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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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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祐二年的时候,他为了奇袭北戎,带着两千精锐埋伏在荒野足足三日,天寒地冻,雨雪交加,因此得了伤寒,又因缺医少药,救治不及,由此留下后遗之症,每每换季之交,都恨不得把那肺抠出来。
    武功之外,还有文治。
    继位以来,他夙兴夜寐,扩疆域、兴吏治、减赋税、自以为已是将大魏治理得井井有条,与接下来那个一穷二白的烂摊子,全不是一码事了。可为此付出的,却是自己的精气与血肉。
    躺在床上的时间越久,身体越差,周弘殷就越能感觉到他命不久矣。
    一想到如此瑰丽江山,如此天赐之位,最后居然只能落到儿子手上,而那儿子,又何曾为这国朝付出过什么了?
    他可曾平过叛,撵过戎狄?可曾开疆辟土,治理国民?可曾励精图治,夜不成眠?
    生下来就获得一切,坐这样的江山,他又凭什么?
    明明自己才是最应得,也是唯一应得的!
    人皆会老会死,周弘殷生为天之子,却不愿死。他从前听人说起某某人能活愈百岁,又听闻某某道人、和尚可吃丹药返老还童,当时嗤之以鼻,以为笑传,从不放在心上,可一旦自己到了这个境地,每一刻都能感觉到生命在流逝,就忍不住各处去找寻、探听如此能人在何处。
    只是纵然不愿意承认,他还是老病太久,太子周承佑协理朝政大事日久,也已经笼络了一班朝臣,若是听之任之,等不到自己长生还童,这一国天下,就要落入竖子之手。
    太皇与皇帝,听起来只是一个字的差别,能动用的人力、物力,却全然不是一码事。
    周弘殷此时的许多行事,一则是为了打压太子党羽,另一桩则是为了显示自己尚能支配朝政。
    他不是不知道如此做法只会惹得人怨四起,可那又能如何?
    况且他之所为,也并非毫无缘由。譬如郭家根深叶茂,在军中势力几成难以撼动之势,原本就不能听之任之,只是西贼势大,一时寻不到合适的人选去驱敌,才不得已将其再次启用罢了。而今翔庆将要尘埃落定,自然当各归各位。
    更别说外头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单凭郭保吉与夏州往来频密,暗设榷场之事,哪怕将此人斩杀了都不为过,莫说他只是暂扣其家人。
    这天下是他造就的,他自然也有资格翻云覆雨。朝臣是他一手简拔的,当然也能任意发贬罚责,他是天,他是父,臣民对君,儿子对父,又岂能有不平不忿之心?
    周弘殷盘膝打坐,本来应当按照星南大和尚教授的放空灵台,以内目视心,可坐着坐着,心中却是杂念丛生,再无法静守,索性活动了一下腿,站起身来,去床榻旁的桌上翻了翻,寻出了户部递上来的折子。
    他再如何折腾,心中其实也有数,会让朝堂能正常运转起来,况且若是朝中无银,也难维系去寻觅长生之道。
    此时已到岁末,一朝账目所入所出,俱都清清楚楚摆在周弘殷面前。
    他一面翻看,也不叫黄门进来伺候,自己掀开砚台盖子,拿笔就着里头的墨汁在那折子的几个数字上圈圈画画。
    透过户部繁缛的公文,周弘殷不费吹灰之力,就寻到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
    朝廷一年所得,仅有三成为田赋所得,其余大半源自商税,商税之中,盐铁、茶酒占头最大。其中盐税并无多少变动,与去岁相差仿佛,茶税却是先增再减,最后所得的数字只比去年添多了一点,唯有酒税,足足增了三成,可再仔细比对,增项全数集中在最后一季,短短两个多月时间,酒税添了一倍还多。
    户部的折子写得很详细,后头甚至还逐月附上了酒税构成明细,叫人一眼就能看到其中增项全数来源于两处,一处是酿酒坊,另一处则是京城新设的隔槽坊。
    酿酒坊倒是其次,先前就曾经下过任务,必要如期完成的,可这隔槽坊却是很出乎意料了。
