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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儿,我们分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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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儿。”她又换了一声。
    那人终于放下手中经卷,默默向她看去,道一声:“见过公主。”双眼漠然,再没有驰骋江山的神采。
    “你知道外边乱成什么样吗?”太平附身探头,质问道。
    婉儿摇头,很慢,很漫不经心。
    “千福寺,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了?啊?你告诉我,多久了?”她一手扶住婉儿的肩,“天天呆在这里,布衣素食,经文祝祷,你是要出家么?”
    “我并无此意。”回答仍旧波澜不惊。
    “婉儿,你知不知道,安乐那家伙,放纵奴仆强抢良家子为奴。御史把恶奴关进监狱,皇帝一封信就放了。她已经放肆到难以遏制的地步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你就真打算放任她做皇太女?[r1] ”太平一一细数韦武党的罪状,又提到宫中的事情。那些女官原本一并由婉儿管理,现在落在韦后手里,乱成一片,她们叫苦不迭。如今皇后还在招新人,期望把女子培养成外臣,好像在宫里建个小朝廷一般。
    她是真的要变天啊。给父亲封王,垂帘听政,制造衣服五色云起的祥瑞,编制《桑韦歌》应和当年《武媚娘》的曲子。每一步,都在学则天皇帝。她一定要做女皇的,婉儿,你就不想想后果么?
    “今岁饥荒,关中斗米百钱,运谷的牛马死十之八九。[r2] 天降大旱,百姓出于水深火热总,这是天人感应,天降惩罚于韦氏专权!婉儿,宫中女官在等你回来,修文馆学士在等你回来,满朝文武在等你回来,我也在等你回来。大唐在等你回来。”
    任由他们作威作福残害苍生,你成什么人了?你……
    “何必追求做个什么样的人呢?”婉儿拿起一道折扇,开了又合,淡淡道,“韦氏如何,安乐又如何。她们这样的人,哪个不比你活的滋润。在朝廷里,哪个不比你有头有脸。我也乏了,现在啊,只想不问世事闲坐终日,寺院正适合我。公主又何必呢。”
    太平倏而直起身子,眉头皱紧:
    “你忘记应阿娘什么了?若韦氏当政掌权,大唐怎么办,还能怎么走下去?韦氏不像则天皇帝,她没有亲生儿子,那皇帝的位置会传给谁?你也许没事,我,四兄,所有孩子们,一个个都会被斩尽杀绝。你就这么想看李唐毁于一旦,你就这么想看我死?”
    婉儿,再沉沦下去,一切都没了。
    “忍一时风平浪静,公主,不如——”她打着哈欠,漫不经心。
    忍?你一直后退后退忍让忍让,你要忍成什么样子,啊?[r3] 忍到灭亡么?我——我忍了多久啊。你只想躲在这里,做缩头乌龟是不是?上官婉儿,你真能耐啊你。
    “婉儿,你要逃,是不是?”太平摇晃着她的肩,脸庞也凑近了,“你知道逃走的后果么?我试过,我知道。我知道!”她几乎是大吼出来的,眼睁睁看婉儿把脸别过去,闭上不看她。这举动太不明确,被她顺理成章解读为不耐烦。她盯着那婉儿,眼眶便红了。
    “婉儿,你是不是觉得,你的一切身份,昭容、宰相、文馆领袖,都是可以丢弃的。你是不是觉得,现在还有机会离开。可你知不知道,我没有机会,生来就没有。你知道,你知道的对吧?所以要丢下我逃跑,是不是?”
