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楚了·空虚·鬼
“啊——!!!”
安齐惨叫一声,全身腾空而起。灰蛇已经膨胀成一条巨蟒,仍然死死咬在安齐的后颈处,粗壮蛇身缠着安齐的躯干,一人一蛇漂浮在了半空中。
卧室之中,惊悚的红光与圣洁白光混作一团。安齐双眼微睁,面上带着震惊的神情,朝上方伸出了一只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
蛇尾狠狠甩动着,将安齐的身体越缠越紧,泛着暗意的红光将整个卧室照得狰狞可怕。安齐在空中挣扎着,蛇牙却紧紧地咬在他颈上,鲜血顺着他的脖后缓缓滴落。当红光向外蔓延,几乎侵蚀房间里的所有角落时,安齐圆瞪着双眼,睫毛剧烈颤动起来。终于,他闭上眼睛,霎时间,纯白光晕从他身上暴涨开来。
“……你并非蛇妖。在你身上,并无万物生灵之息。”
辛念菩萨平静而饱含怜悯的声音,响彻整个空间。
他的身体在空中瘫软着,完全没有自己的意识,地心引力也不起作用。他眉头微皱,眼唇闭合,看上去与被困在一个不算舒适的梦境中相差不远,只有恍若从天际边缘传来的话语声,不断从他的胸腔深处传出。
“你非人非兽,非鬼非妖,为何执着于我?”辛念菩萨的话音中略带疑惑,却毫无恐惧和疼痛。
灰鳞大蟒非但没有放松之意,反将安齐的身体缠得越来越牢。红光与白光纠结缠斗着,房间里忽然刮起了诡异的风,床单被褥都被吹落在地,衣柜门砰砰作响。
漂浮在空中的安齐依然双目紧闭,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落,滴到了地面上。下一刻,从那滴躺在地上的泪水之中,一根由五色丝线搓缠而成的羂索缓缓升起。安齐的身体依然没有任何动作,而那羂索犹如有视觉一般,直接钻入蟒蛇与他躯干之间。
“孽障!够了!”
随着一声巨响,羂索将蟒蛇弹飞开去。蟒蛇发出绝望而尖锐的嚎叫,既不像是动物该有的哀鸣,也不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一边在半空中打转,一边逐渐萎缩。须臾之间,蟒蛇又缩回了灰色小蛇的尺寸,眼看着还要继续缩小直至消失,而安齐依然紧闭双眼,悬浮在空中,巍然不动。
灰蛇的尖叫声持续不断,身上的鳞片和皮肉如同燃烧过后的灰烬一般飘散开去,渐渐露出散发着恶臭的蛇骨,而蛇骨也在不断萎缩,肉眼可见地销蚀着。
“是谁……用如此恶毒的怨力,捏造出了你?”如同莲瓣被微风呵护着,安齐的身体缓缓回到了床铺上。
灰蛇的身体已经化作了一缕令人厌恶的烟气,消散了空气中。最后剩下的,是他的一双红眼,无神地发着闪烁的光,而这两点红光也即将走向尽头。
白光随着红光一同减弱。似乎很快,在这个房间中,宁静的夜晚将会重新降临。
“呼……”睡梦中的安齐轻轻叹气,不知他究竟是否有意识。
那两点红光,终于也化作了灰烟。卧室之中,漆黑再次拥抱一切。
然而,灰烟并未凭空而去,而是笼罩在了安齐的身上,随着他的下一个呼吸,被他吸入体内。
“呃——!”安齐再次猛睁双眼。这一次,在他眼中,全是痛苦和恐惧。
怨气进入了他的身体。本就深埋在他心底的,那些不属于他的情绪和记忆,在脑海深处被引导而出,全部堆到了他眼前,一幕幕地翻动起来。
“你看见了吗?”
安齐听见一把声音,明明是他从未听过的声音,却熟悉得犹如在心里记了一辈子。
“你还记得吗?记得那些,我已经不记得了的事情?”
“你可以看见吗?”
