, 方记起自己身为使女的职责, 慢慢移过去想为他斟茶。
李容渊望了她一眼,放下书,拦住了她冒冒失失伸向陶壶的手。
见他蹙眉,阿素才记起应用茶帕,赶忙寻了片方巾垫手。帷帽的白纱垂着, 一切都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她随手撩起半幅白纱,李容渊忽然怔了一下, 接着便将她的帷帽揭开。
阿素顿时赧然, 今日琥珀专门为她梳妆一番, 并不似从前作女童打扮,只梳丱发,而是仔细为她挽了个少女常用的惊鸿髻,额心贴一片花钿,微微点了水红的口脂, 衣裳选的也是束胸的缀珠诃子配石榴裙, 与平日里很是不同。
见李容渊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阿素微微别过头去,颤动的明月耳珰衬得颈项修长。被他如此打量, 阿素十分不好意思,担心是不是太刻意了些
果然听李容渊轻笑道:“这是做什么,上巳游洛水?”
那是少年男女盛装出游,暗结情愫的日子,知他嘲笑自己,阿素心中一恼,伸手便要先摘那对耳珰,然而还未触及手便被他握住了纤手,之后那只手又上移,轻轻捻着她的耳垂道:“别动。”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阿素心中一紧,却挣不脱。
片刻后李容渊松了手,慢条斯理望着她,似好整以暇打量猎物,阿素赶紧逃回另一边坐着,心里毛毛的。
这次车行很快,不过半个时辰车舆便到了宫门,监门卫见了车上的徽记便放了行。车驾停在殿外丹墀前,有侍从打起帘子,阿素欲下车,李容渊望着一旁的帷帽淡淡道:“戴上”
阿素颇有些为难,外命妇入宫不许以纱覆面,是出于核验身份的考量,若还戴帷帽便有违宫规,然而李容渊的语气不容置疑,她只得重新裹入白纱,在李容渊之后下车。
今日吐蕃王子赞善来朝,陛下赐宴麟德殿,但阿素其实听说这位王子两月前已到达长安,不仅带来了岁贡,更带来丰厚的聘礼,为的是与大周联姻。吐蕃西有波斯,北有突厥,东面与大周接壤,三面称臣,是根不折不扣的墙头草,然而地理位置险要,却也是西北的门户,兵家必争之地。
王子赞善虽是王位继承人,但上面却有四个虎视眈眈的哥哥,他此次来朝便是求娶一位大周公主,巩固自己宗法地位。来长安之前他自也打听过,如今适龄且未定下婚事的只有永仙公主,是景云帝与高后的嫡亲女儿,若能娶得到她,自然是一桩极大的美事。
阿素抿唇,这位王子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却有一个极大的漏洞,陛下如何舍得将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嫁到遥远的吐蕃去,果然自从他到了长安便被安置在驿站,等了两个月也不得召见。就在赞善一筹莫展的时忽时来运转,凤体抱恙的窦太后渐渐康健,陛下大喜,也不追究他对公主的肖想,反而在宫中赐宴,想必有意以一场马毬赛扬大周国威,彻底断了他非分之想。
前世赞善本在长安一直等到明年开春才得陛下诏见,此时虽提前了几个月,但阿素依旧忧虑那件事会重演。前世这马毬赛结果十分出人意料,第一局竟由吐蕃人赢,后虽追回一局,但第三局咬得很紧,直到会稽王世子裴说最后以一球挽回败局。
陛下自然大力嘉奖裴说,然而就在受赏时,他的侍女忽然上前行刺,慌乱中陛下将宫人拉过挡在身前才逃过一劫。刺客逃窜,裴说下狱,搜捕此刻时却从元家查出了百副甲胄,以及与会稽王私通的密信。之后裴说被斩,会稽王在吴地起事,这桩谋反案便真被坐实,元家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走入麟德殿,阿素便越发觉得如今的情景与前世相似。她跟着朱雀随李容渊于深邃的大殿落座,小心翼翼地跪在李容渊身后,悄悄打量周围。
殿中九龙屏前御座上端坐的自是她的皇帝阿舅与高后,另有几位随侍的嫔妃,有一位生得极娇艳的便是陛下新纳的崔婕妤。阿素一凛,若她记得没错,这位能歌善舞,娇得跟朵花似的崔婕妤,便是前世被她阿舅拉在身前挡剑的倒霉鬼,只是如今她还毫无知觉,顾盼间妩媚动人,惹人注目。
再下首是太子李承平与太子妃杨氏,李承平似乎有些紧张,望见李容渊才松下口气。在太子的对面是阿舅的长子燕王,他身边还有个熟悉的小小身影,是上次与她一同到慈圣寺做童男童女的燕王世子李琳琅,像是察觉到阿素的目光,李琳琅仅凭身形便认出她,冲她腼腆地笑了下,起身竟要往这边走。
阿素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躲在李容渊挺拔的身姿后向外望。燕王对面下首是赵王,赵王妃元娘自然也来了,早在她入殿时元娘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阿素知道她也认出自己。而元娘的身后是三娘,还有紫莺与金枝两位婢子。
元娘望着阿素秀眉微蹙,三娘却有些惊喜,碍于长姊却不好表露,只悄悄望她。
赵王之后其他几位皇子序齿而坐,李容渊年龄最幼,居于席末。中间气势最盛的一位便是如今高后的亲子雍王李延秀,他大马金刀地坐着,目光不经意与阿素碰撞,顿时眯起双眸,望着李容渊对身后人道:“小九身边之人是谁。”
雍王府长史杨嵩即刻道:“是刑部沈侍郎之幼女。”之后又道:“便是前些日子收入府中的那位。”
李延秀暧昧道:“四品官员家的女儿,就这么没入府中,小九也颇有些狂性。”
杨嵩意有所指叹道:“如今太子面前的红人,又得筹粮赈灾的首功,自然非同一般。”
李延秀微笑起来,只是笑意并未达到眼底。
似有所感,李容渊举杯饮尽,两人目光交汇了一瞬,李延秀覆杯还礼。
见李延秀一直盯着自己看,阿素觉得极不舒服,不知李延秀是否知道五娘便是与自己一同落水的那位。若是他知道,那么自己就有些危险了,若他不知道……似乎也好不到哪去。
她正沉思,却听有个声音稚嫩地唤了声:“九叔。”阿素抬头,正见李琳琅已走到李容渊面前,规规矩矩行礼。
李容渊微微颔首,李琳琅只望着阿素不语。李容渊将她从身后拖出来,淡淡道:“是想和她一起玩?”
