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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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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念禾在心中暗暗叫苦,因怕被看出来自己偷偷放水,也不敢再像之前似的算牌,只好一通乱打,做一副初初学牌的新手模样。
    裴继安在边上看了两眼,轮到这一头出牌的时候,见沈念禾起手就要乱丢,便拦道:“打这张。”
    他说话间半侧过身,靠得近了,又用食指轻轻点了点其中一张牌。
    沈念禾只好依言将那张牌扔了出去,又转头去看他。
    裴继安笑着看了她一眼,温声道:“不怕,照着打就是了。”还根据郑氏的出牌一张一张指点她。
    如是打了几局,好几回她捏着一手的好牌,可按着这裴三哥的做法,却是全在规则之中拆开了零碎打,看上去你来我往,你进我退,大开大合,一副十分惊险的样子,只是牌都扔完了,居然没有赢郑氏多少。
    而有两次手中的牌明明差得离谱,可按着他的打法,叫郑氏输得落花流水,过后一看,见得竟是输给这么差的牌色,悔脸都青了,只差拍着大腿喊重来。
    再有几回明明手中牌平平常常,她竟是被打得步步紧逼,最后输得一败涂地。
    不过打个牌而已,活生生被他引得像跟人比赛似的,跌宕起伏,富有悬念,手中有烂牌的时候经常大赢,手中好牌的时候却常常大输,郑氏连水都不记得喝了,一时皱眉,一时出声笑,一时长吁短叹,一时极为兴奋,比起方才,全是另一番模样。
    沈念禾一边打,一边算,慢慢发觉这裴三哥用的有点像是进四退五的做法,玩到天黑,估计也就是个差不离的结果,可即便是这般,她也忍不住要被勾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果然到了最后,一轮走完,明明自己开始的时候领先许多,可最后被接连赢了几局大的,居然只胜了两张。
    对面郑氏哈哈大笑,全不似之前那般输得不甘不愿,而是玩得十分过瘾的样子,还要叨叨两句,道:“平日里总以为你多厉害,结果叫你给你妹妹看牌,只赢了这一点!”
    裴继安就转头看了沈念禾一眼,语气中带着淡淡的笑意,道:“是我的不是,太久没玩,手生了,好几局都打得不好,下回再来给你看牌。”
    语气温柔极了,还十分诚恳,仿佛当真十分愧疚的样子。
    纵然沈念禾一路记牌,自己也还是算学个中好手,见他这认认真真道歉的样子,心里还是忍不住打起鼓来,暗想:难道是我看错了,三哥果然不是在算牌,而是算得错了,没有打好?
    可又不像啊!
    她甚是狐疑,又觉得这裴三哥好似有鬼,可一想起其人素日行事作为,无一不是堂堂正正翩翩佳公子,绝不是会撒谎骗人,将旁人支使得团团转的那等蔫坏。
    沈念禾不敢乱做结论,只当自己眼花,又怀疑是自己想得多,就着一肚子疑问吃了饭。
    裴家饭桌上并无食不言的规矩,郑氏吃着吃着,眉飞色舞吹嘘方才自己牌技有多厉害,有几回明明一手烂牌,最后赢得天地为之色变。
    沈念禾一边听,一边笑,还在回想那一局裴三哥是如何教自己打,最后不着痕迹叫婶娘赢的。
    她想着想着,难免有些心不在焉,等到拿起桌上的铜茶盏,刚喝了一口,却是忽然发觉有些不对,低头一看,果然那茶盏身上用漆写了一个小小的“三”字,竟是不小心拿成了裴三哥用的。
    而边上的裴继安显然已经发现,却不好说什么,正看着她手上的茶盏。
    沈念禾面上一红,道:“不小心拿错了三哥的杯子,我给你洗一洗,换一盏茶罢。”
    她口中说着,就要掀起车帘,把那茶水往外泼,只是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拦了下来。
    “路上不便去买净水,喝了就喝了,又不是外人,出门在外的,不必这样讲究。”
    裴继安说着,伸手把她手中的杯盏拿了回去,不知是不是为了显示自己并不嫌弃,还特地当着她的面把那杯子里头的茶喝了一口,还微笑着看她,问道:“怎的不吃腌菜?是不是吃不惯?”
