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幕深朝/守护是种相互作用。
当护士进房替病床上昏睡未醒的女人轻柔拔去输液针管,坂田银时忽感屋外方才一直哗啦肆虐的雨声似乎减弱了些。秋日夜雨冷落潮湿的气息,钻入窗棂缝隙直沁他心底,伴随雨点噼啪敲打玻璃的清脆音律,搅得那里百转千回渐收渐紧。
明亮到刺眼的白炽灯与房门一同关闭,室内再次掩上一层静谧的黑。
幽深红眸盯着那只搁置在被褥外血色浅淡的手,他悄然探出自己的,慎重将它托于掌心却没敢握紧,生怕惊扰些什么。
这下面又新添几个针孔了啊,他看着那刚贴上的洁白敷料心想,喉咙与鼻尖同时涌现一阵难抑的酸涩。
——拯救了么?守护了么?
这一次是千真万确地守住了。从死神冰冷锋利的镰刀下,救回了最珍视之人。
——但为何依然会觉得难过呢?
连这具身体的反应,都仿佛仍浸于恐惧的余温中,连带柔韧的灵魂忍不住隐隐颤抖。
——别害怕啊,她这不是好好的么?只是睡着而已,甚至睡得比平常还要安稳。
对,别多想。
他无意识张了张口,想借着默念你名字疏解堵进胸中那找不见出路的矛盾心绪,但一团浊气刚冒至嘴边,又因突然响起的叩门声而强压下去。
大概能猜出那是谁,银时烦闷起身走到门前伫足,几下深呼吸后,抬手搭上门把。
土方十四郎倚靠右手拄着的拐杖,身形略倾斜地安静立于门外,见门缝间才刚露出一簇银色天然卷又立马像要关上,急忙伸出还能活动的左手牢牢扒上门沿,竭尽全身与对方围绕这块门板展开难分难解的角力。
两人谁都没说话,直到第叁人闯入走廊打破这剑拔弩张的沉寂,那扇死活关不掉的门,才以银时主动松手走出病房外而阖上。
瞅着面前黑眼圈浓重无精打采的死对头皱了皱眉,土方扭过头,将注意力转向不远处站立的陌生访客。
——是一位身穿干练黑色西装、梳着马尾的年轻职业女性。她左手持一把收束的透明长柄伞,右手拎着只医院便利店售卖的探病用果篮。
“坂……”
她刚想开口,却见银发男人竖起食指对自己做了个保持安静的手势,便立即收声对他点头致意。
银时转而朝走廊尽头的方向指了指。她接收到那讯号后,朝他迈开脚步。
对这两人间的沉默互动感到一头雾水,土方呆愣瞪着她从眼前经过,片刻才转身,移动拐杖好奇跟在她和银时身后。
叁人走至最深处那块如注流淌着雨水的窗前停驻,女人对银时礼貌躬身,对他递上手中的果篮,再次开口道:
“坂田先生,今日真的多谢您了……但我总是忙到这么晚才下班,只能抽空准备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麻烦您替我转交给您的朋友,希望她能早日康复。”
“啊,不必客气。”银时回望她真挚的双眸,没有接那谢礼,语气不咸不淡。
——还是被这家伙发现了啊。
真麻烦,他在心中抱怨。
“……”女人失落垂下头,不得不收回悬在身前的右手。
土方在一旁诧异观察回归古怪寂静的两人:“这位小姐,你跟他这是……?”
于是她又抬首朝他看来,涉世未深的眸光透着信任,似有所求:“先生,看您这身制服……是真选组的警察吗?”
与那视线交汇,他疑惑无言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您好,我是桥田屋的秘书。”
他又听她接着说道,坚忍的口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我专程过来感谢坂田先生,是因为他今天下午来访桥田屋时,大概是目睹社长雇佣来当保镖的那两个嚣张浪人摸我屁股……于是跟踪他们到洗手间,在那里教训了他们。”鼓足勇气坦白这段屈辱经历及来访原因,桥田秘书进一步叙述自己的推断与请求,“虽然坂田先生背着我打完架一声不吭就离开了,但后来我从清洁阿姨那里听说,两个浪人都晕死在社长室楼层的洗手间里……当时那层楼的访客中,排除正与社长见面的枝川小姐,我想也只有坂田先生能够做到了。警察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您能将他们捉拿归案。”
“原来如此……你的报警我收到了,我们之后会采取行动的。”终于知晓前因后果,土方恍然大悟,但又立刻从她的话中敏锐察觉异样,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转头问银时,“等等,你们今天去见桥田社长做什么?难道是……?”