他看见了……安齐看见了。
“你好好看看,仔细看清楚了,看看我是不是真的十恶不赦?”
安齐看见了。
他看见他站在溪水旁,潺潺而流的水面之上,倒映着一个白衣身影。他抬头,见到一个手执长锏的侠士,微笑地看着这边。
“去吧,我会等你回来的。”侠士笑着说。
这声音童颜地熟悉,安齐知道这是谁,但那个名字却只在他嘴边徘徊,无论如何都吐不出。
他的意识像是被那溪水带着远去了,只能遥遥看着他们相拥,相吻。他嗅到了药材的味道,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感受到喜悦和爱意充盈头脑的温暖。
他爱他,安齐知道。
“不错,我爱他。”
安齐脑海中的那把声音却是冷冷的,带着苦涩,像是由眼泪凝结而成的寒冰。
“我爱他,我相信他,用了我的一生作为筹码。看看我最后得到了什么?”
红光像鲜血一样,蒙蔽了安齐眼前的所有景象。画面飞速流转着,安齐看着白衣男子走进了一座气势逼人的豪华大院,院中家丁仆从个个服饰华贵,他的一身素色格格不入。
厅堂之中,坐席之上,玄铁蒙面的男人被众人称作“教主”,对白衣男子虽彬彬有礼却难掩冷淡。雕栏玉砌之间,令人压抑的薰香时刻燃着,烟雾氤氲,令他读不清他人的神色,却在这金砖玉瓦之中,心头徒生恐惧。
“那是扰人神智的迷魂香,当时我便知道了。”安齐脑海中的那把声音说着,话语中竟有几分嗤笑,“唯一让我心甘情愿留在那个狼虎之地的原因,便是我已答应了他。”
“神医先生,”教主负手行着,将他引至房前,“小儿的性命便指望你了。”
白衣男子站在房门前,回头望去,只见院中花团锦簇,碧空如洗,却有一阵凉风刮来,令他忍不住拉紧了衣裳。
“神医放心吧,本教主今晨已去信寻大侠,大侠对一切早已知悉。”那教主的声音如铁块碰撞,落入白衣男子耳中,莫名令他难受。
“我那时候,居然会相信那种话……相信什么众生平等,济世为怀的鬼话。”风声很大,安齐几乎听不清脑海中的那把声音,却眼睁睁看着白衣男子步入房中,走向男孩躺着的床铺。
那把声音不断说着:“既然你满口说着慈悲宽恕,不如你来瞧瞧,这一切,值当不值当?”
“这是……我早先便已略知一二,此毒入体甚深,贵公子又先天多有不足,”白衣男子满面愁容,低垂头颅,几乎不敢看向来人,“我医不了。我已试过,实在是……教主另请高明吧。”
他连收拾针灸银针时,都细致留神着收敛针尖,给男孩看诊的动作又是那样温柔,接过小厮送上的茶水时也不忘点头道谢。他是那样温和善良的人,安齐看得清清楚楚!
“你问我,为何会怨?”那声音笑了起来。
教主步步逼近,腰上刻着“长生”二字的铁牌与玉石相碰发出闷响,面罩之下的脸色比金属还要冰冷,意图明显。白衣男子频频后退,满面惊慌。
不!安齐听见自己心中的呐喊,却被脑中的声音打断:“你看好了,你可看好了,这就是我!”
“本教主观神医先生神色,却觉得神医有所保留呢。”教主一把扼住白衣男子的咽喉,轻轻一举,便将身材瘦削的他举到半空。白衣男子蹬着双脚,两眼圆瞪,双拳徒劳地敲打着教主的手臂,却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呼吸。
“呃——”躺在床上的安齐同时猛张大口,胸膛急促起伏着,不断发出如哮喘发作的吸气声。但房间中的氧气似乎消失了,留给他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不要……”他发出呼救的口型,听见的却是白衣男子的声音。
“不要……”白衣男子双眼泛红,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求求,你……”
“除了你以外,天底下也不是没有别的大夫了。”教主纹丝不动,“神医先生猜猜,其他大夫给我儿子开出的方子里,有什么?”