    倒似喝了那杯子里的茶之后,心情更好了三分似的。
    吃完这一顿,算着外头车夫也已经休整好了,他才重新缠好围子,又要去戴斗笠。
    那斗笠就在沈念禾手边,她顺着帮忙拿了起来,只是才要递过去,就看到上头七歪八斜的针脚,一时有些奇怪,道:“婶娘做的好的那一个呢?怎的不见三哥戴?”
    裴继安就“哦”了一声,道:“我把婶娘做的给那车夫戴了。”
    又同她交代道:“正要同你说,只是先时没找到机会——将来自己做的东西,万不可随便给外人用,你只当是随意做的,不算什么,又是好意,却不晓得自己还是个姑娘家,怎好乱送予外头的闲杂人等,倒是婶娘已经成家,不必拘这些俗礼。”
    他声音十分温柔,果然同个大哥哥在教不懂事的小妹妹似的,说完之后,又把那斗笠戴到头上,还不忘夸她道:“其实不难看,还好用得很。”
    语毕,就这般出得门去。
    沈念禾被这般一说,起先也觉得自己有些莽撞,可坐在车上发了一阵呆,忽然又品出些奇怪来。
    ——今朝应当也不少未婚小姑娘做了绣活出去卖吧?怎的好似在这裴三哥嘴里,自己做的东西就不能给外人用了?
    只是要说他说得不对,好似又有几分道理。
    她毕竟不是本朝人,把不准分寸,想了想,有心想要问一边坐着已经又开始在洗牌摆桌子的郑氏,却又不好开口问。
    倒是郑氏嘴上虽然一句话都没有说,可听得侄儿那一番话,再看沈念禾这欲言又止的样子,已是肚子都要笑痛。
    她心中暗暗呸道:我且看你摆这作哥哥的款罢,眼下做上瘾了,将来总有哭的那一日!
    第138章 桃花
    三人就这般昼行夜停,不徐不疾地赶路,等到进得江南东路境内的时候,已然颇有春暖之势。
    眼见只剩几日的路程就能到得宣州,官道上也不似前一阵子一般全是光秃秃的树枝,开始能见到野草杂树冒芽,又有鸟儿鸣叫,芳草见绿,碧波荡漾,天青如洗,郑氏便也不打牌了,而是将车厢的帘子掀起来,同沈念禾一起看外头的景致,时不时给她指指点点,说这一处是哪里,那一处叫什么。
    只她知道的其实也不多,说不得两句,就词穷了,正好此时都是熟悉的路程,裴继安也不必再去雇车夫,剩得他一人在外头,又因江南雪已经化了,又下了春雨,地上湿漉漉的,早没了扬尘,就把那车门也打开,去问侄儿各色问题。
    裴继安有问有答,问一答十,对这一路的风土、地理、人情全数如数家珍,并不似那等掉书袋的死板背书,倒像是自己是花了大力气跑出来的一般。
    许是见沈念禾一脸的吃惊,郑氏就同她道:“别看你三哥只在宣县做吏员,其实五六岁的时候就跟着他爹在这一路到处跑,四处都熟悉得很!”
    沈念禾顿时想起自己住的裴继安的房间里那许多裴六郎从前手书,里头有一排都是江南东路屯田、圩田、水利之事,里头那引言也自述,说自己自来宣县,见得民生多艰,一遇得灾年,往往饿殍遍野,偏偏咸保、万春一带多有荒地并零散小湖,却不能为人所用,十分可惜,就想要屯田辟地,造福于民云云。
    至于引言后头,全是他勘测出来的地形图,记下来的各处地势、地理、水文,另有各种治水、屯田笔记。
    沈念禾不懂水利之事,是以只略翻了翻,没有细看,可见得那厚厚的手札,也晓得那一位定是花了大心血才能有这许多结果。
    做实事又记挂百姓的官员实在难得,怨不得哪怕被天子厌弃至此,裴家还能过得好好的,而那裴六郎虽然官做得不大,可是直到现在在宣县都依旧饱有民望。
    她还在想着,一旁郑氏已是指着远处一大片杂草丛生的荒地,问道:“这就是咸保了罢?”