他终于意识到那挽救叁叶的特效药是从何而来。
——桥田屋暗中资助攘夷的灰色业务,真选组早就有在关注,但迫于其大财团的名声和威压,他们一直都没敢出手。
之前奉行所接警去桥田屋逮捕过高杉的手下冈田似藏,但被他拒捕潜逃……以至于后面还闹出轰动全城的连续试刀杀人案。
本以为那事之后桥田贺兵卫会有所顾忌,不想他仍不知悔改,还在雇佣浪人当手下。
能把这事对真选组说出来,这新人秘书很可能对社长的恶行一无所知。
——看来需要立即对桥田屋展开深入调查,如若证据确凿,即便是叁叶的救命恩人,都必须铁面无私秉公执法。
鬼之副长慢慢阴沉下脸,暗自思忖。
而面对土方直指关键的质询,银时向旁侧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无奈重重叹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坂田先生和枝川小姐为了他们重病的朋友,今天特意来拜访社长,是想拿我们公司针对她的病曾研发的试验药品来救人。”秘书小姐直白解释着,随后像因什么而苦恼眉心微蹙,看向银时说,“本来是预约好两人一起见他的,但今早社长突然临时变卦,命我只能放枝川小姐进门……坂田先生,不知她出来以后跟您说了什么吗?”
银时猛然一怔,心中模糊泛起不祥的预感,重又不解盯着她,有些茫然:“为什么这么问?”
——奇怪,那家伙当时什么也没说啊?不是顺利拿到药了么?
听闻那语带关切的问题,土方也当即中断思考,与银时一同注视着桥田秘书,有所觉地拧紧一双剑眉:“怎么回事?”
“啊……没什么,枝川小姐没跟您说什么自然是最好!”被他们注目得有点紧张,她心慌意乱道出自己担忧的原委,“因为她进社长室时,骚扰我的那两个浪人也在里面守卫。他们对女员工性骚扰时总是明目张胆的,不知为何连社长也对他们睁一只眼一闭只眼,我就有点担心她被他们……毕竟她是来求人的……不过我看她从社长室走出来时表情没什么不对,应该就没发生什么事吧?不好意思是我多嘴了,实在抱歉!”
“……”
“……”
看着听完自己这番话后,两个男人不约而同低头陷入长时间的诡异静默,秘书小姐不安对那位银发恩人又躬了躬身,说了句感激的客套话后辞别离去。
直至她的身影彻底消失于漫长走廊的另一端,他们才感到各自被钉在原地的僵硬身体得以重新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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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崎退是趁万事屋老板出去后偷偷潜入病床下的。
有了被轻松发现的前车之鉴,他总觉得提前躲进床底不是个明智举动,正所谓侦察行动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但这回可不是侦察。
她在生死危急关头救了自己,甚至差点搭上性命……
背着她在海中沉浮惊险求生的那时候,首先想到的却是如果她因救自己而死,那么他也活不成……要么被副长一刀削掉脑袋,要么会过度自责到去切腹谢罪。
万幸的是她活了下来——所以他认定下半辈子都有责任守护好她,以一个真选组监察官的身份郑重起誓。
……不不不,才不是什么跟踪狂呢。
然而待山崎在黑漆漆的床底趴好之后不久,就感觉有两个人先后走进病房。其中一人必然是刚才出门的老板,另一人听那脚步与拐杖的不对称声响,应是他尊敬又惧怕的土方副长。
——诶?都这么晚了,老板他怎么又回来了?还以为他会回万事屋休息、明早再来呢。
——而且为什么连副长也在?
他俩昨晚几乎都一宿没睡,这大晚上不去好好补觉,跑她病房里来做什么?!
——完蛋!有那两只恶灵一样的恐怖人类镇场,接下来只要再稍微动一下、或是呼吸再急一点,自己肯定会暴露的啊啊啊!
正当山崎像个木头人一动不敢动在内心痛苦哀嚎时,突然感觉上方床板嘎吱往下一陷,像是被什么沉重物体压上去的反应。
紧接着又是阵左右摇晃的异样动静,但只持续一会儿便重回静止。
——这样动不会把人给吵醒么?
——不对!难道他们也……?!
此时他才总算意识到有哪里十分不对劲,百分之一百二十的不对劲。
……不,这岂止是不对劲,而是一跃飞出《jump》k点超越大气层的糟糕情节啊!!!
拼命压抑住内心翻滚汹涌的吐槽欲,山崎憋红了脸,不知到底该作何表情。
然而这时候房门再次打开,他听见又一人走到床边——
是冲田队长。
——啊咧?这又是啥情况?