    婉儿,你以为我不想走么?数十年前,薛绍惨死狱中的时候,我就明白,逃不掉的。
    眼泪忍不住滚下来,一道亮晶晶的痕。这是太平第一次和她说这事,严肃地谈论起这段婚姻。此前她从未解释过,对于当时的不告而别,一直小心翼翼回避着。再提起的时候,面庞还是因为痛苦而扭曲。那副模样,看得婉儿胸口一阵疼痛。
    “婉儿,我以为你有梦想,以天下为己任。没想到,你连我都不如,你连我都不如啊!那么小的时候,也是大旱饥荒,你说百姓还挨着饿,连含桃都不肯吃一口。现在呢,婉儿,你现在是怎么回事?天地将倾,你还缩在这里,做阿娘的孝顺女儿。”
    婉儿无言,默然垂头,也不搭话。
    “即便如此,即便你不爱天下,即便也不是为了天下,为我做一点事,很难吗?真的,就那么难么?”太平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带着哭腔。
    你要抛弃我是不是?可是我,我身不由己啊,婉儿。要是我能——我能现在就和你离开,我一定会离开的。你也许能走,可我……我没有退路。我的身份,让我无法脱身,只有被逼着向前。你以斜封退避的时候,我用一舞示好,你说得能屈能伸,要旁敲侧击,我从不正面抵抗。我与你同生死、共进退,你叫我忍让我就忍,叫我还击我就还击。你退下昭容的位置,我仍用一切维护你的事业。而现在,你却不肯跟我走,甚至不愿为我做一件事。
    婉儿,你究竟怎么了?我觉得,我好像不认得你了。你是不是铁了心,要纵容韦氏那贱人掌权。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如她。难道因为她学则天陛下,你就要去捧她么?又或是,你太胆怯而不愿迈出一步。婉儿,你是不是真的要离开了?所以,你是不是真的要丢下我了。
    你是不是,不再喜欢我了。我是不是,让你厌烦了。
    最后这两句,太平说的很轻,也很犹疑。看她泪如泉涌,婉儿只想拥入怀中,紧紧抱着。胳膊颤动两下,良久,没有伸手。还是一言不发,心中一团乱麻,不知从何梳理。深深的抗拒与恐惧浮出来。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仿佛此刻心软,往后便再也回不去了。一张巨口会把她吞噬进去,坠入深渊,再不能出来。那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想看见的结果,不论是为母亲的愿望,或是仅仅为了她俩的感情。心下万般纠缠,双唇也颤抖起来。进退两难间,冷不丁听见一声:
    “婉儿,我们分开吧。”
    那一声,从太平胸膛极深处发出,如同海啸的低吟。
    婉儿倏而抬头,瞳孔骤然缩紧了。她怔怔望着公主。
    “婉儿,我是一直喜欢你的,对不对?从六岁那年开始,从未有片刻停歇,想来也实在难得。为此写一篇传奇都不为过。但这并不代表,我现在还要喜欢下去。”
    我无意威胁,更不是逼迫。但你好像,不是你了。婉儿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了。婉儿,我们分开吧。放心,分开了,我也不会害你的。你晓得的,我不是那种人。
    我不会再来打搅你了。
    太平拂袖起身,向门口走去,没有半点迟疑犹豫。只是快要踏出去的时候,她终于回了头:“婉儿,我们这一路走过来,有多难,你不是不知道。现在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不明白。”
    婉儿,有人真的理解你么?也罢,就当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这一看错,就是一辈子,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我以为我会崩溃,会歇斯底里,可是没有。”眼泪不再涌出,面色也变得冷了,“那就——好聚好散。有缘,再会。”
    坚硬冰冷的声音回荡在四壁,回声未毕,已一步跨出屋门。
    “等等!”
