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蒋经纶总认为他在装。
被打的疼痛是装,下意识的躲避是装。
呻吟是伪装,淤青是伪装,就连鲜血也是。
他在心里从不叫他爸。
总是直呼其名。
蒋经纶。
天杀的蒋经纶。
有时在他名字前加上辱骂人的前缀。效果甚微。心里还是难受得像猫抓一样。狂躁且发疯的野猫,像铁钩子般的爪子抓在肉上。
眼泪是最廉价的。
比他三块钱两个的草稿本都廉价。
一开始他会抱住蒋经纶的腿,像抱住溺水时的救命稻草,手指因过分用力而发白,拼命而无助地向上乞求。
蒋经纶额头爆出青筋,浑身紧绷,洁癖的人碰到陌生人呕吐物的作呕表情,然后像甩开扒在小腿上的蟑螂般用力甩腿。
一步、再一步地迈开腿。
大步向前。
反手几个浑厚而响亮的耳光常常能使他瞬刻平静。紧抓深色裤腿的双手松开,不再作无谓的挣扎。
双手最好是捂一下腹部。手背疼是小事。
他从没主动抬头去看过蒋经纶在暴怒时的脸。
不用看都知道有多狰狞。
一回到家脱下正装就开始打他。
夏天要穿短裤,蒋经纶就踹他大腿根,大腿根部一片淤青。
夏天要穿圆领t恤,拳头就挥在后背。有时候是灼热的烟头,但穿上衣服什么疤都看不见。
蒋经纶一直有在给他留体面。
都打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
他出了家门,把腰杆挺直了走。因为五官秀气,皮肤白皙,个高,身板瘦且平。腿根疼痛,步履微跛,这却让他自带弱柳扶风气质,走路拖泥带水也从不会招人怀疑。
有时甚至能帮他招几株陌生而短暂的烂桃花。
是这样。想死的人命却硬。怎么折腾都还能活。
趴在地上喘几口气,又能颤颤巍巍爬起来。但命硬点也好。多熬熬。说不定能把他酗酒的爸熬死。
老师讲课说阿q真可悲,死到临头都没意识到自己可悲的根源,死要面子活受罪,都要死了也非得画出最圆的圈,简直是愚昧至极!
他本在低头做笔记,听到这他才抬起头,麻木的眼睛漾出波澜,他看向老师归于平静的面部表情,老师扶了扶镜框,视线停留在前三排学生的笔记本上。
学生眼睛死盯黑板的板书,频繁抬头,右手很忙碌。
阿q只是讲到兴起插进的题外话。
这是一节作文课。
黑板上赫然几个大大的白色粉笔字。
「议论文入门课」
“我们说到选论据,注意,论据必须为论点服务,论据为论点而生,量体裁衣,再好的例子也要克制字数,语言要凝练。议论文语言不求华丽,质朴准确即可。切记,论据不可贪多。三五两句要把它讲清……”
蒋温声轻撩衣袖,低头检查手肘靠上的几块淤青。
淤青几周就能消,而暴躁的吼叫声却总是在脑内循环。
所以他总在走神。
阿q才是最勇敢也最乐观的人。
他一向这么认为。
他不是非要唱反调。
一个人,过得非常不好,遭人嘲笑,走到哪都是行走的笑话,干一件事就多造一份笑料。吵架不占理,打架打不过,除了让屡屡挫败的自己享受下偶尔的精神胜利,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反思自己活着的意义吗?
自杀吗?
无能就该死吗?
一无是处就不能狂放大笑是吗?
