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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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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看我,我是个瘸子。”撒罗的圣子站起身,坦然地展示自己的腿脚,“如果撒罗允许一个瘸子担任他的圣子,他一定比那些故事中所说的宽容许多。”
    他对战俘微笑起来:“也请您对他人与自己宽容一些吧,那并不是罪过。”
    第三年,地下城这边的法师协会,发明了农药。
    发明人是法师米兰达和她的学徒们,按照过去的分支,他们的传承来自黑袍法师。其中凶残的术语与动物植物实验等等听得塔砂一头雾水,等最后说了能杀灭农作物上的虫害而不杀死植物这等效果,她才明白这等高大上的诅咒药剂居然是农药。
    塔砂惊叹地看着眼前一群典型黑巫师打扮的人,从被不明药剂熏黄的手指到一张张阴沉的讨债脸,万万没想到他们的发明如此利国利民兼接地气。这等以貌取人的行为让塔砂有点惭愧,很想上前握住他们的手晃一晃,表达一下老干部式的慰问。可惜这是一场研究成果汇报大会,坐在旁边的人,看上去完全不同意塔砂的观点。
    “我不同意!”德鲁伊代表拍桌而起,“太荒诞了!难道要把这种毒药倒进土地里吗?!”
    “不然呢?倒进你嘴里?”米兰达毫无笑意地咧了咧嘴。
    “你!”德鲁伊气得满面通红,“这种毒药会污染土地!还会随着雨水和地下水扩散,污染河流和大海!你们如果这样做,和枯萎公约又有什么差别?”
    “土壤依然能种出健康的粮食,扩散后的那一点点含量,就算进入了动物体内,那些动物的肉也不会变得有毒。”
    米兰达一抬手,学徒开始念出各种对照组的实验结果,活体动植物实验品的死伤根本没让德鲁伊的脸色变得好看一点。同行的年轻德鲁伊更沉不住气,愤怒地指责道:“你怎么可以对那些活生生的动物做这种事情?!”
    “难道你希望我对活生生的人这么做?”米兰达冷笑道,“行啊,继续同情兔子,让塔斯马林州的类人居民饿死算了。”
    塔斯马林州的土地比一个东南角大了岂止百倍,有的富庶有的贫瘠,塔砂不可能供应所有人的粮食。随着人口的迁入与增加,粮食的确是个不小的问题。
    “有足够的人工,农民可以自己捉虫!”
    “那么菌类呢?粮食的白粉病与锈病怎么办?也用手去捉?”
    “我们已经在努力!”德鲁伊说,“我们挑选出最好最能抗病的种子,减弱灾害天气,用最自然的方式……”
    “精灵都会建造房屋,那么崇尚自然,干嘛不直接住在树上?”米兰达毫不客气地打断道,“要回归自然就自己去吧!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变成动物住在兽栏里。”
    “¥@*%!!”
    “不要说脏话啊。”主持人劝说道。
    “野兽的脑容量也只限于此。”米兰达说。
    “主持人,这算人身攻击吗?”兽人代表举手道。
    “咱觉得米尔说得好哟!”女巫代表美杜莎唯恐天下不乱地插嘴道,对法师比了两个大拇指,“咱挺你!”