    那种剧烈而深刻的痛,从心底涌出来,似乎要把她撕裂开。太平的爱理所当然么?自然不是。只是这么多年,在一起的温暖,早已成为一种习惯。她上瘾了,也不可能抽身。非要离开的话,就像酷吏用的披麻拷,鱼皮膘将麻线黏在肌肤上,一扯就是一大块皮肉,鲜血淋漓。
    “等等,别走。”
    公主站在那里,没有离开,亦未回头。
    “别走。求求你别走,别离开。”她自蒲团上站起,几月来动作最快的一下,紧紧从身后抱住了公主,“我们要一起……一起走下去的……”
    婉儿流泪了?她……流泪了。
    心一横,她掰开婉儿的手臂,挣扎着要脱身。没想到从前轻易能制服的女子,此刻死死箍住她的腰身,竟是怎样也脱不开。
    “别走,好不好?你永远不会让我厌烦的。月儿,是我不好。别哭,我不想看到你哭。是我不对,都是我的错,又让你受委屈。我帮你、帮你击败韦后她们。我尽毕生全力,护天下,也护你周全。这些,都是我亲口答应则天陛下的。我说,要亲手将天下交给能担大任者,我说,永远也不离开你……”
    我爱你,也不能没有你。
    “月儿,太平,你不能走,我不要你走。不走好不好?”她用颤抖的哭腔恳求着。太平的心一下缩紧了,又瘫软成水。
    “婉儿……”终于,太平放弃了挣扎,回身也抱住她。
    “别哭,别哭。”一手婉儿抹去眼角的泪珠,她也憋不住了,“你真不想走,我们就不走。你要在这里待一辈子,我就陪你一辈子。我本就是道姑……你要在这里,我就改信佛……我……要出什么事,逃不掉就逃不掉吧。就是死亡,也一起面对……”
    婉儿紧紧拥住她的身子,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滚落,越哭越厉害。泪水打湿肩头,冰冰凉凉的。
    “我会回去的。”最终,她完整的说出了这句话。
    即便要,用我的命,换你的命。
    不久,起复的制书从中书颁布:前昭容上官氏,相门积善,儒宗雅训,文学冠时……可起复婕妤,主者施行。[r4]
    这封制书,并没有让她官复原职,而是降了一级。婉儿也清楚,这是韦武一党、皇帝与太平相王党三方博弈的结果。怕是皇帝也畏惧韦武独大,支持了此事,否则绝不可能这样顺利。[r5] 这样一个优柔寡断的天子当政,皇后又如此强势,往后,只有更难。
    挽上高髻,涂上脂粉,贴花钿,细描眉。长裙拖地,摇曳生姿。步上中书的台阶,回首,她默默道:我回来了。[r6]
    [r1]《资治通鉴·唐纪·唐纪二十五》:(景龙三年709年9月)太平、安乐公主各树朋党,更相谮毁,上患之。
    《旧唐书》:时安乐公主与驸马武延秀、侍中纪处讷、中书令宗楚容、司农卿赵履温互相猜贰,迭为朋党。
    这是双方矛盾激化的时间。朝中政局短期平稳后,韦后一党与太平公主一党的势力均有不同程度的增强。安乐公主尤骄横,宰相以下多出其门。太平公主进达朝士,多至大官。可见双方的实力都达到了顶点,中宗对朝局已经不能有效控制,一场大的政治风暴即将来临。
    [r2]《资治通鉴》记载:景龙三年(七0九),关中饥,斗米百钱。由山东、江淮运谷至长安,牛死十之八九。群臣多请皇上再往洛阳。韦后家本杜陵(在长安),不乐东迁,乃使巫者彭君卿等劝说中宗:“今岁不利东行。”中宗信妖妄,后复有言幸东都者,帝怒曰:“岂有逐粮天子邪?”
    [r3]太平知道结局,会有多后悔,多自责啊。我想都不敢想。
    [r4]出自《全唐文》中《起复上官氏为婕妤制》。郑雅如博士在《重探》一文中写道:婉儿遭遇母丧,乃比照官员解职行服,与其他嫔妃大不相同;而皇帝下诏优礼起复,更是只有重要官员才享有的殊荣。
    [r5]仇鹿鸣先生在《碑传与史传》一文中写道:但仍有一些蛛丝马迹可供推测,其一,上官婉儿起复为婕妤,而非昭容原官,较之于先前中宗对其的信用,其中的原因,值得推敲。其二,上官婉儿起复的时机颇为微妙,景龙三年十一月,朝廷中的政治斗争已趋白热化,《通鉴》便于其月下记“太平、安乐公主各树朋党,更相谮毁”,而至次年六月中宗便遭毒杀,考虑到墓志中所见太平公主与上官婉儿的密切关系,上官婉儿此时的起复、但又仅以婕妤的身份起复,其背后或有多股政治势力角力其中。
    [r6]三年之期已到,恭迎龙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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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好困。。。我导要我去改论文。。。这篇写完要有一会儿才能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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