白衣男子几乎要晕死过去,却偏偏将话听清了,“……人,心。”
“不错。”教主倏然松开了手,让他跌落在地面上,“你看,神医先生这不是明明就医得了吗?方才为何要说谎呢?”
“咳咳!哈……呼……”安齐得以猛烈呼吸,疯狂地将空气汲入肺中。
“一颗人心。”教主俯视着趴在地上艰难呼吸着的白衣男子,“救过最多性命的医者仁心,方可解,毒害过最多人的致命之毒。”
白衣男子慌乱地抬头,“你——啊!”
他的话,被刺入胸膛之中的匕首所打断。
剧痛从安齐的左胸口处传出,比之前任何一次心脏病发都要厉害,像是他的心正一刻不歇地要将自己提前耗尽,又像是它在此刻已经静止了。安齐张开嘴想要尖叫,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他的眼泪,与眼前画面中白衣男子无助的泪水一起,同步掉落。
白衣男子垂死伸长双臂,将鲜血抹到了教主的身上,身体抽搐着,却无法阻止任何事情,“阿遇……救我,阿遇……”
“哼,能让你来这儿,确实多亏了寻大侠。”教主抛下这句令他难以置信的话,不再犹豫,将匕首无情抽出。
“呃啊——!”伴随着一瞬间的巨大刺痛,安齐的视线被鲜血所淹没。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见到鲜红的血,温热,苦涩,晃眼,铺天盖地的血红。
还有那把冷冷的声音:“你以为这便是所有了吗?你以为,命运便是如此简单的不公吗?”
“你根本不会理解。”
安齐眼前的画面犹如掉入了万花筒之中,却不是五彩缤纷的,而是各形各色、各种层次的黑暗,不知疲倦地旋转。他在黑暗之中翻滚、坠落、随波逐流着,直到所有的感受都被抽离,只有无穷无尽的忧伤和虚无萦绕着他,带领着他,推动着他,他却不知道目的在何处。
“你曾有过这种感觉吗?大圣人,你经历过吗?”安齐的脑海之中,那把声音仍在诉说着,“感觉一切都来到了终点,或者,因为太痛苦,你甚至期待着可以快点死。但当一切真的结束之后,却没有平静,没有升华,没有永恒的幸福或忏悔和惩罚,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空虚。”
当视野中再次浮现出画面时,安齐模模糊糊地看着男孩喝下了那一碗猩红的汤,教主挥笔写下给他口中的寻大侠的感谢信笺,白衣的身影又出现在了眼前,而这一次,他飘荡在天地之间,不喜不悲,无爱无恨。
他是……鬼。
安齐难以自遏,无声地哭泣了起来。
白衣鬼魂漠然看着一切,看着自己的心被他人所食用,无辜稚童得以续命,邪教教主因此收心养性,江湖各派一片和睦,只有他自己,从此不再属于人间。
他的一双眼中噙满了泪水,瞳孔依然是深邃的黑色。他的心中算不上有怨恨,只有满腔执念,仍在记挂着那个曾承诺过他大海的人。
直到,他追随着心中的渴求,如随风飘荡的柳絮一般,来到了他面前。
“多谢寻大侠一力促成和谈,才有今日与长生教结盟之事。为了天下苍生与武林和睦,寻大侠当真是鞠躬尽瘁了。”
“确实,寻大侠为了向本教主证明诚意,当真做出了不小的牺牲。”
“牺牲小我,以换一劳永逸,这便是大侠之举啊!今日正式公布寻大侠接任盟主之事,江湖中人都要等不及了,纷纷催着呢。”
“诸位说笑了,一切都有赖于各路英雄好汉通力合作,在下……实在愧不敢当。只盼教主得偿所愿后,能当真信守承诺,莫要让一切牺牲前功尽弃。”
“小儿如今病已痊愈,身强体壮,寻大侠,不,寻盟主,请放心吧。”
他是鬼,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他,他却能看见、听见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