    周弘殷很快就记起来,当日石启贤来报,说要用前朝隔槽之法提增收项,等到支应过去这一段,战事渐歇,国库负担渐轻,便做停用。他当时听得说只是试行,虽然觉得未必有用,却也没有否决,自批了同意。
    谁料得不过短短几个月,寻常新设的衙署,能将架子搭起来就不错了,这隔槽坊居然如此能得钱。
    周弘殷一时心动起来,略一思忖,粗粗将那折子看完,没寻到自己要找的内容,便打铃叫了外头黄门进来。
    此刻刚到丑时,正是常人最困的时候,周弘殷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吃了下头奉上来的丹药,又有宫中的地龙熏着,却是全身发着温温热,暖洋洋的,整个人甚至有种晕乎乎将上天的飘忽感。
    他并不困倦,脑子是清醒的,矛盾的是,一双腿脚十分矛盾,又自觉有力,又软绵绵。
    摇了摇头,将那奇异的感觉甩出脑子,周弘殷对着进来应话的小黄门道:“去查查隔槽坊的宗卷,将那衙署里头官吏、构架、账目全数取过来。”
    他要使人去仙山、仙境、仙岛求药,需要新开财源,也要肯卖命、干实事的人才。
    若是没有记错,当日石启贤说过,欲要用越州裴家剩的独子去弄那隔槽坊。
    毕竟是士族出身,做起事来,果然卓有成效,又有见识,正好去为自己所用。
    晾了这几十年,一家人都约莫要死绝了,总该清醒了,难得此刻得个机会,应当即使是卖命也会死命抓住的吧?
    第331章 青眼
    外头夜幕低垂,裴继安站在左久廉的下首,也不择座,而是虚指着桌上的文书,一一同对方解释里头各项内容。
    他方才应付了对方半日,所答之事,无一不是之前上报时在折子当中写过的,却又被其反复盘问,其中刁难简直太过明显。
    左久廉对着文书,对当中问题翻来覆去地询问,除却担心再次出现上回被石启贤发问却无法回答的情况,自然也另有一种隐秘的企图。
    司酒监就在御街临街之上,此处虽是后衙,却也当着街巷不远,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外头更鼓声响,凝神分辨,原来已经丑时了。
    左久廉年龄渐长,精力早已不如年轻时旺盛,眼下见得裴继安半晌没有疲惫的意思,问了足足两个时辰,依旧精神奕奕,回答起来滴水不漏不说,还一丝苦累都不叫,也不说要回去睡觉,终于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口气。
    如此不骄不躁,叫他不禁有些怀疑自己原本的打算能不能做成。
    裴继安没有熬不住,此时倒是左久廉有点受不了了。
    他想了想,看着对方腰身还是挺得笔直,面上的神情都没有多少变化,一副沉稳踏实的样子,终于放弃地将那文书轻轻合上,抬头叫了一声裴继安,复又道:“这几个月,你在隔槽坊中做得很好,我同石参政说过数回,先前还欲要为你引荐,只是接连遇得潭州霜冻、蔡州、登州两地地动,兴元府又有蝗灾,再兼翔庆战事不歇,中书忙得厉害,他实在腾不出空来,只好就此作罢。”
    他这话中真假参半,却是毫不客气地向裴继安卖了一个好。
    最近小半载,大魏确实多灾多难,石启贤也的确忙得不行,据说政事堂、枢密院中主事之人几乎已经常年歇在宫中,而朝中因有急事,好几回都罢了常朝。除此之外,甚至今岁太后与皇后生辰都是停而不办。
    值此忙乱之际,左久廉惯来长于看风向,自然不会凑上前去触霉头,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与他不同党也不同脉,甚至战队也截然相反的裴继安执着引荐,此时不过说个嘴响罢了。
    裴继安微微一笑,道了一声谢。
    左久廉见他毫无动容之色,也不像十分感激的样子,只给点面子情敷衍,虽然心中恼火,奈何此时不是发怒的时候,只好将那不悦之情压下,面上又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还将那音调压低,同春风般和煦地道:“我其实原来就有个想法,若对上的是其余人,倒也不好说,不过继安你是个能担大任的,不同那等小家子气,一心只想着眼前蝇头小利,不顾长远之谋,却能好生商量一回。”
    他顿了顿,见裴继安已经抬起头来看向自己,复才用已经商定的口吻道:“我有意将你调回酿酒坊,你意下如何?”