他没有阿q的勇敢。
蒋经纶让人不设防的拳头耳光砸到他身上,他全盘承受的时候;他躺在地板上,奄奄一息斜着脸流泪的时候;大门哐当,门锁被外力大甩扣紧锁上,屋里再度一片黑的时候;他模糊的视线无意识盯着白墙,无论如何无法对自己讲出“儿子打老子”这类安慰的话,也没法发出因真正释然而痛快的大笑。
全身到处都痛。
每次去检查都是小伤。
真希望他爸死在外边,浑身爬满腐烂的蛆虫,脸被撞得稀烂让人没法辨认。
不过他只是想想而已。
写作文的时候仍然惯性套模板。
“父爱如山。
是最沉默的守护。”
—
“这趟打算玩几天?多待会呗。这几天我还算闲。平时你一个人在家挺无聊吧,你妈无聊到自己搞刺绣了。脑袋看着精明,可惜只是半开发,手特笨。扎几针就把手扎伤了,又把刺绣布甩给我扎。”
烫着羊毛卷的女人到厨房,拿起勺子搅几下锅里正煲的汤,又走到客厅,和蒋温声相对而坐,闲聊。
这是他的奶奶。夏邱纱。
将近五十岁,但穿搭和妆容很显年轻,即使眼角有了诸多细纹,整体优雅的气质也能窥见年轻时的风姿。
“给妈妈过完生日我就回去。”蒋温声浅笑。
“也行。”夏邱纱没多劝。
“你坐,我出去再买点凉菜。水果洗了的,自己拿着吃,别不好意思,都是一家人。自己开电视,不过声音开小些,你妈妈在睡觉。你别吵到她,到点她自己会起。”
—
蒋温声安静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是夏天。不过今天不太热,他穿的短袖。
衣服下没有伤口和淤青。
他上来是要经过他爸允许的,妈妈过生日这种事,他爸肯定要放他上来的。
在此之前一个月都不会打他。
—
妈妈的名字很好听,叫夏枳釉。
夏枳釉是单亲家庭,夏邱纱三十来岁离的婚,男方出轨净身出户,第一次出轨就被逮到。
夏邱纱翻个白眼,很不屑地对女儿讲道,幸亏发现的早,他要在外多搞几次,她都得查查自己有没有感染艾滋。
以前是两个人开店,现在她一个人开。收益风险一人担,夏邱纱觉得这种生活爽炸了,赚钱多快乐,没两年就做大做强开了连锁店。
后来赶上网店潮。进了大批平价化妆品和新潮服装,年轻人消费能力多强!没几年她就成了富婆,女儿成了小富婆,前夫更是频频出现在面前说后悔了想复婚。
夏邱纱黑着脸不耐烦地让他滚。这人脸皮厚,隔三差五上门骚扰,还带着他那小三,不,是他的现任。
纯纯搞心态,他是对家派来搞商战的吧??想看她为爱痴狂放弃挣钱?没门!
索性搬家。
—
事业蒸蒸日上,每天忙的焦头烂额,没时间管女儿。
钱是越来越多,健康却越来越差,看一场病,大把银子又哗哗流出去,一去不回,年底查出得了个肿瘤,还好是良性,切除瘤子又花了大把钱。
心痛。
心痛啊。
—
更气人的是,在恢复期,不知道夏枳釉是嫌她命太硬还是怎么的,带了个一看就很不靠谱的小子,低着头,手指绞衣摆,说自己怀孕了,想结婚。
夏邱纱看一眼旁边衣冠整齐的男生,他站得笔直,那种长得帅玩得花的气质,一看就不靠谱,夏邱纱扭脖又看她:“孩子多大?”
男生抢答:“三个月。”
夏邱纱现在很烦眼前这男的,完全没往他想勇敢地担起责任这方面想,只当他没眼力见,情商低。
她和自己女儿说话呢。他一个外人插什么嘴?
她死亡凝视夏枳釉:“谈了多久?”
夏枳釉老实交代:“两年半。”
夏邱纱气得心梗,好啊,藏得够好的,她成天在外当女强人拼命挣钱,这妮子偷摸着谈恋爱是吧?
等她好了,少不了一顿毒打。
打谁?他们俩这对金童玉女啊!
—
完全恢复后出了院。
夏邱纱本来不想承认蒋经纶的,说不就多个小孩?不差这钱,养得起。
没办法。女儿遗传她,一上头就恋爱脑十级,什么真命天子什么命中注定,她是没把这堆尬话说出来,但就这个意思。
明明白白的意思。
非他不可。结不了婚就殉情,孩子就当孤儿,陪她这寡妇,守一辈子连锁店。
越说越激动。夏邱纱脸都听黑了。
结婚是吧?结啊。
迟早得离!
