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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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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皇如此手段,便是他不开口,下头也忍不住人人自危。沈家一族不欲被牵连,强要那沈轻云与妻子和离再娶,沈轻云本就是个自行自专的,哪里肯理会,直言自己绝无可能行此荒谬之事。
    由此,两边闹得不可开交,沈轻云被烦得不行,索性将自古而今,自己这一脉给族中所献田、银一一列出,又将所得也全数写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表明自沈轻云父辈起,便不曾再得族中任何好处,反倒从前所奉月累年积,数额十分可怕。
    他不耐烦再听那些个族人胡搅蛮缠,写下一纸切结书,与沈姓本家一刀两断,自此再无干系。
    沈轻云一笔文章天下皆知,那切结书一发,文字鞭辟入里,骂得酣畅淋漓,士林间少不得人人传阅,由此引发议论纷纷。
    沈姓本家此举,虽是情理之中,可实在不能拿上台面来说。偏偏冯蕉为相多年,提携后辈无数,其人性情谦和,大公无私,泽被百姓,在民间饱有口碑。沈轻云得占大义上,在天下人面前把沈家的面皮刮得干干净净,两边自此结下大仇。
    第9章 为祸
    冯相公深得人心,新皇此举,自然引出不少怨声。
    周弘殷也是个能屈能伸的,见势头不对,先给了被屈死的一个好谥号,又重赏厚封,亲自写了悼词,派遣官员前去主持葬礼。
    因冯相公只有一妻一女,他还不忘给二人赐田赐银,姿态做得足足的。
    冯相公的头七未过,他那老妻哀思过甚,也跟着去了。
    冯芸此时正怀胎七月,遭逢大变,纵使竭力自控,难免还是郁结于心。她生时难产,好险女儿沈念禾平安落地,自己却还是落下了病根。
    幸而沈轻云遇得如此变故,不慌不乱,他虽因事牵连,明升暗降,最后被打发去外州任官,然而三任二转,俱是做出偌大政绩,叫人想要无视也不能。
    周弘殷此时皇位已稳,对沈轻云且爱且恨,爱是爱他才干绝佳,能为君王分忧,恨却恨他当初不愿休妻便罢,偏生写出那样文章,闹得天下皆知,明面上是与沈家断绝干系,实际上也连带着把天家脸面也挂落了不少。
    可若是沈轻云从前当真与冯芸和离了,他倒又要鄙夷此人人品。
    再说沈轻云外任已经满了又满,拖无可拖,按例当要入京转官,然则周弘殷实在不愿把他放在面前碍眼,正值此时梓州叛乱,北人趁机犯边,节度使王临奉命讨贼,却因粮秣转运不畅,险些酿成大祸。
    周弘殷逮着这个机会,将这臣子打发去往梓州协理转运事宜,本来只是随意挑个地方扔着,谁知其人到得梓州之后,整规换律,行雷霆之法,不过短短半月功夫,便将原本迟滞的粮秣物资重新运转起来,一应驰援竟能全数到位,再无半点拖延。
    众人此时才醒得,原来那冯相公独女冯芸算学无双,待字闺中时曾师从司天监监正苏砚,乃是其得意门生。
    她虽未出面,可在后头领着一干从前相府幕僚,俱是搭档多年,比那河西转运司中为了此次战事,由四处仓促调派而来,连舆图都来不及背熟的官吏们不知高上多少倍。
    更可恶的是,沈轻云除却白坐着吃娇妻软饭,自己文武双全竟也不单是唬人而已。
    他本只负责后勤转运,因那梓州通判平庸无力,城中生出不少乱象,节度使王临有便宜行事之权,令他代管城内治安事宜。
    沈轻云管到第二个月,便查出北人暗派奸细潜入城中查探兵卒分布,他将计就计,最后叫贼子自投罗网,另又假做有大批粮秣运送而来,透出风声,自己亲去相迎,引得敌寇前来劫杀。
    与此同时,节度使王临却是主动出击,反捣贼子驻军。
    此一役,梓州大胜,后续论功行赏,明面上天子旨意中提到的且不论,背地里城中百姓却俱是认定那沈氏夫妻当为首功。
    梓州渐平,天子满意之余,却又忌惮王临与沈轻云这一正一副互为主辅,扎根边境,日益势大。因战事未歇,朝中不敢轻换主将,他思来想去,便遣亲信接替转运事宜,诏那沈轻云回京诣阙。