    左久廉说完这话,也不待裴继安回答,径直道:“这不单是为了司酒监,也是为了你着想——能将隔槽坊从无到有,可见你胸中有料,只是隔槽坊毕竟只是过渡而已,用不得两年,就不能再做,此等旁门左道,不得长久,长远计,还是得看酿酒坊。”
    “正好酿酒坊今次虽然得酒不少,已然及了中书下派的数额,却并无什么出彩之处,以你之能,又熟悉酿酒坊各色情况,想来回得那一处,很快就能重新上手,做出另一番功绩来。”
    左久廉一派谆谆善诱。
    “也是为了你好——你在司酒监已近半载,应当晓得我这话并非虚言,只要能在酿酒坊做出东西,自然能入得了参政的眼,说不得还能叫其余官人青眼有加!”
    第332章 感同身受
    裴继安走出司酒监的时候,天边已经鱼肚白。
    他方才面对左久廉的问话不置可否,只说一切听从部司安排,可心里却十分清楚,一旦对方开始生出这个念头,无论自己答应与否,都不可能轻易更改。而两人一边在上,一边在下,无论上峰的做法有没有道理,是不是另有心思,又对错与否,石启贤都不会为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喽啰,去与得力臂膀相悖。
    进入司酒监虽然只有半载不到,裴继安却是已经深知左久廉是个爱憎分明的,只要被他看进眼里,一定会设法提携,与之相反,若是给先入为主生了偏见,怕是使出再多力气,也难以弥补。
    眼下显而易见,对方已经把他视为异己,再做挽回虽非不行,可所舍与所得相差太远,实在没有必要。
    既如此,不如另辟新径,不再执着于此。
    司酒监临着御街,眼下正是上朝的时辰,裴继安一出衙门,就有司酒监的杂役牵了马出来。
    他本就是衙门胥吏出身,十分清楚司酒监这等衙署里头的吏员俸禄少得可怜,而被临时抽调过来值夜的,多半不是衙前役,就是没有后台的,衙门自然也不会给什么补贴。
    大半夜的守在此处,寒风呼啸,明明是最为困顿的时候,却一点都不能睡,实在是辛苦得很。
    裴继安看到对方手中举着灯笼,映出满脸的疲惫,却也勉力睁着眼睛将马鞭递了过来,不免想到自己从前与现在,与这杂役相比,其实没什么差别,看着由吏转官了,归根到底也不过如此,实在感同身受,便从袖子里取了一小角银子出来,捏在手心,也不多说,却是在接那鞭子的时候顺手塞进了对方手里,口中则是道:“去休息罢,今晚应当不会有人再用马了。”
    他出门时正见得有杂役端了饮食进门,不多时,又看秦思蓬去寻左久廉,两人平日里单独说话,没有一个时辰讲不完,况且还有那一大盘子饭食、酒水饮子,另又有人抬了两大箱宗卷去偏厅,想也知道最早也要耗到天亮。
    那杂役听得裴继安说话,只觉得心中一暖,道:“多谢裴官人。”一面说,一面又笑着把手中灯笼同裴继安手里提的那一个换了过来,“官人不妨用我这个灯笼,里头蜡烛长些,免得走到一半灯火就熄了。”
    他在司酒监中做了两个多月的衙前役,因是个彻头彻尾的白身,也不认得几个人,又因家贫难以交际,一向都被迫去干衙门里最脏最累的活计,上头官员们从来视为理所当然,眼睛压根不会往下看,譬如今夜,只有抱怨自己牵马来得慢的,哪里会注意旁的,此时得了裴继安一句暖语,虽然也只是顺口一,却叫他十分感动。
    裴继安倒没怎么放在心上,正要翻身上马,正好遇得有个夜摊小贩挑着档子往此处走,显然是去赶早食的,那担子沉甸甸的,虽然不知里头装着什么,但是明明盖了盖子,依旧冒着白气,很明显是暖和的东西。
    他想了想,便把那小贩拦住,问道:“小兄弟今日卖的什么?”