    “谁他妈是米尔。”米兰达阴沉地瞥了她一眼,“法师说话女巫闭嘴。”
    匠矮人代表已经睡出了鼻涕泡。
    随着地下城中居民的增加,各式各样的纷争也不可避免。
    自然种族与德鲁伊倾向于保存原始的自然,匠矮人的魔导科技与黑袍法师的研究则需要同样的土地;法师和女巫照旧因为彼此的魔法学术问题相互嫌弃,没什么深仇大恨,但总是很乐意给对方添麻烦;黑袍白袍法师用鼻子跟彼此打招呼,各个种族有着因为天性无论如何无法好好相处的类型,比如喜爱干旱环境的蜥蜴人混血对房屋里潮湿到发霉的人鱼后裔室友特别崩溃……这不是第一次争执,也不是最后一次,有不同的地方总会有纷争。
    然而世界因此精彩。
    选民投票的结果最终偏向于黑袍法师,除了几个森林、湿地覆盖面积很大的区域,农药将试点投放,而后大规模推广。同时法师承诺尽快改良农药,找出残留最小的品种,并开始研究能在自然环境中自然分解的类型。
    德鲁伊的杂交选种和肥料、法师的农药多管齐下,塔斯马林州的农业开始了爆发式的发展。
    其后某一年,恰逢十年难得一见的大荒年,埃瑞安帝国的许多地方在病虫害交加之下颗粒无收。于是,夜幕防线之上,开始出现小小的缺口。
    被买通被说动的守卫悄悄行了方便,更重要的是一些高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事情的发生。在这些“不存在”的贸易窗口之中,一些商品开始交流。
    大量富余的粮食被运送出去,换回一些异族,一些绝对不能作为武器的魔导器——这些年来都城的塌方处还是挖出了不少东西——还有那边稍微缓和了那么一点点的态度,大概把每天七次的地下城去死去死口号变成每天三次吧。商人们只谈论价格,护送的双方士兵一言不发,保持沉默,装作看不见对方。
    这些交易持续了整个秋天,一直到第一场封道的大雪快要降下。边境附近有着大片大片荒地,被困在这里可不是好事。地下城的最后一支商队收拾好行李,他们离开的时候,护送队的领队第一次和守军有了交流,尽管只有一句话。
    “我妹妹没有饿死。”那个不苟言笑的军人硬邦邦地说,塞给领队一支雪茄,来自都城的高级货色。说完他便走了,依然板着个脸。
    “你可以直接说谢谢的。”领队在他身后挑了挑眉毛,挠了挠脸上的鳞片。
    *
    “你可以再等一会儿的。”维克多抱怨道,“干嘛不多饿死一批,还能趁火打劫。”
    “那多浪费。”塔砂说,“他们又不把尸体给我。”
    维克多在那儿叽叽咕咕抱怨个不停,好像塔砂是个不当家不知油米贵的败家子。“弄死了我也打不过去。”塔砂问他,“所以你是在为我考虑,还是纯粹想看尸横遍野?”
    这邪恶的书打了个哈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塔砂觉得他十分可爱,继而开始自省,觉得这等想法真是一派昏君气象。
    算了,不是重点。
    塔砂不仅交易了粮食,还分享了肥料与劣化版本的农药。这一方面是人道主义支援,一方面也是商品展示。
    下一年开春的时候,以及下一年埃瑞安帝国平安地开始丰收的时候,不存在的小小贸易窗口,一直没有被关上。
    第81章
    牛角的战士一踏入部落的入口,孩子们便哗啦啦围了上来,叫嚷着泰伦斯的名字。这些孩子头顶的小小弯角不过拇指粗细,幼嫩如新芽,把脑袋挨在一块也不会打架,那股亲热的劲头让稳重的战士也难免心生感慨。
    初次见面那天,孩子们还躲在帐篷中警惕地望着他呢。
    十多年前泰伦斯离开故土,四处躲藏着旅行,被人类军队捕捉走,再到角斗士起义,前往在东南方落脚,辗转之间岁月流逝。十多年后旧地重游,新生的孩子们已经不知道他的存在,只困惑于他头顶与其他大人相似的弯角。前些日子,他带领着队伍来到与世隔绝的故土,同族们如临大敌地举起武器,对峙与交谈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有人从队列中走出来。
    “是你吗,泰伦斯?”族长拿下面具,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我,父亲。”泰伦斯说,拥抱了多年不见的父亲。
    他的父亲比过去衰老了许多,须发蒙上一层白霜,双眼不如过去锐利,曾经严厉的神情也软化了。他感慨万千地对着儿子点头,连连点头,竟说不出话来。
    那天稍晚些时候,泰伦斯在篝火边讲述了这些年来的经历,亲属们听得惊呼连连。母亲骇得捂住了嘴,家里的侄子侄女们却为起义的故事双眼冒光,催他多说一些,被看出苗头的亲长挨个揍了脑壳。
    “你们当打仗是游戏吗!”族长呵斥道,看了看泰伦斯,又是欣慰又是后怕,最后选择与过去一样,用责备的口吻开口:“问问他!比起在外奔波吃苦,留在这里是不是要好上百倍?”
    “这里无聊死了。”小侄子嘀咕道。
    “无聊总比没命好!”他母亲压低声音恫吓道,“你想被人类抓走当奴隶吗?”