    此时大魏建朝虽已数十载,因前朝末年藩镇割据,犹有不少地界尚在乱中,其中有一地唤作翔庆,原作翔庆州,后改为翔庆军,正处四方割据之地,当地贺兰山人、魏人、土人分地而居,时有叛乱,又有西贼虎视眈眈。
    周弘殷即位之后,不过短短数年间,已是派去知军十八,通判十一名,总计二十九个,其中能得以平安回京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已。
    此时那知军位置已经空缺半年有余,并无得力人员,眼下沈轻云回京,正合被遣去收拾乱局。
    沈轻云携妻女到任之后,从始至终俱是韬光养晦,未曾做出什么引人耳目的大动作。然则自此之后,不知为何,翔庆军中再未有过成气候的民变或是动乱,土人、贺兰山人、魏人三边原来冲突不断,数年之后,已是交错杂居,通婚频密。
    翔庆军此处有金、铁矿,有湖盐,还有皮毛、药材,可谓膏肥脂满。原还是动乱之时,尚有那胆大者想要染指,不过被周弘殷强压下去而已,眼下偃旗息鼓,又有所收赋税逐年攀升,哪里还能偏安一隅。
    未久,朝中便遣经略使韩成厚前往驻兵,接替武事,与沈轻云互为搭手。
    那韩成厚武将出身,本是天子周弘殷亲舅,一向秉承圣意,虽无什么建树,也未惹出过什么大乱子。
    到得翔庆军后,其人颇安分守己了一阵。
    偏有一日,他四下巡视,到得土人聚居处,当地首领听说来者竟是新上任的翔庆经略使,特地设宴款待。
    席间先还宾主尽欢,只是酒酣之时,韩成厚手下一名裨将见得那酒坛所泡蛇蝎,不免当做毒药,酒醉惊骇之下,错手杀了陪客的土人独子。
    那土人如何肯罢休,立时将韩成厚一行扣押,又遣人去往翔庆城中,要那沈轻云给个说法。
    正巧此时冯芸在左近置产,听得如此变故,已知万分不妥。
    韩成厚毕竟是一地经略,又是天子亲舅,眼下被土人所扣,一旦传回朝中,便是为了大魏面皮,怕也要大兴干戈。
    翔庆军能有今日安稳,冯芸身处其中,最是知道上上下下究竟付出过多少努力,更知道西贼就在一旁暗中窥视,只待机会。
    她当机立断,只带几名侍从,亲身去见那土人首领,先献金银财宝,又婉转相劝,复又提议将那韩成厚放走,自己以身替之,留作人质。
    冯芸身上虽无什么官职差遣,可她与丈夫在翔庆军中同进同退,做出不少事情,与土部自然也曾有交集。
    对方看她面子,果然将韩成厚放走,只要把那裨将一同留下。
    韩成厚回得半路,便与闻讯而来的援军相遇。他被扣多日,最后竟是被妇人所救,实在奇耻大辱,此时得这一支兵丁,已有底气凭借,又无颜回去见沈轻云,索性掉头去围土人村寨,要对方交出冯芸并那裨将及一应兵卒,就地投降。
    那土人首领好容易退让,见韩成厚竟是如此不讲信用,一时大怒,哪里肯让,当即与来人兵戎相对。
    此时西贼在侧,特派来使相说,只要土人起兵造反,便会舍予官品富贵。
    那首领还在犹豫,来使探得冯芸被押在寨内,为断其后路,领人杀了冯芸一行。
    翔庆由此大乱。
    第10章 狡兔三窟
    沈念禾当日无意中听得裴继安同郑氏说话,早知翔庆军已然落于西人之手,沈轻云再无侥幸可言,自己真真正正成了不名一文的孤女。
    她得知前尘往事,又见此时境地,虽是心头黯然,认真思索之后,却并未困囿于此,而是逐渐有了主意。
    人吃五谷,靠财活命。
    虽说裴继安并郑氏二人心善,待自己果然亲如一家,并无半点为难,可到底不能一辈子在他家白吃白喝。
    她在裴家住了这二十余日,与两人也熟悉起来,只觉得那裴继安心思缜密,卓有才干,将来一旦得了机会,未必没有出头之日。
    天子周弘殷似这般打压裴姓,并非针对裴姓一族而已,大魏建朝至今数十年,朝中世家由荫庇得官者,少了一半有余,而一旦想要靠着科举入仕,只要殿试名单到得御前,总是寒门排在前列,贵家子弟落于后头。
    裴家人不过是做了那一只被杀给猴看的鸡而已。
    到得而今,阀阅通婚互辅相成把持朝政之事已成过往,早比不得从前,裴继安这单丁一个,家中又清贫至此,与寒门几无差别。
    今上已经年逾五十,因早年随兄征战,多有旧伤,听闻这一两年来,不少政务已是交由太子处置,七十古来稀,他还能坐几年龙椅?
