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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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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谨对他的兴趣比对圣人多,笑看他半晌,却在突然间,笑意倏地凝固在唇角。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一把抄起座钟,凝神听了不过两秒,在骤然安静的空间里,一种特殊的,有别于时针秒针转动的声响自座钟内部,一下下被放大了出来。
    裴谨一言不发,身形只一晃,已越过仝则,奔到了窗口,兔起鹘落般打开窗子,将那座钟猛地丢了出去。
    伴随一道弧线,在时针和分针呈现字母v字时的一瞬,描绘有圣人和圣徒的精美器物变身为绚烂烟花,在一团火光之中,将自己炸了个粉身碎骨,燃烧成灰的瞬息,爆发出轰地一声骇人巨响。
    一股热流如同海浪自远而近袭来,将玻璃窗彻底轰出一个破洞,仝则只觉得耳朵在一秒过后恍如失聪,还完全反应不过来时,裴谨已箭步跃了回来。
    “趴下……”
    裴谨一声低喝,其后张开双臂,将仝则整个人用力裹在怀里,按倒在地上。
    第43章
    仝则被扑倒的瞬间,脑子里尚能闪过揶揄的念头,不大点的一个玩物罢了,竟能制造出这么大杀伤力,座钟座钟,看来还真挺合适拿来送终。
    随即他便发觉,自己上半身被彻底压得动弹不得——裴谨骨骼以及肌肉的重量,再加上那一身钢甲,直硌得他肩脊、后背、双腿一阵阵生疼。
    但整个人都被包裹紧实了,温热的血肉,形成一道屏障。他人在裴谨身下,以这样一种微妙的姿势,获得的却是坚不可摧的安全感。
    如斯亲密无关风月,却在此时此刻,传递着某种生死与共的意味。
    直到外面彻底没了声音,料峭春风呼呼地灌进屋子里,仝则才听见裴谨在他耳边说,“没事了,别怕。”
    言罢,裴谨单手在地上撑了一下,几乎没再碰仝则的身体,人便利索的站起身,然后伸出手,欲拽他起来。
    仝则动一动,腿上、胳膊上、背上传来酸痛感,想是方才被裴谨搂得死紧,略微侧身,耳朵里霎时响起一阵鸣音,他不由地蹙了下眉。
    “觉得哪里不舒服?”裴谨弯下腰,问出口的同时,也在细致端详他。
    只是一点不适而已,仝则不想小题大做,递手过去,借力站起来,肋下开始发出尖锐的刺痛,一个没忍住,他踉跄了两步。
    顺势看看四下,真叫一片狼籍。
    这阵仗足够大,仝则没经历过暗杀,眼见这刺激程度可比电影画面鲜活多了。匆忙定定神,他转顾裴谨,虽知道对方身有护甲,依然按捺不住急切地问,“你有没有受伤?”
    他面色发白,声音发颤,事过之后心有余悸,而且这会儿他听不大清自己的声音,脑子里简直像有一万只苍蝇在嗡嗡乱飞,只好紧紧盯住裴谨,试图从他脸上、表情里捕捉到一点此人完好无损的端倪。
    仝则不知道自己的神气,是认真中带着迷离,眼神清澈而温润,所有的担忧全都纠结在了本该舒朗的眉宇间。
    裴谨看着,忽然便笑了,很想伸手揉揉他的头,却只望着他鬓边垂下来的一绺发丝,摇了摇头。
    “那就好。”仝则呼出一口气,这回真的觉出胸口肋下在抽着疼,不过他没在意,讪笑着打量起一地纷乱,“才说有人要行刺,这手段可算是有点意思了。幸好周边都是商户,没有住家,不然也该乱套了……”
    乱倒乱不了,只是有些麻烦而已。话音落,只见游恒已迈着大步,推门而入。
    游少侠不过匆匆扫一眼,什么多余的话都没问。之后看向裴谨,一脸等候他吩咐的肃然。
    “一会儿再说,你先出去等我。”裴谨挥手,言简意赅地打发掉了下属。
    转而对仝则温声道,“这间屋子住不得了,你先去隔壁凑合一晚。我会叫人尽快把窗子补好。”
    他有诸多大事要处置,何必费心于这点鸡毛蒜皮,仝则说不必,“你还有事就先走吧,注意安全要紧!我能处理的好。”顿了顿,他斟酌着问出疑惑,“那炸弹威力看着不小,之前一直没有迹象的,难道是定时的不成?”