李琳琅腼腆点头,阿素顿时如坐针毡,他极不高兴,她能感觉出来,李容渊望着她,眯起凤眸道:“你……”
他话音未落,阿素便使劲摇头,就差扑上去抱住大腿,她知道自己表忠心的时刻到了,李容渊微笑道:“如此,我也不能勉强于她。”
李琳琅十分失望,但向来克己守礼,恭敬告了退。
他走后阿素刚松下口气,却听背向而坐的李容渊道:“倒挺招人,嗯?”
阿素一凛,即刻规规矩矩跪好,不敢再乱看。
终于熬到吐蕃王子赞善上殿,他皮肤黝黑,穿着一身袍服,右衽长袖,窄脚裤压在尖头松巴靴,似受波斯影响极深。头上戴着三瓣莲宝冠,是王室的象征,颈间挂着带着骨链珠璜,上面白骨森森。
阿素被他的项链吸引,不禁多看了几眼,李容渊淡淡道:“是人骨。”
阿素微微一颤,其时她正为他斟酒,手一抖便将清澈的酒液洒入他怀中。阿素慌忙跪着用帕子为他擦拭,李容渊的手不经意扣上她的腰,在她耳畔道:“唔,确切的说,是婴儿的头骨。”
阿素真的被吓到了,身子一软正滚进他的怀里,顿时有几道视线落他们身上,她凭案挣扎,腰却被牢牢禁锢住。
他是故意的,阿素终于发觉,方才那些话也不知是真是假。醒悟过来,众目睽睽下阿素脸上染上一层薄红,紧张地沁出细汗,帷帽散落在一旁,李容渊却俯身在她脸颊边,是个极暧昧的姿势。
第25章 醋意 私会情郎,可被我拿住了
阿素紧紧攥着衣角,李容渊在她颊边厮磨,咬着她的耳垂含糊道:“别动。”声音异常冷静。阿素忽然醒悟,他在作戏,只是不知道要给谁看。
阿素放下防备,然而两人相距极尽, 她直觉耳垂有些发烫。片刻后李容渊放开她,阿素慌忙坐起,低着头跪在他身后。她能感觉出远处的元娘身体僵直, 想必见到方才那一幕, 恼她这个庶妹丢了沈家的脸面。
不远处亦有另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是元剑雪。原来阿兄也来了,阿素想, 倒也应该,前世她未曾亲临赛场, 刺客之事还是阿兄讲给她听的。而这一世他不仅自己来了,身边亦带着她的表妹, 长平县主阿樱。数日未见,阿兄似乎成熟了些, 眉目间多了几分沉稳。
元剑雪的目光很快从她身上移开,阿素有些痴痴望着自家兄长,李容渊微微瞥她一眼,阿素赶忙垂眸敛容挟起案上的羊炙,小心翼翼放入他面前的玉盘中。
好在吐蕃王子赞善并未被这小插曲吸引,热切上殿,将一条白绸献给景云帝, 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高后身边娇俏的少女身上,想必她便是那位极受宠的十三公主永仙。
见那个野蛮人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永仙嗔怒瞪他一眼,没想到赞善黝黑的脸上却绽开一个笑容,露出雪白锋利的牙齿来。
饶是永仙也被唬了一跳,转过身不去看他,阿素觉得有趣,抿唇而笑,没了白纱遮挡,永仙一下便注意到了她,想起上次被抽的那一鞭子,阿素觉得背后一凉,顿时后悔今日太大意了。
酒宴过半,大殿中间的舞池中缭乱的是崔婕妤亲自排演的千绦舞,乐伎广袖翩然,鼓声如雷,引走了宴宾大部分的目光。阿素行次本欲见机行事,然而望着阿兄离席的身影,忽然生出一个主意来。
见李容渊似被乐律吸引,阿素悄悄膝行向后,起身却听他淡淡道:“何处去?”
