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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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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保吉当初派下这一桩事情,嘴巴上说得响,也规定了时限,可那期限紧张得很,一是为了给裴继安一个下马威,叫他将来做不到,回来同自己请罪,届时正好拿捏一翻,借个由头将此人驯服;二是对外头人表示自己对这新修圩田之事的重视,也更好说明事情要紧,杀鸡儆猴,叫下边晓得不要敷衍。
    他本来算着一石二鸟,甚至连到得时限之后,那裴继安前来请求宽限几日,而自己如何铁面无私,当着众人的面训斥责罚,先罚俸、再罚人,做一副铁面无私状的应对都想好了,腹稿都已经打了两三版。
    等此事过去,私下再同对方温言安抚,又说明自己心中其实有数,知道他诸多辛苦,并不会叫他白费心力云云。
    如此一番下来,恩威并施,不但裴继安收拢了,其余外头人也威慑了,实在再好不过。
    只是谁又料得到,自己的戏台子搭了这样久,连帖子都全散出去了,临到时候,裴继安这个唱戏的居然不肯上台!
    郭保吉翻着桌上的人头册,一时之间,不由得有些恍惚。
    他从前就听过裴继安此人名声,也曾经打过几次交道,知道这是个有才的,也多得精妙之举,原本的各地互换赋税、徭役也好,公使库也罢,拿得出去,俱是十分厉害的大功劳,送几个知县转京官绰绰有余。
    可是这些事情毕竟早已过去,或是距离郭保吉远得很,或是其中虽然多有奇思,可道理说穿了,也不过如此了,直到如今,见得这两份东西摆在自己面前,郭保吉犹有些不敢置信。
    “八县人力,俱是在此了?”纵然名册已经在手中,略略翻看一回,就能看得清楚,他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裴继安立在下首,应声道:“宣县、宁国、南陵、当涂、芜湖、繁昌、广德、建平,民伕共计一万四千六百一十二人,将分五批分别于五处轮差,人员俱以清点知悉完毕,名字全数在此。”
    他语气风轻云淡,仿佛桌案上摆的厚厚文卷不值一提一般。
    听得裴继安的口气,又见他这轻描淡写的样子,郭保吉硬生生把自己想要问的话又咽了回去,脑子里甚至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是不是其实在七天里召齐一万四千余人,并没有那样难?
    然而这念头才冒得出来,几乎立时就被他自己否认了。
    怎么可能!
    一万四千余人,七天,还是来自八县里头的民伕——莫说这些分得这样散落就是大军开拔时后头跟着的役夫,哪怕就地招募,都要花个小半个月来凑齐,哪有这样容易!
    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有人胆敢拿来吹嘘。
    郭保吉低头翻看手中名册,翻来翻去翻了半晌,其实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心中只一个念头——若是当年还在军中时,能有这样一个人了帮着征召民伕就好了!
    他沉默了半晌,等到好容易整理好情绪,复才抬起头,道:“继安辛苦了,原还以为要多给你预备一两日,却不想征召得这样快。”
    裴继安道:“监司特地叮嘱过,继安也晓得此事着急,是以不敢怠慢,幸而也有向北在此处搭手,帮了不少忙……”
    哪怕知道这是在说场面话,郭保吉还是听得心中熨帖极了。
    这话给足了他面子,一来说明因为是他亲自分派,所以铆足了劲也做出来了,二来是不夸他这个做上峰的运筹帷幄,转而夸他儿子有能干。
    儿子都如此,那老子呢?况且还是老子把儿子派过去的。
    不过听到此处,郭保吉倒是起了一个心思。
    郭向北这个儿子有几斤几两,做爹的哪里会不知道?
