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重闻靠在沙发上, 滑动手机, 神态放松地逐一浏览新闻。
    听惯了轮椅的声音，一开始听到有人走近时他完全没当回事，还以为是经过的服务生，拇指在屏幕上滑着，他头顶忽然一暗。
    抬起头看清来人, 禁不住“哟”了一声。
    戴眼镜的男人站在桌边，看着他一笑：“等很久了？”
    任重闻扫了眼他的腿，见怪不怪，只朝对面沙发做了个“请”的手势，“等了足足四十分钟，我说申秋，我的时间也是很宝贵的好么，拜托您老人家下次约个准点。”
    陆申秋捏捏眉心：“刚开了一场无聊的会，之后又有事耽搁了些。”
    任重闻：“什么会？”
    陆申秋笑而不语。
    任重闻再一次感到强烈的不平衡。
    之前上大学时也是，陆申秋总能几句话从他这里套出需要的信息，等他想反过来了解对方什么时，对方心门紧闭，愣是一个字也撬不出来。
    都这么多年了，这种模式竟从没变过。
    “你这就不公平了吧，我抽出时间过来，好歹也得给我透露点儿什么。”
    敲敲桌面，眼看陆申秋点了杯咖啡，任重闻不满道。
    陆申秋充耳不闻，笑道：“上次的电子杂志不错。”
    听他一夸，任重闻略振奋了点，暂时停止纠结公平问题，“你是说销售部徐总监那期？”
    “嗯。”咖啡上桌，陆申秋端起来抿了一口，“以后可以再连着做几次他的个人专题。”
    这次轮到任重闻不说话了。
    陆申秋：“把他往高了捧，能捧多高捧多高。”
    任重闻笑道：“申秋，上次你说让我做一期他的专题我就想问了，你是不是跟他有仇？”
    “唉，怎么能说是有仇呢？”陆申秋语声悠扬，仿佛任重闻曲解了他的好意，“我分明是在给他增加曝光率啊，有年国永的提拔，陆董的欣赏，他很快就要忙得焦头烂额了，自然也可以离我弟弟远一点。”
    任重闻哼笑：“恐怕这不是主要原因吧？”
    陆申秋推了推眼镜，继续喝咖啡。
    “行啊，小意思。”
    任重闻懒得多问，反正问了陆申秋也不会回答。
    离弟弟远一点吗？
    这个原因倒是让他相当有动力。
    “他是我……”
    那天吴原站在喷泉池前说的话，到现在都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牙齿轻合，出一道气声，嘴唇又动了动，向上扬起——
    喜欢的人。
    任重闻记得他当时隔了很久都回不过神。
    没有对比的时候还好说，但习惯了吴原一向的冷淡表情，突然看见他红了脸颊，紧攥着双手脱口而出对另一个人的心情时，对任何一个正常男人来说都是不小的刺激。
    “言归正传，今天我找你来是为了——”
    陆申秋勾了勾手指，任重闻皱眉俯身过去。
    陆申秋：“……”
    一道低沉的声音送入耳中，任重闻突然脸色剧变，向后退了两步：“什么？”
    店员纷纷看过来，任重闻这才发现自己动静太大了，吸了口气，他对着陆申秋不可置信地压低声音：“你疯了？”
    陆申秋笑了：“怎么能叫疯呢。”
    任重闻：“那可是你妈妈——”
    陆申秋眼中冷光划过。
    任重闻一噎，改口：“那可是陆阿姨的公司！”
    “这也是她的主意。”
    “什么？”
    “重闻，有时要想做成什么事，不一定非要直走，以退为进也未尝不可，”勺子在咖啡中轻轻搅着，陆申秋讽刺地笑道：“这是陆董她教会我的，毕竟，她可是明知道砂石厂的存在，却在我提出选地方案时只字不提，最后又利用我弟弟的热心肠来提高项目曝光率的狡猾生意人啊。”
    “营销那套，她玩得可比你熟练多了。”
    他每说一句，任重闻脸上就闪过一片震惊，在他心里陆阿姨一直都是一个做事雷厉风行，值得尊敬的优秀长辈，拿业主的健康来做赌注来实现利益这种事，怎么想都和她不搭边。
    陆申秋：“还有你刚才叫她陆阿姨？”
    任重闻毕竟见过大风大浪，很快缓过劲来，失笑：“怎么，你连这个也要计较？我跟你不一样，陆阿姨当年对我有恩——”
    陆申秋点点头：“如果利用也算恩情的话。”
    “什么利用？”
    陆申秋张口：“……”
    不好的预感顿生，任重闻下意识地想止住他的话，却见陆申秋用几乎怜爱的眼神看过来，略带遗憾地轻声道：“当初纸媒销量被网媒打击遭遇滑铁卢，对你们杂志社落井下石的是谁，你知道吗？”
    ……