阿素顿住,纤手按住小腹,狠狠咬了下舌头,疼得脸一白,低声道:“去……去净房。”
朱雀笑道:“娘子不识路,我引娘子去。”
阿素无法,只得跟在朱雀身后从侧门而出。离了麟德殿,她才望着朱雀忸怩道:“其实也无事,就是闷得慌,想出来透透气。”
朱雀叹道:“我猜便是如此。”
阿素道:“郎主身边不能离了人,阿姊还是快些回去吧,我在这里望一会便回去。”
朱雀蹙眉道:“是这个道理,只是娘子切不可乱闯,舒畅些便赶紧回来。”
阿素点头应下了,朱雀才走了回去。她躲在廊柱后等了一会,果然见元剑雪缓步归来,悄悄在他身后跟了两步,行到僻静转角处,身前之人猛然回身,一只手便扼住了她的咽喉。
阿素死命掰着他的手,元剑雪见是她也一怔,松了手,冷道:“鬼鬼祟祟做什么。”
阿素软在地上,喘息片刻,拽着他的衣角起身,元剑雪的目光有一瞬厌恶,不过出于良好的教养,他依旧将她抱扶起来,只是很快松了手,似乎不愿有过多的接触。
她明显察觉到他不喜欢她,不知是因迁怒还是她做错了什么事,虽如此,她还是不得不道:“世子请听我一言。”
元剑雪审视着她,阿素抬起头道:“一会若有刺客,世子应挺身而出,保护陛下。”
元剑雪猛然睁大星目,阿素又低声道:“家里藏着那些甲胄,早日烧了吧。”
说完这些话,阿素转身向外走,手臂一痛,被紧紧握住,元剑雪冷道:“你说什么甲胄?”
阿素原本不知,自家私藏兵甲是确有其事还是被人陷害,此刻见元剑雪神情讶异,想到阿兄惯不会说谎,确定十之八九是栽赃,巡殿的禁卫已向这边而来,来不及解释,阿素挣脱他的手道:“照我说的做,于世子有益无害。”
阿素随即反向而行,躲在廊柱后,见那队禁卫过去,探出身来,已不见元剑雪的身影,脚下有个晶亮之物一闪,她俯身拾起,发觉是阿兄的佩玉,上面的璎珞还是她结的,想必方才拉扯间被拽了下来。
阿素正望着那温润的羊脂玉发呆,手中忽然一空,身后有人娇咤道:“私会情郎,可被我拿住了。”
阿素转身,正见一身红衣的永仙立在自己身后,指间还绕着那件佩玉,翘着唇角望她。她心道不好,怎么又惹上了这混世的魔王。
像是解惑一般,永仙得意道:“方才我就注意到你,悄悄跟过来,果然得了这私相授受的证物。”随后又遗憾道:“可惜没让我拿到那人。”
阿素松了口气,看来她并未见到阿兄,那玉佩她不要也罢,这人可真得惹不起,她低头向永仙福了一福,匆匆而去。
见她不惧自己,永仙气恼,随即抽出了鞭子,作势要抽,阿素退了一步,叹了口气,自知难以幸免,却忽听另一个声音道:“这是做什么?”
永仙停了手,抬头正见长平县主苏樱华与她的女伴在不远处望着自己,见到自己未来的小姑,她心情也好起来,微笑道:“阿樱来得正好,今日便叫你见识下我是如何管教这不驯的婢子。”
长平叹道:“殿下莫急,容我先问一件事,殿下可曾见到我阿兄?”元剑雪中途忽然离席,等了许久也未归,她有些着急便出来寻找。
阿素一怔,如今长平不唤表兄而是阿兄,想必正如上次在李容渊府中见到阿娘那次所闻,已令阿娘认了自己作亲女。明明是件好事,她却觉得心中有些酸涩,随即又赧然,难道自己还要嫉妒与自己如亲姊妹的阿樱不成。
听闻元剑雪之名,永仙倒罕见地有些面热,手指绞着金丝软鞭,摇了摇头。
长平有些失望,目光转而落在阿素身上,眸色一深:“这位是?”
她身侧的女伴崔三娘意有所指道:“贵主难道不知,是沈家的五娘。”
阿素见到崔三娘,方想起她便是上次应与元娘一同去慈圣寺,却临时被自己顶替的那位,正是宫里那位崔婕妤的侄女。
崔三娘幼时清河崔有意与皇室结亲,相中的正是皇长孙,燕王世子李琳琅。后景云帝纳娶崔氏入宫为婕妤,幸原先的娃娃亲未曾下定,正好作罢。三娘已晓事,未免遗憾,却知要同李琳琅一同做童男女,陪赵王妃到慈圣寺,心中欢喜,然而临到日子却被赵王妃的妹妹沈五娘顶了缺,想来两人确是没缘分,心中气恼,此时见阿素,便不由语中带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