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风篁抿着嘴，抓在扶手上的指尖因用力而发白。
    谢氏的覆灭、谢蹇等血亲身死的消息，过去了已经足足一年多。
    当初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熬到现在业已淡却了很多。
    就算江氏的噩耗一直没敲定，但她心里早就有了类似的准备。
    此刻被殷衢戳破，倒也不至于再次崩溃，只是心头又添了几分沉重。
    毕竟嫡亲母女，哪怕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没有准信传来，到底还能抱着一丝微渺的希望。
    但殷衢都这么说了……
    因着双方的关系，尤其是谢无争谢细雨还朝之前，云风篁最能倚重的权臣，就是殷衢，倒也不至于因此发作，只是心头也是好一阵烦闷，正想随便找个理由将殷衢打发了，谁知道殷衢话锋一转，又道：“当然，这是比较好的情况。”
    当着贵妃的面，猜测人家亲妈没了，还说这是比较好的情况。
    殷衢却仿佛没看到云风篁猝然的怒色，继续说道，“最坏的情况是，江夫人还好好儿的活在世间，之所有至今没有只字片语的消息，是因为，如今拘着夫人的人，认为还不到时机。”
    这话宛如一盆冰水，从云风篁头上浇下去。
    将她刚刚升腾起来的怒火，完完全全的浇灭。
    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寒意。
    她明白殷衢的意思。
    江氏是她亲娘，不仅仅是感情上，在道义上，她也不可能放弃。
    所以对于云风篁来说，江旷的分量，非常重大。
    云风篁如今贵为贵妃又深得上意，于朝野上下，她的地位、权力都不容小觑，连皇后也为之侧目。
    但是。
    淳嘉毕竟不是那种听着枕边风就言听计从的昏庸之主，关系社稷的大事上，别说他肯不肯听云风篁的，审时度势如敏贵妃，那是连口都不会开。
    故而纪氏那边但凡对帝妃有着了解，都明白，哪怕云风篁尽心尽力，也不可能拦着淳嘉对韦纥趁火打劫，更不可能拦着淳嘉对纪氏余孽的追杀。这种情况下，如何更好的使用江氏这个人质，达到最优结果？
    那当然是看云风篁在哪方面最有话语权、最有优势。
    毫无疑问，自然是宫闱之内。
    而宫闱之内，又有什么事情，是涉及到纪氏的利益，值得他们如此一而再的隐忍的呢？
    云风篁额头微微见汗，她之前就觉得，韦纥此番败亡的突兀，简直就是稀里糊涂。
    皇城司尽管禀告时提到了纪氏余孽，但，纪氏余孽既然都跟韦纥勾结这么久了，又不是刚刚才结识，互相摸不准脾性，以至于闹到一拍两散的地步。
    细珐尚在壮年，不至于说就这么几年便老糊涂了……王师都打进草原了，他有什么了不得的情况，要在这种时候，跟纪氏翻脸？
    再怎么说，纪氏作为权倾朝野足足三朝的权臣余孽，对国朝的了解，于韦纥总归是有着相当的用处的。
    而且淳嘉跟纪氏之间的仇怨之深刻，注定了纪氏怎么都不可能将韦纥卖了，乃是细珐最放心的盟友之一才是。
    对于纪氏来说，照常理，他们也没有背叛细珐的理由。
    因为淳嘉是不可能重新接纳他们的，失去了细珐主导的韦纥，他们又无力扶持起一个新可汗来做挡箭牌，连草原也不可存身，只能逃亡向更加遥远的国度。
    如此自己连带后嗣甚至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归回故土。
    ……他们怎么就能够甘心？
    要是乐意如此，干嘛还要跟韦纥纠缠呢？直接远走高飞不就是了？
    要是细珐不出事儿，他们就帮细珐稳固住汗位，因为之前也没明着暴露，暂时跟国朝低头，以后等到机会，没准还有重新挥师南下，为邺国公等人报仇的机会！
    早先还以为，是淳嘉私下里给他们安排了。