    小贩忙地停了下来,道:“现成的东西有山楂馒头、豆沙子馒头、蜜馒头、大肉馒头、豆腐脑、炊饼,还有甜酒和的大芝麻元宵……”
    裴继安取了若干铜板出来递与他,道:“劳烦捡几个大肉同山楂馒头,装两大碗芝麻元宵与我这兄弟。”一面说,一面指着身边那杂役,复才同对方道,“我见这一阵子都是你同山叔两个值夜,天这般冷,早上也没个轮替的,你叫他过来,一同吃两碗东西热热身子再去睡罢。”
    口中说着,也不多留,将马鞭一挥,打马走了,剩得那杂役愣愣站在原地,就着对面小贩支起来摊子上的火把,低头一看,正见手里那一粒银子,更是无话可说,只觉得那酒酿做的大芝麻元宵此时就是不吃,也从头暖到脚,又从嘴甜到心里去了。
    裴继安跑马走得快,不多时就不见了踪影,此时门后的山叔见得人半日不回,这才出得门来。
    那杂役隐去银子一事,与对方把裴继安的交代说了,两人将馒头、元宵全分了分,复才感慨道:“我才来两个月,已是听得许多人夸那裴官人十分能干,只可惜正好与他错开,也不曾怎么得见,今日才晓得,果然上头夸的未必真好,下头夸的必定不会差。”
    山叔嘴里囫囵塞下最后一口肉馒头,边嚼边道:“你才晓得?这裴官人从前是管酿酒坊的,当日司酒监里头许多吏员都争着去酿酒坊跟他,后来他转去筹隔槽坊了,又个个要跟着去——跟着这一位,事情虽然不会少,却不会同个没头苍蝇似的,最要紧还是做三分事,就能得三分好处,不会叫你白干,也不会不把你当人看。”
    说到此处,他把手还搓了搓,道:“你且看着,眼下他这官身虽然不高,将来总有鲤鱼跃龙门那一日!”
    杂役点了点头,回头又看了裴继安远走的方向一眼,也不说话,却一副很是迟疑的样子。
    ***
    裴继安并不清楚因为自己随性之举带来的反应,他快马回得潘楼街,轻手轻脚收拾一回,自去睡了,次日早上还未来得及收拾妥当,就听得外头有人敲门,又听郑氏的声音隔门问道:“是不是起来了的?”
    他知道若非急事,婶娘不会这样一大早赶着过来叫,忙出门应了。
    郑氏见他出来,倒是松了口气的样子,指了指边上的中堂道:“我同念禾两个等你半日,还以为你昨夜不回来了,今次有要紧事情同你说,你且快来。”
    果然等到跟去中堂,沈念禾早在里头候着了,桌上也摆了餐食,却纹丝未动的样子。
    看见他进门,沈念禾显然整个人都放松了些,也不待他问,便道:“三哥,郭家好像被厢军给看起来了。”
    第333章 召见
    裴继安得官,多少靠了郭保吉举荐,虽说司酒监这个差事与郭家的关联并不大,自从对方去翔庆,更是半点插不上手,可有谢处耘在,又凭着他们从前来往,怎么都称得上通家之好,眼下郭家遇事,于情于理,裴姓都不能置身事外。
    “……我让人在巷子口找个酒楼坐了一整天,一次也没见郭家里头出得什么人来,原来听东娘说过,他家从前是自己出门采买,现而今全是外头人送吃、用之物进去,到得门口,自有人接,再看那去接的人穿着,并非郭家下人着装形制……”
    听得沈念禾把打听来的情况说了一回,裴继安不免也皱起了眉。
    旁的都好说,能找理由敷衍过去,然而到了沈念禾送信给郭东娘都不代收的地步,却是实在离谱。
    而今郭保吉不在,家里就是廖容娘做主,这一位从来是不会轻易违背继子继女意愿的,又怎么可能居中拦阻。
    裴继安不由得联想到近日京中许多传闻,继而问了些细节。
    与去郭家送信的那人不同,裴继安做行商时同不少军营中人都打过交道,细细一问,就分辨出守在郭家的并非什么厢军,而是宫中禁卫。
    知道对方连丝毫掩饰都没有,直接就穿着厢军的行头守在郭家,裴继安隐隐察觉出不对来。
    翔庆军中还在打仗,只是已经到了尾声,听闻才大胜了一场,此时要临阵换将,虽说不是什么好事,却也不像从前那般绝不可为。
    狡兔死,走狗烹,周弘殷原来就恣意妄为得很,此时年龄上去了,又常年患病,脾气更是难以揣摩,谁也不敢说他不会做出什么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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