    郭保吉从前把他安排下去跟着裴继安,虽然也是想叫儿子好好学一点做事,不过更多的却是暗示裴继安分一点功劳出来,是以虽然听得说了幺子被打发出去四处征召民伕,他也没怎么管。
    眼下见得裴继安如此本事,他便道:“正要同你说,老二也没做过什么事,给他分派旁的,怕是要惹出麻烦来,既是人已经征召完了,之后就叫他跟着你便是。”
    三言两语,就把儿子整个吊在了裴继安身上,变为分功劳放到了其次,最要紧是学东西。
    第205章 窥视
    郭保吉已经发了话,裴继安再来推拒,就不太妥当了。
    他毫无为难之色,只笑道:“我这一处事情杂碎得很,怕是不如跟着其他人,不过若是监司看得上眼,继安绝无二话。”
    郭保吉哈哈大笑,还特地叮嘱道:“你只管当寻常手下使唤,不用特地照顾他!”
    嘴上虽然这样说,等到裴继安走了,他还是把从前自己安排去过去盯着的幕僚叫了过来。
    那幕僚名唤蒋丰,原是去陪看进度的,只是因才投来没多久,郭保吉对此人印象不深,只记得他还算踏实,又曾在某地知县手下做过幕僚,跟过修造堤坝的事情,便将他派了过去。
    这人先前倒还挺积极地来回话,最近却不怎么见人影了。
    郭保吉忙着和朝廷打嘴仗,又兼监司当中也公务繁忙,蒋丰自己不往前凑,他一时也就想不起来了。
    这一回却同从前不同,原本都是一叫就到,今次居然过了两日,人才回得来。
    隔了大半个月,再见得人,郭保吉一时都有些认不出来,只觉得对方又黑又瘦,恍惚记得原本不是这个样子。
    而那蒋丰却并不自知,立在桌前,只待郭保吉问了一句,就滔滔不绝,将自己这一向所见、所闻都说了出来,言语之间,几乎把那裴继安捧上了天。
    蒋丰若是通晓人情世故的,便不至于投来郭保吉手下半年多,也得不到什么出头的机会了。
    他也不管自己在恩主面前夸一个外人会是什么结果,只顾着先说着大半月亲历,又说圩田进度,最后说裴继安。
    郭保吉听了一阵,问道:“按你所见,今次征召并水利图绘之事进展顺利,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
    蒋丰连忙点头道:“正是!监司,咱们今次遇得那裴继安,实在运气甚好,宣州辖下要被征召民伕的县镇足有八个,其中还不少宗族杂居之地,人人都不愿来服役,期间不知遇得多少问题,却不想裴继安全数提早料到,给下头办差的人手下一一分派了一份征召手册,叫众人熟记,遇得问题,便照着办,实在不行,再层层往上通传,小的本以为一万四千余名民伕,少说也要十来日才能召齐,却不想到得他手上,只要七日就够了!”
    夸完征召民伕,又夸裴继安于水利上头的造诣,道:“……实在厉害,原本听得人说他精通此道,我还将信将疑想,直到跟着人跑了这一向,才发现‘精通’二字并非虚言,此人半点不像是这个岁数的少年郎,果然世家出身,不同寻常,也不知自小得过多少熏陶,裴家能鼎盛十世,事出有因!”
    最后还不忘带着把沈念禾也夸上了,道:“不愧是冯家后人,当真算学无双,也亏那裴继安敢用,把下头几十个吏员、学生管得服服帖帖的,要什么数就给什么数,照着她手里头出来的数量做,从未出过问题!”
    凭他这般吹捧,若是从前也能有如此情真意切,怕是光靠拍马屁,就能出一回头了。
    郭保吉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只又问了些问题,就把他打发走。
    这蒋丰出得门,却是不同从前,这一次连头都不回,匆匆又往外头走了。
    旁边就有其他幕僚看得清楚,跑来郭保吉面前挑拨道:“监司,我看这蒋丰是得了那裴继安的好处,正同他两相帮扶,要在监司你面前互相夸荐以图利,听闻他这一向去得荆山脚下,已是大半个月了,此番还是第一次回城,多半已经被人收买,说话未必还可信,如若监司不嫌弃,不妨叫小的也跟着去瞧一眼……”
    先前郭保吉遣人去盯看裴继安的时候,圩田修造之事未定,众人只以为这不过说说而已,自然算不得什么好差,是以个个躲着,此时见得役夫都已经征召完毕,傻子才看不出来这一位监司官是动了真格,忙又急忙跳了出来。
    郭保吉不置可否,将幕僚打发走了,又寻了外头人来问道:“那蒋丰这般着急,跑到哪里去了?”