    另有今朝太子,又是出了名的忠厚心善。
    只要裴继安把住机会,经营博取,再寻个故老在其中试探天意,想要重新站上朝堂之中,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沈念禾”这个罪臣之女的身份,实实在在是个负累,不合与他为妻。
    裴家能在这危急存亡之时,给自己雪中送炭,那她也不能为求个栖身之所,只顾自私自利。
    这一门亲事,不能结。
    至于自己……
    那一个“沈念禾”虽然多半已经没有家财,却不代表自己这个沈念禾也没有身家。
    还活在大楚朝的时候,母亲临死前特地交代过自己家中私密。
    商人最为怕死,大楚前朝乃是燕朝,燕朝末年近百载间,藩镇割据,王朝动荡不安,今日还在城中饮酒作乐的权贵,也许明日便要被抄家灭门。活在如此环境下,沈家这样的五代巨贾,自然是狡兔三窟。
    除却明面上的商铺田产,沈家在东南西北四方,州城、县城、乡野,总计数十处房产地下,俱都藏有金银,乃是为子孙逃生活命所用,能保人一世生活无忧,能叫人靠此东山再起。
    朝代更迭,距离今日已经数百年,从前所留金银未必全然还在,然而只要还剩得那么一两处地方,自己又能设法得来,便不至于再忧心生存。
    即使这些全不见了,另还有一样东西,十分好取,必定还在原位。
    是自己八岁时,表姑母亲自送来的贺礼。
    一只纯金大雁,另有一方玉璧。
    当时对方还笑称:“你表哥听到要给你送礼物,平日里从来不说什么,这一回倒是主动要来帮着选,足花了三日功夫,才择了这一对,连翅膀上的羽丝都纤毫毕现,说是表妹必定喜欢。”
    沈念禾虽不喜欢这一家,然则到底长辈,又兼此时年少,尚不清楚其中暗示,道谢收下,只想着将来拿差不离的东西转送给对方女儿便罢。
    这事情在她这里便似一粒微尘,并未放在心上,谁曾想不知怎的,却被同来贺生的义兄李附听到。
    其人当时并未发作,等到众人散去之后,却是遣开下人,径直进得堂中,将那金雁玉璧取了,掷于后院地下,又指着一旁地上的榕树,道:“我听人说,高物会引雷,只要在根下放置铜铁之物,便能将雷分于地下,你上回说喜欢榕树锤垂根,我着人从广南寻了过来,只这树高,我欲把这两物埋了引雷,妥不妥当?”
    这做法十分缺少道理,然而沈念禾在他面前听话惯了,纵然知道不妥,也没有拒绝,还老实帮着上去踩了两脚土,后来有人问起,又拿话遮掩过去。
    后来义兄登位,特地与她说起此事。
    沈念禾此时跟着父母行南走北数年,早不是从前稚女,隐约也猜到李附心思,十分为难,因不知当要怎么拒绝,只好装傻了事。
    李附便设法或收或买,将沈家祖宅左右房舍置下,同沈府打通,造了一处小园,只说等坐成后要送予她。
    沈念禾当时没有来得及收下的园子,经历两朝,却是依然屹立,眼下坐落于京城新郑门外,连名字也未改,仍是前朝太宗李附所题的“念园”二字。
    她之所以知道得这样清楚,全因裴继安前一阵在外借了许多闲书回来,里头有不少游记、随笔,当中两本,俱都提及了这“念园”。
    念园本是私家所有,才落成,便已经转为皇家园林,当中不少地方都多变动,然则角落仍旧有一棵老榕树,那树用汉白玉栏杆围护,又立有石碑,记载此树乃是前朝太宗皇帝李附亲自手植。
    本朝取前朝而代,当初舞的清君侧大旗,只是清着清着,侧倒是没空,却把那“君”给清了。
    不过既然前朝末代皇帝下诏禅位,周家也乐于给个面子,对李姓多有礼待,对那历史上的明君李附亲自督造的园子,倒也颇为喜欢,不但自己一家偶尔去走两圈,还在每年三到五月间日夜开放给平民百姓游玩赏乐。
    如果按着众人游记中所述,那老榕树干上果真有一处面盆大小的树皮缺损,那当是从前自己同义兄一同栽下的那棵无疑了。
    ——弟弟头次跟着自己同母亲去看家中纸坊的时候,见得匠人用树皮造糙纸,十分好奇,回到家中,因那榕树最近,半夜偷偷拿匕首削了一大块下来,欲要效仿来造,留下那一处缺损。
    人非物却是。
    树还是那棵树,然而谁人又能想到,这平平无奇树根下头,竟是藏着一只共计六斤六两六钱重的纯金大雁,并一枚价值不菲的玉璧呢?
    只要能寻机掘了出来,即便玉璧暂时不好脱手,那六斤重的黄金,总也够她设法寻个营生了罢?
    至于后事,还要等翔庆那一处落定再来计较。
    想到这里,沈念禾也忍不住有些感慨起来。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自己从前哪里把金银之物放在心上过,可此时一闭上眼,隔三差五脑子里就浮现出那金雁模样,因时隔太久,只恍惚记得亮灿灿、金闪闪的,此刻想来,实在是天下间最顶顶的漂亮,从前自己看不上,全是她有眼无珠哩!
    第11章 出门
    不过无论表姑母的金雁也好,沈家祖上的金银也罢,一日没有到手,就一日只是一句空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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