从保险柜拿出她的户口本,两人嬉皮笑脸地把结婚证领了。
婚礼上,夏枳釉一席洁白婚纱,纯色的婚纱尾像天鹅羽毛,在台子中央像一朵滴着露水的纯白茉莉,眼睛死死腻着那小子,唇角带笑,当着所有亲朋好友的面,幸福地说出那烂俗的三个字:“我愿意——”
夏邱纱在场下聚精会神地看。
啧。有一种看到蛤蟆吃天鹅肉,作为母亲本该履行奋力制止的原始使命。但自己却看得热泪盈眶的诡异半麻感。
行…行吧……幸福就行!
—
果然。结婚没到两年,夏枳釉说想离。
问她为什么。说蒋经纶性欲太强,成天神经兮兮给她扣出轨的帽子,天天晚上都得做,不做就咬死她在外偷吃了。
夏枳釉满脸无语。
夏邱纱说夫妻间小摩擦,能克服最好,克服不了就分居。
夏枳釉点头,思考的时候侧脸像小女孩,思想太稚嫩——还是没长大。
而且她一直不喜欢小男孩,蜜月期想过要是男孩该怎么办。男孩的话……男孩还是让蒋经纶来管教吧。
太调皮了……
做月子喂奶,蒋温声总是咬破她乳头,衣服蹭到都疼,更别提比孩子更混那男的——孩子他爸,晚上搂着她非说肚子饿,口渴,趴在她后背,性器在她腿间蹭,让她把奶水分点给他喝。
这人婚后。特别是夏邱纱不在家的时候。为了做爱是一点脸不要。
说出来的话让她都有些反胃,虽说反胃可能是生孩子后不良反应……
—
真正决定分居,应该是发现蒋经纶在翻她家存折吧。
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
他们姓夏的姓蒋的,眼里除了爱就是钱,不对,钱排在爱前边!
不可忍受!
这简直是不可忍受!
这事跟夏邱纱一说明,她就立马翻脸了,他们家那段时间闹个不停,成天就围着钱,骂得可难听。
夏邱纱急了连着女儿一块骂。
夏邱纱骂:“当时是你非要嫁,劝你多少次都不回头,现在好了!嫁个小偷!”
蒋经纶:“你什么意思?我和夏枳釉都结婚了,一家人不分两家财,看了又怎样,说难听点,用了又怎样!”
夏邱纱:“这不是用不用的问题!家里没人你就翻保险柜,你想干什么呢?你有什么困难不能明明白白讲出来?做人要坦坦荡荡,什么困难我们一起帮你?!贸然动柜子不就是偷?!!”
蒋经纶:“话非说这么难听吗?!什么偷?说得像我没为孩子挣过奶粉钱似的!”
“你是挣了,你也只挣了奶粉钱——温温,你来评评理!”坐在客厅里的蒋温声看向开着一条大大门缝的卧房。
奶奶盯着他不眨眼,屋子安静了,都在等待他开口站队。
他抿抿唇,一脸单纯:“我们都是一家人……我认为爸爸没有错……”
所有人沉默了三秒,这句话有明显的情感偏向,直接撞夏邱纱枪口上了,她癫狂了。
“哈哈哈哈哈你教的好儿子夏枳釉,胳膊肘就往外拐!我说吧。老偷生个小偷!老的手脚不干净,小的思想不干净!”
蒋经纶火了。一教踹翻床头柜,玻璃杯踹翻几个,他正要踹梳妆台,不小心摁到一把锋利的大剪刀,手心渗出血。
“你干什么?要杀人?我报警了!!”
—
“温温。怎么不开电视看。”夏枳釉打着哈欠从卧房出来,睡眼惺忪。
“没想好看什么,吃了两个橘子。”蒋温声乖巧道。
“吃呗。不用和我说。坐,妈妈给你倒杯柠檬汁,我自己榨的~”她回头对他俏皮一笑,披散着一头黑发,一身睡衣睡裤,状态却好得像20岁那年的刚结婚时候。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