    门房应道:“听闻是要去看圩田那一处的小公厅。”
    又道:“听闻那蒋先生在荆山下头的小公厅领了差事,管着宗卷同文书往来,须臾不好离开,今次过来还是两马同行,刚刚飞也似的走了。”
    此时马匹难得,常有人怕在途中被耽搁,一人同时带两匹甚至三匹马换着骑,用以保证速度。
    荆山脚下距离宣州城不过一个多时辰的路程,那蒋丰还要两马换骑,可见当真是着急赶路。
    此人原本在自己手下不过是个帮闲,此时去了在那小公厅里,就变得这么重要了吗?
    郭保吉本来只是问一问那裴继安平日里行事,看看适不适合把郭向北交过去,此时见得那蒋丰转变,倒是自己来了兴致,正好多日不曾去得小公厅探看,索性趁着眼下事情不多,也不张扬,召来几个伴当,径直也往那荆山脚下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乃是突然出行,也没有举旗的旗,又不曾叫人去通传,荆山脚下自然一个人也不知。
    ***
    沈念禾这一阵子总觉得有些奇怪。
    自来了小公厅,她不是跟着赵账房,就是跟着李账房同出同入,如若两个账房不在,多半也或有裴继安,或有谢处耘跟在一旁,极少落单的时候。
    可不知道什么,一旦偶尔一个人独行,她就隐隐约约觉得有人在暗中窥视自己。
    然而等到仔细去找看,却又不是寻常路过的吏员在互相说话,就是外头运送东西的生人在卸货,并没有人盯着自己不放。
    她本来以为这是自己疑神疑鬼,可次数过多,总会心中发毛。
    这日一早,沈念禾去得裴继安公厅当中送等待签押的文书,转身正要出门,那一股被窥探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
    她不好同裴继安说,正巧低头见得桌面上不知为何,竟是摆着一个巴掌大的小铜镜,便不动声色地将那铜镜拿了起来,举在面前,做一副揽镜自照的模样。
    第206章 偶遇
    公厅里头门窗大开,阳光映照进来,那铜镜磨得十分光亮,正正对着背后的窗台。
    窗外远处,约莫五六丈外有一棵榕树,此刻有人扶树而立,仿佛正在歇脚,眼睛却往公厅的方向探看。
    那人穿着粗布衣衫,乍一看上去,就是个寻常送货的小工。
    公厅挨着库房,平时总有人出出入入,其中大半都是生面孔,如果放在从前,沈念禾并不会留意,可她最近早生了疑心,见到那人陌生的一张脸,登时有些奇怪——大清早的,库房都没有到开的点,此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如果说休息,再往里头走几步,屋檐下就有可以坐着的回廊,也有阶梯,而春日清晨还有几分寒凉,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雨,风一吹,那树叶就哗啦啦往下滴水,水中还夹杂着几片老叶,滴得那人身上的衣衫都尽是湿点。
    沈念禾越想越觉得奇怪,忙把那人相貌身材记在心上,正要着人去问,就见铜镜里又照出远处来了几个人,当前领头的两个十分眼熟——正是郭东娘同郭向北。
    自从郭向北被迫领了父命,从前日起,就不得不跟着裴继安,纵然他中一万个不以为然,中间还几度设法想要逃脱,然则因他那姐姐郭东娘时刻跟着,当真半点也躲不动懒,只好老老实实跟在边上学做事,不过他心有成见,常常就嘟嘟哝哝,也不怎么用心。
    裴继安虽然没有拒绝郭保吉,却也没有怎么用心去管对方这个次子,只将其带在身边,做什么都不避不让,偶尔提点几句,后头看那郭向北不怎的愿意听,便也半句不多嘴。
    见得郭氏兄妹过来,沈念禾寻个里头出得门去——她上回拿水桶浇过郭向北,对方对她甚是不满,每每见面,嘴上虽然不说,无论表情、态度,都表现得十分排斥。
    纵然是监司官郭保吉的儿子,她也懒得留下来看对方眼色,惹不起却躲得起,同裴继安道一声“我去瞧瞧谢二哥”,刚要出去,却被对方叫住了。
    裴继安看了她一眼,忽然站了起来,打开角落的立柜,自里头取了一件褙子出来,左右一看,见得并无什么外人在,便走得近了,给沈念禾披在身上,道:“库房里头寒凉得很,昨晚雨也大,你本来就才好没多久,怎么也不知道小心点?”