    “这里的生活的确比外面平静,”泰伦斯说,在父母欣慰的目光下话锋一转,“但我从来没有后悔离开,如今也不会在这里蜗居到永远。”
    “你还要走吗?”泰伦斯的母亲急道。
    “事实上,我只是暂时在这里停留。”泰伦斯歉意但坚定地说,“恐怕我还会带更多人走。”
    夜幕防线树立之前,兽人义军已经离开了塔斯马林州,如今他们在埃瑞安帝国腹地打着游击战。这支规模不大但非常灵活的军队,在帝国偏远处神出鬼没,抽冷子袭击那些关着同胞的角斗场、妓院与牢房。他们一触即走,绝不缠斗,卷走同胞便逃之夭夭,完全不会留下与帝国的武器硬抗。
    这支兽人自称为“自然之春”。
    “我们的同胞还在外面受苦,还有许多人没有我这么幸运。”泰伦斯说,展示自己带着鞭痕的肩膀,“父亲,闭上眼睛不能让外界的危险消失,我们不可能永远躲在这里,祈祷自己不被发现。”
    “那可是帝国的军队!”族长提高了声音,霍然站了起来,“我曾亲眼见过人类的铁蹄踏平了比这里大数倍的部落!是我的父亲带着残存的部族逃生,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在这片安全的地方落脚,你想要将全族再一次拖入泥水之中,对上一整个庞然巨兽吗?!”
    “我们已经对上过那个庞然大物,而且我们打赢了!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能站在这里,还带来了曾经被巨兽咬在口中的同胞!”泰伦斯也站了起来,不顾母亲拉扯衣角的手,“您有多久没有听过外面的消息?东南方的地下城已经在塔斯马林州站稳了脚跟,足有帝国五分之一面积的区域如今住满了各式各样的异族,无论是人还是非人,无论选择森林还是城镇,都能在那里找到落脚之处。埃瑞安帝国的军队带着钢铁长龙与钢铁傀儡进攻,我曾有幸参与了那场战争,我就站在那个战场上与它们交战,直到战胜它们!”
    篝火边的族人听得一愣一愣,起义与逃生的成功已是他们心中最完美的胜利,没人想过异族能与帝国的军队正面交锋。泰伦斯的同族依然保留着兽人的文明与骄傲,但人类帝国留下的阴影也已经根深蒂固,让这些避世的部族畏首畏尾,鲜有与人交锋乃至接触的勇气——这便是当初年少气盛的泰伦斯,在受到父亲责骂后赌气离开的原因。
    年轻人依然有着对外的好奇与好胜心,像曾经的泰伦斯,像如今的小辈们。
    这名义军的领袖不再是初生牛犊,经历风霜拷问的泰伦斯伸出手,指向火光范围外隐隐绰绰的黑夜。
    “我们的队伍从东南方一直横穿整个帝国,曾去过埃瑞安的极西与极北,如今绕行回了东方。我们在森林与荒原中找到了同胞的踪迹,大家都蜷缩在荒野一角,与世隔绝,误以为只剩下己方,但是不!我们的力量远远比您以为的更大,我们的同胞远远比您以为的更多。”
    他讲述“自然之春”走过的每一片土地,揭开族人们在畏惧中未知的迷雾,击倒幻想中的妖魔。帝国的确是一头巨兽,但它有形体亦会被攻击,强大却也有弱点。被救过来的族人如今正在帐篷当中接受治疗,伤员在另一个大帐篷里说说笑笑,义军成员中一些在休息,一些在放哨。活生生的证据就在这里。
    “父亲!时代不同了。”泰伦斯这样说,“睁开眼睛看看吧!”