    裴谨说不是,“靠机械带动,刚好时针分针走到十点十分,就会牵动引线,你知道,那个时间代表着什么?”
    十点十分,寓意仝则再熟悉不过,后世所有钟表类广告必是用这个时间,因为造型刚好呈现出英文字母v的字样,代表着胜利的意思。放在当下,其意不言自明,除掉裴谨,便可算作是敌人收获的巨大成功。
    真是讽刺,可惜了那么精巧的一只物件儿。
    仝则欲送裴谨离开,尝试着往前挪了一步,一动之后,他禁不住捂住了胸口,因为自腹腔至心口毫无征兆地,掀起如翻江倒海似的浪涛,根本收煞不住,跟着一股热乎乎,腥甜的味道涌上来,他拼命想忍下,却根本忍耐不住。
    噗地一口热血喷出,他在恍惚间心想,莫非自己要死了么?这念头一起,双腿登时就是一软,摇摇晃晃跪倒在地,眼前蓦地黑了下去。
    仝则当然不至于死,只是被炸弹伤及了心肺,引发一点内出血。因为昏迷过去,后续的事一概不知。而在他昏迷期间,裴谨着人请来最好的军医,从头到脚为他诊治了一番。又命人用最快速度补好窗户,再将周遭凡是听到爆炸动静的商户全部封口,连哄带吓勒令一字不许外泄,不过短短一个钟头的时间,就掩盖住了这场临近午夜时分的惊人风波。
    游恒办好所有差事,再来向裴谨复命时,已是凌晨一点钟,这期间,裴谨一直守在仝则身边,一动未动,连姿势几乎都不曾换过。
    “少保,时候不早该回去了。”游恒按下对屋内两个人不分轩轾的担忧,尽职尽责提醒道。
    “我知道。”裴谨淡淡回应,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更没有起身的意思。
    游恒近来才被仝敏开了窍,打量着裴谨凝眉沉思,心下有些明白,又有些茫然,到底不好直白地再问,想了想,还是默默退了出去。
    不会真如他想得那般吧,合上房门,游恒眼皮紧着跳了几跳,不过话说回来,他可是从没见过少保如此上心对待过一个人……
    裴谨知道仝则没有生命危险,之所以不愿走,并不是在执着等待他醒转。而是这样看着,一时间不舍得离开。
    仝则脸色苍白,眉头拧紧着,在睡梦中半点都不安稳。一向阳光洒脱的人,好似没什么事能让他略萦心上,此时那浓密的睫毛却柔软的垂着,密密实实,每颤动一下,便看得人心口一紧。
    几个钟头过去了,也许是因为负伤,也许是因为心头烦扰,仝则唇上的胡茬蓬蓬勃勃冒出来,茸茸可爱。并没有沧桑感,只是为他的面孔平添了几分忧郁冷峻。裴谨看惯他的坚毅、自觉、主动、乐观,这一刻的脆弱无助,实在显得陌生又引人入胜。
    其人长得好,直到现在他才打从心里承认,灯影中的脸庞,五官漂亮得无可挑剔,在无助的苍白里,在倔强的唇峰上,多了那么一点平日里不会显露的清澈纯真。
    无辜得惹人疼爱。
    为什么要流连不去?裴谨自己也在反复思量这个问题。
    床上昏迷的人,清醒时无疑是聪明的——有底线,立场分明,看得清是非,同时还能兼顾自己做人做事的原则。积极生活,努力向上,适逢突变,不迁怒亦不抱怨,犹记得他起身后第一句话,没有问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也没有质疑自己送礼之举是否在转嫁危机,只是问——你有没有受伤。
    这人是个矛盾体,裴谨看得出他一直以来潜在的挣扎,既想要自己做靠山,又明白彼此是在利用对方,一方面不想被完全控制,另一方面却又不想失去平等对话的权利。
    试问谁人没有小算盘,裴谨何尝不是先以利诱惑其人,但他业已谅解了仝则所谓的“贪婪”,或许是从他义无反顾答应去盗取千姬的文件那一刻,或许是他毅然决然要代替仝敏只身去冒险时。