    暗示再明显不过，任重闻吸了口气，脸色颓败下来。
    “我不想知道。”
    “就是你现在最最感激的——”
    “我说我不想知道！”
    陆申秋微笑：“陆阿姨。”
    “……”
    任重闻胸口堵着，心如明镜，垂死挣扎道：“不可能，她后来明明还出资——”
    “要想培养一条忠实的狗，不先打断他的腿怎么行呢？这样之后他才会对她的好感恩戴德嘛。”
    陆申秋笑出声：“更何况这条狗还会叫。”
    不知是谁说过，媒体人都是野巷子里会叫的狗，一只叫起来，引得其他狗跟风齐叫，闹得整个巷子不得安宁。
    任重闻脸色苍白地盯住他，陆申秋抬手无辜道：“我只不过转述她的话而已。”
    歪身过去，陆申秋慢慢勾住任重闻肩膀，和他头挨着头，“一开始她本来要吞并整家杂志社的，是我坚持让她看在你是我朋友的份上网开一面，不然你以为，你们现在还能保持住作为媒体人的独立性吗？”
    喉结艰难滚动着，任重闻感觉嗓子里生了个疙瘩。
    陆申秋笑道：“重闻，我是唯一一个站在你这边的人。”
    “所以你就算要谢，也该感谢我才对。”
    任重闻：“……你要做什么？”
    从失望转为无情只经历了不到五分钟，他冷凝着脸抬头，陆申秋笑得更深，拍拍他的肩膀道：“先按我刚才说的做，让你陆阿姨最后再高兴高兴。”
    仿佛觉得那画面很有趣，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任重闻从没听他这么笑过，趁陆申秋笑得仰头时眼睛眯了眯，拳在背后攥紧，仿佛攥了满满一手拼搏过后被人玩弄于鼓掌的不甘。
    被他们母子。
    “知道了。”
    陆申秋满意地点头，站起来，任重闻问道：“这么快就走了？”
    “要准备年轮有关砂石厂的道歉信。”陆申秋似笑非笑，“可不能让我弟弟失望呢。”
    *
    报告会第二天，绿海在官网和官微上发布了关于砂石厂的致业主公开道歉信。
    总共七百字，落笔真挚，言辞诚恳，署名的项目总经理陆申秋在信中承认因为自己当初在工作上的疏忽，辜负了群众以及多年来信任绿海的业主和海粉对集团的信任。
    除了道歉和对自身的惩罚措施，他还另外感谢了销售部集体员工为这次砂石厂事件做出的努力，当然也包括销售部总监徐漾在报告会上提出的建议——
    “在此，绿海集团年轮项目组郑重向大众允诺，购买砂石厂地皮计划将即刻实行，并同时在主流平台上实时更新配套项目建造进度，保证让广大业主在入住前能安心，放心。”
    ……
    有公共媒体的助力，薄薄的一张道歉信变成投进湖底的巨石，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微博上，论坛上，哪怕有一两个黑子揪住砂石厂的话题不放，也迅速被潮水般的好评淹没。之前高层压消息的效果显著，许多人在道歉信火了的刹那才知道砂石厂的存在。
    被动得知和主动得知完全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概念。股东们这才发现当初徐漾在报告会上说的一点都没错，因为解决问题及时，群众对绿海犯错的容纳度超乎想象——
    “什么？年轮附近有个砂石厂？？我居然今天才知道！”
    “幸亏绿海发现得早啊！要不然咱爸妈住进去的时候可怎么办？？？”
    “绿海真是太良心了！！我刚才搜了一下砂石厂的位置，离着有十多公里呢，一般开发商谁管啊，也就绿海为业主负责能考虑得这么细致了！”
    “站绿海！谁都会出错，关键是态度！”
    发现砂石厂后不但不隐瞒，反而即刻召开会议解决，二十四小时内发布致歉信并公布解决措施——如此严谨而有诚意的开发商集团，才是业主们真正该信任的。
    短短几天的时间，关于年轮的咨询电话被彻底打爆，海投的几个高层看着技术部发来的不段刷新的登记意向表，惊得眼珠子都快下来了，反倒是陆厉薇的助理一脸淡定。
    因为两周之前已经提前惊讶过了。
    ……
    “陆董，不好了，销售部好像在年轮附近发现了一家砂石厂，现在正在做问卷调查呢！”
    “问卷调查？”
    椅子转过来，陆厉薇抬眉：“动作很快啊。”
    “？？？”
    助理一呆，还以为陆厉薇没听清楚：“陆董，是砂石厂！我查了，对老人健康的危害性非常大！”
    “去让技术部做好后台维护，企划部那边为项目大热做好下一步宣传计划，最好是健康管理和环境保护相关的——”