    族长愣怔地看着曾经笨嘴拙舌的小儿子,泰伦斯就站在这里,过去小小的身影已经变得比他还要高大——是儿子长高长壮了,还是父亲的身躯已经开始佝偻干瘦?或许两者都有。
    老族长在此刻,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已经老了。
    “我是管不了你了。”他苦涩地说,摇了摇头。
    泰伦斯微笑起来,拍上父亲的肩膀。“我永远是您的儿子。”他说,“无论如何,请您相信我吧。”
    如同春日的绵绵细雨,“自然之春”无声地浸润土壤,唤起三尺之下埋藏的种子。
    在帝国军方的报告中,他们是掀起动乱的匪类。在帝国平民茶余饭后的谈话间,他们是制造骚乱但又与大部分人没多少关系的异种革命军。在越来越多的、汇入这支队伍的兽人之中,他们被称作兽人解放运动的先行者。有组织有纪律的串联在荒郊野外进行,依然存在的零散部族被连接起来,从分散的小点变成一张遥遥相望的网络。
    德鲁伊为他们带来远方的消息,地下城在帝国各处的暗探网络与义军互利互惠,交换着彼此的信息。救回的老弱病残被安置在安全的部族之中,即便人类帝国的版图已经与整片大陆重叠,依然有一些属于自然的区域不为人所知。
    帝国为此相当心烦,以往分散的闹事者被组织起来,变得油滑如泥鳅。奴隶被带走,传单与各种痕迹被留下——这些家伙来时悄无声息,走后却声势浩大,务必要让当地居民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边打边逃,边跑边宣传。这斗争的规模没有大到能激起民愤,又没有小到可以视而不见。
    自然之春没有被扑灭,反而在四处驱赶之中,愈演愈烈。
    泰伦斯终于成功用故事和承诺喂饱了孩子们,他们像一群得到食物的小狗,心满意足又恋恋不舍地离开。他三步并两步走进帐篷之中,却有个小尾巴也跟了进来。小侄子赛维尔并不吭声,也不肯走。
    “你到底要跟我到什么时候?”泰伦斯叹了口气,坐到毡床边上。
    “跟到你答应为止。”赛维尔板着脸说。
    泰伦斯不理他。
    没多久少年便沉不住气,再度开了口。“就让我也去吧!叔叔!”他央求道,“我也想跟你去救同胞,杀人类!”
    “喂喂,我还在这儿呢!”毡床上的伤员啼笑皆非道。
    “所以为什么这里会有人类啊!”赛维尔气呼呼地指着打绷带的纯人类怒道,“一个人类为什么要混进兽人解放军?”
    “人类有好有坏,我怎么教你的?”泰伦斯无奈地说,“路德维希先生是我们重要的同伴,而你,你太小了,还没有准备好。”
    “我已经可以独自打猎了!”赛维尔昂起头,展示他两根手指粗的牛角,再度指向床上苍白瘦弱的人类,一脸嫌弃地说:“我一只手就能把这只弱鸡打翻,为什么他能上战场,我不能?喂,你到底受的是什么伤,这小伤口看上去根本不是任何武器打的吧?”
    “哦,我下台阶的时候没站稳,摔下来磕到头了。”路德维希诚实的说。
    “天啊,磕到头!”兽人少年叫了起来,“我六岁的小妹妹都不会随便摔倒了!你这幅样子能拿得动什么武器啊?”
    “我用笔作战。”路德维希好脾气地笑了笑,扶了扶他圆圆的眼镜。
    “用笔怎么打仗?”赛维尔皱眉道,“你骗小孩子呢?”
    “路德维希先生的笔胜过一只军队。”泰伦斯认真地说。
    路德维希是一个画家。
    他负责制作“自然之春”的宣传画,有时铤而走险,在活动现场留下大幅涂鸦。路德维希为兽人解放运动留下的画作与他以往创作的大不相同,为了速度舍弃精准度,要是将这些画作放到画廊去,多半会被人嘲笑偷工减料,难登大雅之堂吧。
    这些画并不沉重,并不慷慨激昂,恰恰相反,它们让人捧腹大笑。粗俗有趣的讽刺画与带着黑色幽默的漫画被留在“自然之春”的活动现场,继而被报纸登出,成为乏味政治版面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文字与标语或许会被涂掉,画面却是共同的语言。
    这些一目了然的画作中,包含着兽人对平等自由的呐喊,对人类蓄奴的质疑,对被压迫者的呼唤。
    无论出于关心也好猎奇也罢,漠不关心的人们忍不住对此投去一瞥,兽人这个被藏在桌子底下蔑视更无视的族群,终于被公开摆到了台面上。
    当富人们谈论着四处游走的兽匪动乱,依偎在主人怀里的宠物竖起耳朵,第一次听说了同族的另一种生活。当大块版面都印刷着兽人的故事与新闻,为主人烫报纸的兽人仆从望向其中的图片,他们看到了森林与野生的同族。是的,依然会有大部分驯化兽人安然呆在府邸之中,畏惧着被这等动乱牵连;但也有一些,在心中自己都没注意到的角落,点起一个小小的火种。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想象着金丝笼外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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