    这是个精明干练,却不失赤子之心的男人。
    而被他观察的那一位,并没有机会去了解他的种种思绪,在半梦半醒间,仝则陷入在了迷失自我一般的梦魇里。
    时间仿佛回到上一世。他还只有九岁。那一年期末过后,他考了语数英三门成绩满分。可在家长会上,不知什么缘故,老师竟然在统计三科成绩全优的名单里落下了他的名字。
    一个无心的失误,导致他被叔叔婶婶、堂姐堂妹围攻,众人质疑他的卷面是私下改动的,视同做伪。他耐着性子一遍遍解释,从心急火燎到心灰意冷,从委屈满腹到百口莫辩,祖母始终用冰冷幽深的目光审视着他,好像在看一个自芯子里烂透了的小骗子。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这么做对不对得起我们还在其次,你对得起死去的父母么?他们可都在天上看着呢,一个人道德品质出了问题,将来就是继承遗产,早晚也得被你挥霍光。”
    那语气绝非恨铁不成钢,而是压根认为他是不服管教的问题小孩,迟早有天,会变成品质堪忧的问题少年。
    他浑身发冷,第一次觉得势单力孤,没有人肯听他说话,没人愿意相信他。接下去该怎么办,辩解的累了,却流不出一滴眼泪。而外表看上去越显平静的执拗,越会让人觉得他倔强不肯驯服,冷言冷语从四面八方汇聚,压得他快要直不起腰。
    当晚他连饭都没吃,一个人跑出门去。他的家在江南水乡,没走几步路就到了临河的街面上。坐在湿冷的石墩上,江南冬日的风也是润的,可吹得久了,寒气会无声无息浸入骨髓,他觉得自己从身到心全都凉透了。
    “这不是小则么?怎么大冷天一个人坐在这儿,吃过晚饭了没啊?”
    临街开杂货店的阿婆正预备给铺子上锁,忽然瞧见藏身夜色中的小人儿,眯起眼睛含笑问。
    江南的老城区不大,那时节街坊邻居都还有交集。仝则原本说不上喜欢这种感觉,有时候还会觉得人与人之间其实该保持适当距离。但在此刻,他很感激阿婆能够注意到他的存在,简单的一句话,问得他干涸半日的眼里终于蓄起了一点泪。
    ——自己跑出来足有半个多小时了,却没有一个亲人试图寻找过他。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仝则变得在生活和情感上很能将就,他可以没什么要求,也不觉得别人应该围着他转。关于家庭的温暖幸福,其实不必非要点滴都落实在自己身上。他不贪心,看着叔叔婶婶一家其乐融融,长辈对堂姐妹满怀宠爱,作为旁观者也能有一刻满足,仿佛这样沾着一点点幸福的边儿就很好。
    然而丧失信任、对人品的否定、言语的伤害,令九岁的孩子感到迷茫。原来自己不仅融不进幸福,哪怕是连那一点边儿,旁人也不愿意他涉足。
    冬日清寒,河道上的船只早已停摆,不再有浆声。两岸的灯火落在河面上,交织出一片从容温暖的世相。
    他凝目片刻,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没有异常,然后回答阿婆说吃过了。
    “喏,拿去,这是棚里种的枇杷,可不比东山的差。”阿婆递给他一只塑料袋,看上去沉甸甸的,“甜的嘞,拿起吃吃,看你样子像是有心事,来点甜的呀,心情就会好起来的。”
    他错愕的抬头,不知是否该伸手去接,阿婆见状,直接把袋子塞进他怀里,“尝尝看呐。”
    仝则不擅长拒绝好意,木然剥开一只,不抱希望的咬上一口,没成想竟然会甜得舌尖起栗,也许是刚才口腔里充溢着苦涩,清甜的汁水流连喉咙,他甚至觉出一种不同寻常的甘爽。
    “好不好吃,阿婆没有骗你吧?”