他彻底石化住了。
不过冲田似乎只是静静站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躲在床底的他,也根本无从知晓上面发生过什么。
山崎只觉得心里毛毛的,等门关上后,浑身终于禁不住煎熬地直哆嗦。
好在上方挤一床睡觉的叁人再无一人醒来。
呆滞听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他感觉眼皮开始打架,逐渐合拢做起噩梦——
“枝川、枝川——!”
“对不起……没能救回来,上岸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怎么会……!”
……
//
你从难得安宁的一觉中缓慢清醒。黎明前的晨光熹微,温柔透过窗帘投射在医院灰暗的天花板上。
尝试活动无比僵硬的手臂,感觉这团被窝有点温暖过头,不禁将睡意尽退的双眸又睁大了些,这才发觉躺在床上的身躯正夹在两个人之间。
而且腰部还搭上了两只不同的手臂,被一左一右与自己肌肤相贴的他们搂得很紧。
简直仿佛不这么抱着,就会不小心把人给弄丢一样。
再转头左右看看,他们脸上的睡相也极为不安定。
——啊啊,安全感匮乏的男人们。
你无可奈何在心中轻叹,支着身子小心翼翼从床上坐起,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音,以免惊动那两个还潜在梦乡中的人。
——不对,是叁个。
听闻床底不太均匀好像随时会醒来的呼吸声,你不自觉扬起嘴角,抬腿跨过银发男人侧卧的身体,宛如跨过一只总喜欢在家中挡路的宠物一样。
下床穿好拖鞋,又举起搁置在床头柜上的一杯清水,仰面一饮而尽,润了润苏醒后干涩到发苦的喉咙。
放下空玻璃杯,将旁边的备用手机揣进口袋,取来枕边整齐迭放的深色羽织抖开后披上,谨慎压着脚步迈出病房。
昨夜的瓢泼大雨看起来早已停歇,云散月落,长夜将尽。
——时机刚好,不如去天台看日出吧。
照旧在走廊自贩机买一罐黑咖啡,经过重症室时稍稍驻足,窥见栗发少年弯腰伏在堆满医疗仪器的病床前打盹。
姐弟俩亲密相依偎,睡得正香甜。
于是下意识触碰兜里的手机,期盼那道不知何时才能传来的回音。
下一刻,像是与你心有灵犀般互问早安,它忽然朝气蓬勃震了起来。
……
“……那实在是太好了!非常感激你,陆奥……嗯,病人交接和治疗费用等事宜我会替你转告他们,麻烦请尽快回……诶诶?今天就来接人?啊没问题的,地球这边的手续交给我办就好……好的,下午见。”
靠在天台边缘的栏杆前与陆奥通完电话,你合上手机将它握入慢慢收拢的指间放回衣兜,感觉这漫长的叁日以来,心中一直悬着的那块最大的石头总算能安然落地。
但除了接下来要办理的繁琐交接手续外,还有另一样先前被暂搁一边的事情应当注意。
——那时候的两个混账浪人,与桥田贺兵卫的违心指令。
记得桥田屋曾通过雇佣冈田似藏,为鬼兵队的攘夷活动输送灰色收入……
勘七郎事件后,让本想金盆洗手的贺兵卫被迫继续支持攘夷的缘由为何?与晋助他们又会有什么联系?
自古以来,凡是有头有脸的大商人,无不是为权贵们提供隐性财富与地下服务的“白手套”——或许那让他想要摆脱却无法脱身的压力,便来自其背后意图“借刀杀人”的家伙们。
若想令那股躲在后方的势力显山露水,唯有先将他们赖以掩盖恶行的正面机构一一拔除,才能逼其采取更为冒进的行动——也就是说,从支持德川茂茂的派系立场来看,桥田屋断不可留,即便贺兵卫并非是自愿援助攘夷。
如今其中一只“白手套”海运屋虽不复存在,但这起事件还远未平息,甚至只是刚刚吹响进攻号角。
“风雨欲来吗……?”
你低声喃喃,脑中浮现曾读过的一句汉诗,凭栏远眺从沉睡中逐渐苏醒的江户城天际,出神望向那片混合海水般蔚蓝与鎏金般耀眼的绚烂朝霞,微眯起眼,攥紧左手中忘记打开的易拉罐。
何等不可思议的景色啊。
伴着那束光,一缕秋风吹散颈边松软垂顺的亚麻色发丝,却吹不散凝聚于琥珀色眸中的朦胧烦忧。
——“可是雨已经停了啊?”
恍然中,身后响起另一人犹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