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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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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京墨擦了手,说上去换衣服。到了楼上才想起来忘了问齐羽仪去那里,又懒得再出去问,便翻了一套纯灰色的毛呢西装,依旧没有系领带,只拿了一条暗红色的丝巾围在衬衣里。这样打扮,去哪里都能应付得过去了。
    才想下去,又想起刚才齐羽仪叮嘱他多穿点,便又回去翻了件同色的大驳领大衣出来,拿在手上下去了。
    出去的时候,喜顺想跟着,却被齐羽仪挡下了。他说就在南京城里,他们又都是配枪的,不会出事。喜顺见喜德也没跟着,也就没再坚持。
    车慢慢地开出去,没多久,经过一幢米黄色的小楼,灰色的斜顶,一看就是法式风格,围墙上爬满了蔷薇,现在不是花季,只有一片碧绿。
    “这就是毓莹陪嫁的小楼吧。”冯京墨瞧着那小楼,一直到头扭不过来了,才回过头。
    齐羽仪倒只是匆匆一瞥,“是啊,没想到吧,你们倒成邻居了。以后常走动啊。”
    “免了,”冯京墨一声冷哼,“我和陈泽元八字不合,还是别往一块儿凑了。办完婚礼他就得回驻地吧。”
    “嗯,不过琴姨舍不得毓莹,想留她在南京。说不定她以后要天天去烦你了。”
    齐羽仪故意瞎说,冯京墨也不上当。
    “新婚燕尔,毓莹会答应?就算答应了,也是住宅子里,哪会让她一个人住过来。说起来,你带我去哪里?”
    齐羽仪这次是真笑出来了,“去哪儿都不问,就跟我走,不怕被我卖了啊。”
    “我怕什么,”冯京墨挑起嘴角,“上回谁说不舍得把我给出去的。”
    齐羽仪听了哈哈大笑,说,“那干脆你也别问了,等到了就知道了。”
    他如此一说,冯京墨竟真的没有再问。不过,过了热闹地,车开始往郊外开去,冯京墨看了眼方向,心里也有数了。
    他同往常一样翘起脚,手肘撑在膝盖上,看着外面的景色,嘴里自言自语一般。
    “偏挑这个时候去松快,被五太太知道了,又要去你老子哪里吹风了。”
    齐羽仪听他这么说,知道他已经猜到了,便笑着说。
    “怕什么,难道我老子会因为这个事说我?何况,行流散徙,枫叶的季节就该赏枫,难道因为她要嫁女儿,咱们连枫叶都赏不得了?真有那个本事,让枫叶别红,我就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哪都不去。”
    远远地已经能看到栖霞山了,果然一整片都红了,火一样,好像一下子就把深秋的凉意冲淡了,饶是冯京墨一直恹恹的,也被挑起了兴致。
    车开上了盘山公路,两边都是枫红,枝干伸出路面,像是盖了个红色的顶。阳光从枫叶中漏下来,在黑色的引擎覆上一片金红,斑驳的影子随着车动流动起来,将瞳孔变成陆离的万花筒。
    “早知道,应该把给毓莹陪嫁的那辆红色敞篷开来。”冯京墨感概道。
    齐羽仪闻言笑了,“你这句话被琴姨听见才了不得呢,毓莹还没嫁,你就惦记上她的陪嫁了。”
    左边的深处隐隐能看见一个湖,冯京墨记得那边就是明镜湖,往里走就是栖霞寺了。冯京墨以为齐羽仪会去那里走走,谁知他减速都没有,直接往上开了。
    “不过,她那个车,陈泽元一定不会开到驻地去,一准是留在南京的。你要喜欢,明年我开出来。”
    冯京墨扭头看他,嘴里啧啧有声,“方才还说我,现在看看是谁在算计自己妹妹的陪嫁。还是帮着外人算计自己的亲妹妹。”
    他是调侃着说的,齐羽仪是正经回答的。
    “毓莹比你,还是差一些的。”
    他说的正经,又是这样的话,冯京墨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可巧车停下来了,原来齐羽仪开来了桃花涧。冯京墨让齐羽仪把车停停好,自己先下了车往前走。
    等齐羽仪停了车,冯京墨已经走出了段距离。他干脆不急着过去,看着他走到桃花扇庭上。今日是一丝风也没有,桃花湖的水面就像是一面镜子。红柱黑檐,汉白玉般的石栏杆倒映在湖水中,蕾丝幕布一般的红叶将上下两座庭包裹起来,让人分不清哪座是实,哪座是虚。