    如今被殷衢提醒，云风篁忽然想到，也许这跟淳嘉没有关系。
    也许这是纪氏余孽的打算。
    至于原因……
    偌大纪氏是逐渐烟消云散在前朝后宫的记忆里了，新进宫如恬婕妤这一批人，甚至压根就没有对于纪氏的任何想法，仿佛这么一个出过三代凤主的家族，压根不在宫闱里存在过一样。
    可宫里毕竟还是有着纪氏的血脉的。
    嗯，不是太皇太后，而是，二皇子，以及，三皇子。
    云风篁闭上眼，急速的思索着。
    假如，只是假如，假如没有淳嘉私下的松口，皇帝还是执意要立嫡子为储君。而十皇子与十二皇子，论年岁，论左右侍从的引导，论皇后的庇护能力……怎么可能是三皇子的对手？
    公襄秉那小东西这两年可没少下阴手，其他不说，就说十皇子统共跟平纤宜没照面过两次，却对生母百般维护，这要是没人教唆，云风篁头一个不相信！
    这位看似乖巧弱小又可怜的三皇子，都撺掇着最可能登上储君之位的弟弟同嫡母离心了，又怎么可能怀着好意？
    总而言之，如果没有淳嘉的松口，不，就算淳嘉如今松口了……
    他已经给了楚王、十皇子、十二皇子嫡子名份，将来废嫡立贤，总也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楚王痴傻，十皇子与十二皇子的前途夭折，三皇子想必已然预定。
    最关键的就是，三皇子乃纪氏嫡女所出，冲着这一点，淳嘉也好，群臣也罢，除非就这么一位皇子，不然根本不会考虑让他登上储君之位！
    这种情况，最可能扭转局面的，莫过于皇后与贵妃。
    皇后很好说服，或者说根本不用说服，她如今膝下的皇子，扣除痴傻的楚王，就是三皇子、六皇子、十皇子、十二皇子。其中不论利益，感情最深厚的，就是三皇子。如果十皇子跟十二皇子两位都出了岔子无法承位东宫，她也来不及再栽培一个嫡子了，那么她会怎么办？她肯定寄望于三皇子。
    至于说六皇子，首先这不是皇后养大的孩子。
    顾箴或者喜欢他对安妃的情深义重，却很难不担心，这孩子一旦坐上帝位也依旧纪念着安妃，到时候，顾箴尴尬不尴尬且不说，安妃那性子，曲太后跟她比简直就是贤良淑德的楷模。
    其次，三皇子连十皇子跟十二皇子都能解决的话，多干掉一个六皇子也不过是顺手的事情。
    到时候顾箴哪怕知道了真相，难道还有选择吗？
    如此只要皇后坚持将三皇子记到名下，至少在礼法上，三皇子有了染指储君之位的可能。
    再加上一个贵妃从旁劝说，就天子如今的话语权，他自己不介意三皇子流着一半纪氏的血，其他人就算心里不爽快，又有几个敢歇斯底里的反对？
    问题是大家都知道，云风篁自己野心勃勃，扶持自己亲儿子上位都来不及呢，何况是扶持生母跟自己有着恩怨的三皇子？
    江旷，捏在此刻拿出来，才是利益最大化。
    倘若当真如此……
    云风篁深吸口气，沉声说道：“殷大人所言极是，本宫多谢大人指点！”
    “娘娘客气了。”殷衢抚了把短髯，眸光沉沉的躬身，“七皇子虽然并非娘娘亲生，但娘娘这些年来，对诸皇嗣视若己出，臣也是为了七皇子考虑。”
    云风篁当然明白他真正关心的是谁，微微颔首，郑重承诺：“若本宫将来有所成就，七皇子便如晋王一般无二！”
    殷衢不再逗留：“时候不早，外臣不便久留，臣，告退！”
    “七皇子就在外头，本宫让他送一送你。”云风篁吩咐红萼出去厢房，带了七皇子过来。
    殷衢见着这嫡亲外孙，眉眼都笑开了，看了看左右没外人在，忍不住俯身下去主动牵起七皇子的手。
    出了兰舟夜雨阁的大门，他又让绚晴宫的宫人都退开些，不要妨碍他跟外孙单独说话。
    “外祖父今儿个给你母妃说了个要紧的事情。”殷衢打量着七皇子，这位皇子长相更肖似淳嘉，反而跟他的长女殷芄不是特别相似。
    也就他这样熟悉殷芄的人，才能够从七皇子日渐长开的轮廓里，大概的辨别出些许女儿的痕迹。
    他心里又是心酸，又是感慨，殷芄难产故去的噩耗好像还在昨日，一晃眼，七皇子都长大这么大了，“她非常的高兴，这两日一定会待你特别好的。”