    “好吃,”他再抬眸,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流到腮边,滚落进嘴里,他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咧嘴笑起来,“真甜,都把我甜哭了。”
    阿婆无声笑笑,摸摸他的头,说一句好乖的小囡,踱着步子进了屋。
    没有人天经地义该对他好,但无论是谁待他以真诚温柔,他都愿牢记在心上,在没有多余能力之前,便努力回馈给对方一记诚挚的笑。
    自鸣钟发出声响,已是凌晨三点。
    次日没有大朝会,裴谨却要进宫拜见皇帝,商议改组内阁事宜。他不得不走了,再凝视一眼昏迷中的人,那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神情是一会儿迷惘,一会儿挣扎,也不知做了怎样一个梦。
    裴谨为他擦干汗,站起身朝外去了,才走了几步,他倏然听到一句,“别走……”
    惊愕回眸,却只看到床上的人双目闭紧,仍然没有清醒的迹象。那么这一句,是在和他说话么?
    仝则压抑的声音,兀自在低低徘徊。看着他蹙眉躺在那里的模样,裴谨心口狠狠揪着一疼,这人清醒时太过慧黠冷静,却原来睡着时,也会流露出执拗的孩子气。
    “别走……”突然地,仝则又低声喊出这句,头急切地摇动了一下,“别走……妈,你别走……”
    心忽悠悠地提上来,旋即又沉下去,裴谨站在那里呆立许久,方明白仝则要的不是自己。
    牵唇自嘲地笑笑,怎么可能呢?他知道仝则没有爱上他,那么还在希望什么?希望他于梦中喊出自己的名字么?
    转回头,裴谨为仝则掖好被子,手抚在他冰凉的额头上,再次擦去不断涌出的冷汗。随后一念起,便再也拦不住自己,他俯下身,在那额头正中落下一吻。
    温热对上湿冷,质感如此不佳,可他心里却只觉得无比舒缓踏实。
    梦魇的人似乎被这记吻救赎了,渐渐恢复平和的睡相。裴谨对着他微微一笑,终于转身走远。
    却又在行至门口时,再度听见身后人呓语般的声音,“枇杷……真的,好甜……”
    侧耳凝神,裴谨确定自己没听错,他笑了笑,难得这小子提出要求,不算多矜贵,就是有点磨牙而已。
    推开门,游恒尽忠职守地一直站在外头,见裴谨出来,忙着趋步上前,他只在期待少保继续交代彻查的任务,却只听见他边走边撂下这样一句。
    “天亮去弄些东山枇杷,我要最好的。”
    什么,枇杷?!
    游恒听得目瞪口呆,东山枇杷……可怜他一个北方汉子,对那玩意儿陌生得紧,向来只是听过,连滋味儿都还没尝过。
    而他跟了裴谨近十年光景,也从来没见他才刚遭遇行刺,脑子里便想起,诸如要满足口腹之欲这类芝麻绿豆大的小屁事!
    第44章
    春日和风煦煦,暖阳融融,香客云集的大殿之上,佛子正慈悲含笑俯视众生。
    前头是一派祥和,可就在广济寺无外人踏足的西北角,一排阴暗房间内的景象,却能让人看了,有如置身炼狱之感。
    十号几号僧人被五花大绑捆成了粽子,从头到脚血迹斑斑,每个人都被堵住嘴,浑身战栗地聆听着来自兵部的官吏宣布对他们的处决方案。
    裴谨来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排场,惯常一身简便戎装,身后跟着几个亲卫侍从。如果不留心去看,恐怕没人能够看得出,如此年轻,又如此俊美的一个男子,居然就是手握大燕乾坤,掌四十万兵权的兵书承恩侯。
    在裴谨遇刺一事中没有涉案的僧侣快步迎出来,目下代理寺中事务的住持僧人,几乎不敢直视裴谨的眼睛,双手合十,颤巍巍地行了个虔敬的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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