    他看着冯京墨踏上庭台,他今日穿了一身灰色的大衣,长至脚踝,愈发衬得他挺拔峻逸,颀长孑立。蓝天,绿水,黑檐,红柱,白石之间,那一道灰色带着游离于人间之外的仙气,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立于这山水之间。
    冯京墨往前走了几步,灰色的人影慢慢出现在水中,一样的峻逸,一样的颀长。冯京墨微仰着头,视线落在远处,那日让齐羽仪觉得不舒服的疏离感又来了,他摇摇头,跨步走过去。
    “幸好你提醒我多穿点,山里还真凉。”冯京墨听到脚步声,转过来笑道。
    时间已经不早了,太阳又被层层叠叠的枫树挡住了大半,他们说话的时候,嘴边已经有白烟了。
    “凉点好,一会儿泡温泉去。”齐羽仪笑道。
    冯京墨看看天,微微有些皱眉。
    “这个点再去泡,是打算住那里了?”
    齐羽仪点点头,冯京墨倒没说不好,只是有些抱怨地说,“也不早说,我什么都没带。”
    “这你不用担心,都准备好了的。上回你说中央饭店不够,不得把你伺候齐全么。”齐羽仪走过去,与他并肩而立,看着湖水掩映中的红枫,果然是漂亮极了,难怪传闻李香君选择在此隐居,死后也选择葬于此处。
    冯京墨见他赏景,便不再说话,同他一起欣赏起来。眼里瞧见的是红叶,红到极致,似要在最绚烂的时刻将自己燃烧殆尽一般。满目火红,却又因为这桃花涧的名字,不由想起桃花来,却是另一种不胜娇羞的风情。可巧此时一只白鸟略湖而过,翅尖在水面上微点,惊出一串涟漪。
    冯京墨见此情景,不由自主地吟道。
    “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谁料这时,齐羽仪也吟了一句。
    “芳草烟中寻粉黛,斜阳影里说英雄。”
    他们俱没想到两人会同时吟出桃花扇中的句子,怔了一下都笑了。冯京墨将两人吟的句子又默念了几遍,突然心生感慨,即便是对着一模一样的景致,饶是他们从小一处长大的,生出的依然是两般的心情。
    齐羽仪见他神色有些寂寥,隐隐猜到了一些,扯着他的衣袖往回走,说天也晚了,这边去汤山还要些时候,早点过去吧。
    冯京墨自然不会反对,两人又上了车,这回,车直奔汤山去了。
    汤山别墅是齐解源新得的,还没人来过,现在除了一个门房和一个妈子,什么人都没有。齐羽仪在路上找了个饭店,两人把晚饭吃了,才继续上路。
    到汤山已经快九点了,妈子还在等,齐羽仪让她去休息,不用管他们,妈子答应着去了。齐羽仪从后座拎出个竹编篮子,冯京墨一天都没注意后座还放着东西,如今看他拿出来,便瞧他。
    齐羽仪朝他笑,说道,“去日本料理店买的梅子酒,虽然没有幸子妈妈的好,聊胜于无吧。”
    他们都还没有来过,放下东西先参观了一下。别墅不大,两层,一楼是客厅和佣人房,二楼是三间卧室。楼下有个地下室,就是温泉了,室内有一个,外头的院子里挖下去一块,做了个日式的露天风吕,和地下室的温泉连通。
    冯京墨看二楼房间的时候,表情便有些怪异了,如今看到室内这个温泉,便彻底忍不住了。他笑着对齐羽仪说,“今日你带我来,是带错了。秘书长是给你爹送了个藏娇的金屋啊。”
    日式的温泉除了一部分混浴的,一般都分男汤和女汤。这里的温泉只有一个,一瞧便是用来洗鸳鸯浴的。
    齐羽仪当然也看出来了,他推了一把冯京墨,“走吧,上去换衣服,一会儿一起下来泡澡。”冯京墨没搭腔,两人上去各自挑了一间房。刚才他们到的时候,妈子就把热水汀打开了,他们上下走了这一圈,屋子里已经热起来了。
    冯京墨把大衣和西装,连带着背心都脱了,随意扔在床上。丝巾也拿下来,坐到沙发上小憩。齐羽仪来叫他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他歪在沙发里,腿翘着,头仰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眼的样子。
    “上午睡成那样,又困了?”齐羽仪走进来,拿脚踢了一下他的鞋,“起来了,泡澡去。”
    冯京墨睁开眼,眼皮半瞌着,懒洋洋地看着他,摇摇头。
    “怎么了?”