    七皇子轻声道了谢，又忍不住说道：“母妃一直待我很好。”
    “好，好。”殷衢也是真的认命了，他当初决定将外孙交给云风篁抚养时，就考虑过最坏的结果，那就是被贵妃裹挟着，这辈子都不得不给绚晴宫卖命。
    本来也不是没考虑过，等七皇子满了十岁到前头跟贵妃分开来住，逐渐离间他与贵妃之间的母子情分。
    等十五岁成婚就藩，也就可以彻底割裂双方的关系。
    到时候贵妃母子爱干嘛干嘛，反正莫要再挨着他。
    但事实就是，谁知道七皇子打小就被告诉了亲娘不是云风篁，偏生没有因此疏远贵妃，反而担心养母不喜欢他，越发的绞尽脑汁要讨好母妃呢？
    这不，殷衢这两年得空就看望他，私下给他讲殷芄的事情……结果却发现，最能讨这外孙喜欢的，不是夸奖他，不是对他好，而是帮衬贵妃！
    他也不是没失落生气过，觉得殷芄当年挣命生下来的孩子，怎么能够这样淡忘生母，反而将拿了好处才肯养着护着他的养母当最重要的人看待？
    只是几次三番想撒手不管，想到殷芄，又是难过。
    这毕竟是殷芄唯一的骨血。
    再加上小女儿殷女萝至今膝下空虚，对外甥也是极尽宠爱纵容。
    听说此事后，反而劝殷衢：“七皇子落地就没了亲娘，咱们跟他说再多姐姐的事情，于他也不过是隔岸观火，哪里能够有切身的体会？再者，他这样护着贵妃，可见贵妃在他身上也是着实耗费了功夫的。这是好事儿。不然，爹爹付出偌大代价让他进的绚晴宫，结果，咱们一哄，七皇子就跟咱们亲了，您说这意味着什么？”
    那当然意味着敏贵妃对七皇子不是很上心，七皇子对养母的情分不深刻，故此才会轻易同云风篁分裂。
    现在七皇子的表现，在殷女萝看来，只能说就算敏贵妃是哄小孩子吧，至少也是花了功夫心血的。
    否则他们殷家难道不会哄孩子？怎么都哄不过来，可见贵妃没糊弄殷衢，是真的用心养了七皇子。至于说将孩子直接养成自己的，那也没办法，殷家总不能将皇子接回府里抚育。
    不是贵妃也是其他人，看着这两年宫里稀里糊涂出事的皇嗣，从四皇子到楚王到六皇子到十一皇子到十三皇子……生母出身尊贵的也不是没有，结果呢？
    殷芄去后，七皇子落谁手里都将是人质，谁叫殷衢跟殷女萝那么重视殷芄的骨血呢？他们重视了，就少不得受到要挟。
    选择贵妃已经是精挑细选的结果了。
    至少谢氏没那个体量吞下殷氏，甚至反过来需要殷氏许多扶持。
    最重要的是，殷衢跟殷女萝在今岁过去的这个正月里私下反复讨论过了，云风篁有千百种不好，但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聪慧。
    所以只要殷氏一直有价值，她就会是七皇子最好的母妃、最坚定的庇护者。
    而且仔细想想，将来晋王承位，对七皇子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
    哪怕跟晋王不同母，但，都是一个母妃养大的，这情分也不是其他皇子能比的。
    就算失败了……
    这不殷衢撺掇着云风篁将侄女许去韦纥做大阏氏么？
    这是晋王事败后的保障，何尝不是殷氏的保障？
    毕竟谢氏女远嫁韦纥，难不成，只靠一道诏书，就指望在韦纥王帐里站住脚？
    谢氏别说现在了，就是从前，又哪里拿的出来能够辅佐一个十来岁女孩子坐稳异国大阏氏之位、最好还要确保其亲生子嗣为下代大可汗的人才？
    到时候不用殷衢主动推荐，云风篁头一个就会找殷家要人陪嫁！
    如此挟国朝之声威，帮助谢氏女在韦纥站住脚之后，不但贵妃与殷氏的联盟会更上层楼，即使他日夺储失败，新君上台之后清算，也得投鼠忌器。
    这么想着，殷衢笑容重新轻松起来，含笑摩挲着外孙的发顶，柔声道：“只要你好好儿的啊，外祖父往后去了地下，也有脸见你母妃了……你母妃要是还在，她为了你，一定也会竭尽全力，不惜代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