    裴继安手中抖着缰绳,足跟轻轻点了点马腹,转头看了一眼,应声道:“正是。”
    又对着沈念禾解释道:“往那一片走,东吴时唤作‘丹阳湖田’,原是江北十万流民开垦出来的,后头做了晋时宫中妃嫔的胭脂费,只是燕太宗时为保漕运,禁用湖水灌溉,那湖田因此而废,后来虽有恢复,可到得太平兴国年间,此处发了大水,将又被冲毁,就成了这幅模样。”
    此处官道正好在高地,自上往下看去,远处杂树丛生,又有浅水深水或大片,或小片,纵横交错,毫不规整,虽说作风景看,别有一番意境,可一想到裴六郎写的屯田手札,便是沈念禾这般不通政务的人,也深觉可惜,不由得问道:“这地如此抛荒,竟无人去管吗?”
    裴继安便道:“原来也有不少人递折子上去,说想要发举重修,只是此处年年水灾,朝中讨论了多次,最后还是不敢擅动,生怕会倒灌农田,反而因小失大。”
    他虽然这般说,口气里头却也隐隐有不以为然之意。
    郑氏也跟着同沈念禾道:“你裴六伯为着这丹阳田递上去的折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能做车载斗量,只是毕竟人微言轻,比不得那些个官人说话有分量。”
    一个县丞说能修,虽是当地的,可官品那样小,挤都不能从人群里挤出来,却哪里比得上京中诸多重臣?
    这话题说了都要影响心情,况且又左右不了,只会剩得难受,说不得还要叫婶娘回忆一番从前事,越发叫人心疼,沈念禾索性岔得开去,问道:“也不晓得那些个池塘里有没有鱼……”
    又道:“春天当要吃鳜鱼罢?不是说桃花流水鳜鱼肥?”
    正说着,前头不远处路边招幡轻飘,上头写了一个大大的“茶”字,原是开了一家茶铺,铺子边上栽着一树桃花,只是那树上只有小小的花苞,并未到开的时候。
    郑氏见了那桃花,笑道:“你这嘴巴,怎的这样灵?”
    又对侄儿道:“你妹妹想吃鳜鱼了,倒是体贴,寻了个好买的——你不是总说我做鱼有腥味?等回去了你自家去做,叫我也饱一回口福,看看你这鱼做得同我做的有什么不同。”
    裴继安随口应了,到得那茶铺边上就停了下来,叫沈念禾同郑氏下车休整片刻,自己则是把车上的各色器皿灌满了水,待要走的时候,他去寻了那茶肆主人,算了茶水钱之外,又另掏了几个钱出来。
    那人笑呵呵的,从后头搬了个小梯子出来,架在桃树边上,给折了两枝花苞最多的下来。
    裴继安道了谢,接了那桃枝,这才回得车上,一枝给了郑氏,一枝则是递与沈念禾,道:“闲坐无趣,在车上养上几天,等回得家,这花就开了。”
    又同沈念禾道:“桃花有了,回去再给你寻鳜鱼。”
    沈念禾不过信口说说,不想叫郑氏再去沉溺往事而已,没想到这裴三哥如此雷厉风行,偏他还做得一点都不刻意,全是由心而发的关切,叫人心中十分熨帖。
    这人一举一动,实在是恰到好处,也不过分亲昵,又无半点生疏,果然是君子才有的风范。
    沈念禾不由得暗暗自省,只觉得自己先前在路上还在揣测三哥是别有心机,在偷偷算牌,果然是想太多了,肖极了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嘴脸。
    三人就这般说说笑笑,转眼过得宣州,到了宣县。
    出发时还满天风雪,回来时街头春芽早绽,只到的时候是夜间,路上并无几个行人。
    这一来一回走了小两个月,重回宣县,明明只是个客,可沈念禾竟是有了一种回家的归属感。
    她下得马车,跟着郑氏就要去开门,谁知手一碰,还未来得及掏钥匙,那门就直接被推开了。
    ——大半夜的,竟是没上锁。
    第139章 母子
    裴家于宣县扎根久矣,四处都是熟人,方才在街口还遇到衙门的巡铺上来打招呼,是以郑氏见得门没有锁,倒是没有害怕,只转头同沈念禾抱怨道:“定是你谢二哥又忘了关门,他回回都这般丢三落四的!”