    “你泡完我再去。”
    “你又闹什么脾气?”齐羽仪皱起眉头,他总觉得这次冯京墨回来之后怪怪,哪里变了,又说不清。
    “两个男人,多恶心。”冯京墨轻飘飘甩出一句话。
    齐羽仪终于知道他别扭在哪里了,抬手抽了一下他肩膀,“臭小子,我无意的一句话,你要记到什么时候。我警告你啊,赶紧下去,一会儿看不到你,我上来把你扒光了扛下去你信不信。快点。”
    齐羽仪下了楼,脱了衣服冲干净,绕过室内的温泉,直接泡进了外面的露天风吕。
    冯京墨到底还是下去了,分隔内外温泉的是一块落地玻璃,里外都冒着热气,玻璃上糊了一成厚厚的水雾。冯京墨没在里头瞧见人,就知道他往外头去了,透过玻璃去看,却只觉得影影绰绰的,什么都瞧不清。
    他也冲了澡,拿了块毛巾出去了。齐羽仪闭着眼,听见开门的声音,看过去,就看见冯京墨出来了,腰上围了一块毛巾。这个露天风吕小,只放了一个石灯笼,光亮有限。里头温泉的灯光也是昏黄的,外头黑漆漆,冯京墨腰上的毛巾便显得有些扎眼。
    冯京墨拿脚趾头试了下水温,觉得还可以,便踩了下来。人坐进去的时候,他小心地解开腰上的毛巾,不让它浸到池里,又把毛巾叠成方块,顶在头顶上。
    齐羽仪看他还是在日本的习惯,等他坐稳了,把手边的托盘推了过去。大红的漆盘上放着两个小酒盅,晃晃悠悠飘过来,像一叶扁舟。冯京墨拿起一杯,是梅子酒的香味,他也轻轻一推,把托盘又推回去。
    “还是二少会享受,连托盘都要来了。”
    齐羽仪拿起另外一杯,饮了一口,又放回托盘上,任它飘着。笑道。
    “还是不如四少,若是让四少安排,现在此处该有个和服侍女伺候。”
    冯京墨也笑了,他轻轻啜了一口,梅子酸甜,爽口。不如幸子妈妈的吗?他倒是没觉得幸子妈妈的梅酒有多惊艳,是齐羽仪总是挂在嘴上。
    无关风味,只凭心境罢。当初踌躇满志地去了,满脑子想的是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入口的哪里是酒,是少年意气,是呼儿将出换美酒的豪气。待学成回国,大好河山满目疮痍,一身抱负却构陷于军阀内斗。即便再拿幸子妈妈的酒来,真的还是那时的滋味吗?
    冯京墨仰头望着苍茫的天色,子鸿与他不同。他上头有两个哥哥,参军,大部分原因也是为了他爹和子鸿,家财,军权,对他来说都是普通。子鸿却是督军独子,身上是逃不掉的责任。如今,连他都有些意兴阑珊,何况子鸿。可是他们出身如此,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打吧,早点打吧,把内斗打完了,就该一致对外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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