    他语气当中带着抱怨,果然就如同疼爱妹妹的兄长一般,动作轻柔,目光温柔。
    那褙子浅青色,足有两层,捏上去挺厚实,料子也新得很,一看就是郑氏新做了送来的,当中还系了结带,正好束腰。
    裴继安已是伸出手去,险些要给沈念禾系腰带,然则那手才探到一半,忽然醒悟过来,只觉得有些不对,忙又收了回来。
    沈念禾犹自无知无觉,只笑道:“我哪里就有那么娇气了?”
    不多到底是裴继安好意,她还是将那褙子好好穿了起来,道了谢,转头见得对面赵、李两个账房都不在里头,便径直自己朝外头走去。
    她此时一走出去,转头再去看那榕树,发觉之前站着的那名男子居然已经不见踪影,行到拐角处,四处逡巡一圈,却见不远处有个人蹲在地上,也不知在作甚,仔细一看,果然就是方才那男子,正偷偷拿斜眼来上上下下瞄着自己。
    沈念禾有心看他究竟想干什么,因此处就在小公厅,走两步都能见到熟人,也不害怕,便做一副并未察觉的模样,朝着库房而去。
    进得库房时谢处耘已经到了,正同十来个管库在腾挪空地,他见得沈念禾过来,怨声道:“一大早的,你倒是会挑时间,我却没空理你。”
    沈念禾好笑道:“我也不要你理,三哥吩咐我来看看库房,里头若是有没锁的,我自己进去就是。”
    谢处耘就撵她出去道:“快走快走!没瞧见我在分派今日差遣吗?!”
    沈念禾忍俊不禁,站在边上看了几眼,又略听了片刻,见那谢处耘说话行事,已是有模有样的,只她在边上,是以时不时还要瞥过来几眼,便不再逗留,出得外头,随意挑了几间库房去抽查当中的物料摆放同门口的账簿。
    此刻还不到时辰,库房里的人被谢处耘叫的出去,尚在前头公厅,只剩下一个在库房的大门口守着,因沈念禾时常过来,他见得人,半点也不去拦,已是连忙把门让开,笑道:“沈姑娘来了?今日倒是早得很,怎的不见谢官人?”
    又自边上的小厢房里头取了灯笼出来,点得燃了,又递得过来。
    沈念禾同他应了两句,因盘算着过不得半个时辰自己后头还有事情要办,也不耽搁,连忙朝里头走。
    此处的库房都是临时建的,又大又深,还都堆着高高的材料,走得进去几步就昏昏暗暗的。
    她本意是抽查库房,看得自然快,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抓文册同炭条,一旦遇得有什么问题,就用炭条在随身的文册上略记了一两句,等出门时才在门口挂着的账册上把毛病圈得出来,没多久,就走好几个库房。
    等到看完一圈,沈念禾才要掩门,却听得不远处有脚步声,转头一看,先见得一个灯笼,紧接着才看到郭向北那一张脸从转角处冒了出来,还正半回过头同他那姐姐郭东娘说话,怒气冲冲地道:“再没见过这般不要脸的,靠着咱们家得了这许多好处,也不晓得感激,养只狗养得熟了都还晓得给主人去叼骨头回来,那谢处耘当真是比狗也不如!”
    他声音里头尽是火气,骂骂咧咧的,还待要继续说,却被郭东娘一把打断,不悦地道:“那裴继安叫你来查库,你来得这许久,一路都同我说那谢处耘说个不停,库房看了几间,里头出得什么问题,你能说得上半句吗?我看你不是来查库,是来看人的!你嫉妒他长得好看就直说,没完没了的,烦不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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