    一面说着,一面推门往里走,口中不忘念叨道:“也不晓得这懒家伙睡了没,要叫他出来帮你三哥卸行李才是。”
    沈念禾举着灯笼跟在后面,转头见裴继安正牵着马儿往院子里走,因怕他绊了脚,便拉着郑氏道:“婶娘略等一等,叫我照着三哥进门。”
    她声音并不大,却被后头的裴继安听了个正着,还特地抬起头,冲着她笑了笑,温声道:“外头冷得紧,你同婶娘先进去,我这一处看得清路。”
    郑氏便站定了等他们两个你推我让,半点也不着急,若不是此时才到家,灶冷火黑的,甚至想要进厨房煮锅毛豆来边剥边看。
    正说话间,忽听得里头一阵吵闹,似乎还夹着女子的隐隐哭声。
    郑氏唬了一跳,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不敢再等,忙吩咐道:“你看着你三哥,我进去瞧瞧。”
    裴继安却是回头把门关了,伸手接过沈念禾手中的灯笼,虚扶着她的背往屋里带,道:“先进去看看,好似有你谢二哥的声音。”
    又提醒道:“小心脚下,别绊了门槛。”
    许是怕吵到旁人,裴继安的声音压得很低,大冬天的,又因两人挨得近,正是低头说话,语气十分温柔,呼吸间带着几分热气,被那灯笼里昏黄的烛光映得眉眼如玉,十分好看。
    沈念禾被他这么一带,莫名地脸上一红,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他挨着竟是生出几许局促的感觉,忙把那灯笼提了回来,上前几步,口中笑道:“三哥也要留心,我先去给婶娘看路。”
    果然连忙追上了前头的郑氏,还特地越前七八步,手中高举着灯笼,做头一个领路的。
    裴继安见她一路迈着小碎步,毛氅在后头左左右右一摆一摆的,本身个子又不高,还要甚是卖力地伸手举那灯笼,仿佛做的是什么郑重其事的要紧差使一般,十分可爱,面上就忍不住带出笑来,慢悠悠跟在后头看她在前边跑啊跑。
    沈念禾当先进得院子,只走了一小截路,便见中堂门大开着,都不用走进,立时就能看到里头谢处耘同他那生母远远对立,其母廖容娘坐在椅子上,手中捏着帕子,哭得涕泪横流,谢处耘则是攥着拳头,一副正在气头上的模样。
    她走在前头,手中举着灯笼,有些进退不能。
    那廖容娘犹以为无外人在,放声哭诉道:“你说你要留在此处做那劳什子小吏,虽是个拿不出手的差事,因你喜欢,我也没再拦,只叫你得空时过来瞧一眼你这老娘,难道竟也不成?我生你养你,到你嘴里,怎的最后竟落到半点好都没有?怀你九个月,肚子大得动都动不了,生出来又是个多病的,头那四五个月,没睡过一天整觉,见你手细脚细,只忧心你长不成人,不知四处寻了多少大夫,为你哭得眼睛都坏了,此时仍旧不能见风……”
    她还在诉苦,谢处耘的眼睛也红了,打断道:“你说够了没有?”
    廖容娘一时哽住。
    谢处耘喝道:“你给我滚!”
    廖容娘眼泪不停,哭道:“这是什么话!我哪一处做得不对了?世间都说儿不嫌母丑,你瞧你这样子,哪里像个为人子女的,你究竟哪里养出来这样大的脾气,人家通判夫人正同你说话,你甩脸子就走,你小时候又懂事又知礼,怎的跟在裴家才几年,就变得教养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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